《暴雪将至》深度对谈,赛人和导演现场碰撞火花
BC Talks
好的电影
要唤醒我们的感知
【枪稿】编者按:2017年11月18日,杭州青年电影节上的闭幕影片为《暴雪将至》。之前,在此电影节上的每一部电影,均有影评人与主创进行映后交流。“中国最毒舌影评人”赛人已参与三场。最后一场的形式,最为特别,将映后提至映前,到场嘉宾有作为《暴雪将至》出品人之一的曹保平和导演董越。
在这样一个以剧透为耻的观影氛围里,很多问题只能点到为止。三人能聊的也只是犯罪电影之于创作者、之于观者所带来的连锁效应。
今年是中国犯罪电影集中爆发的一年,将港台算在内,粗略一算,有近二十部之多。光《心理罪》就有两部,徐静蕾和文晏这样的巾帼也加入其中。
希区柯克认为所有的罪犯都有着满满的人格障碍和深重的社交恐惧症,都不必投入太多的同情。套用李霄峰新作《追-踪》的台词:“杀人是不对的”。而在赛人看来,犯罪迎合了更广泛的人类意欲脱离秩序的,最为直接的心理暗示。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大厦将倾之时、抑或某类时代风貌的过渡期。总有那铤而走险之人去将自己的心魔寄托于他人的身体乃至生命之上。
因此,一部好的犯罪片,是人性大于社会性的。关于这一点,曹保平在现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也就是说,《暴雪将至》不仅仅是在为工业时代的逝去唱挽歌。
等曹保平和董越离席后,赛人才第一次观看了这部电影,他同意曹保平的说法,决定看第二遍。他也希望能和导演董越再多聊聊。于是,赛人邀请导演董越做客「到场·电影沙龙」,同时以一个全新的样式作为与董越第二次对谈的“开场白”。
于是就有了11月25日「到场·电影沙龙」在MOMA百老汇电影中心的这次深度对谈。
选择幻觉,选择看电影的广式
赛人与董越及更多的人关于《暴雪将至》的对话录
本文内容来自于「到场·电影沙龙」赛人与导演董越深度对谈
编辑整理|赛人
作者简介:五岁开始泡影院。中国5000年历史上,比他看片更多的人,不超过十个。而且,每一部看过的电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宛如昨日。
人们乐意回到自己得意的地方
赛人:大家好,今天的映后交流会和以前不一样。我这次要先请在场的观众,回答几个问题。以前都是你们问,主创们来答。我这次想反过来看大家在想些什么?思考些什么?我觉得这个方式肯定别人还没尝试过,希望给大家带来一些新的趣味。
先抛砖引玉,说一下我的看法。我觉得这是一部很谦虚也很谨慎的电影,它的优缺点都在于此。
好了,我的问题来了。只要大家看电影愿意思考的话,很多优秀的电影都会有一句核心,比如说《教父》,它的核心台词是“男人应该回家”;《乱世家人》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喜剧之王》的核心台词是:“我是一名演员。”那么这部电影的核心台词是什么,哪个观众能回答我?
观众A:怎么回到他自己得意的地方。
赛人:对,这个同学答的非常好,人总是愿意回到他自己得意的地方去看看。得意的地方在这个电影之中有几处。
在“劳模”舞台上的段奕宏。
观众A:对不同的人来说是不一样的。
赛人:你说一个,段奕宏是什么地方?
观众A:他可能真的认为自己是神探。
赛人:他得意的地方,我不是问他的身份。
观众A:这个问题我可能很难回答。
赛人:还有观众知道吗?
观众B:是颁劳模的那个舞台。
赛人:完全正确,礼堂。那么对于犯人来讲的话是什么呢?还能不能接着回答,还有一个地方是什么呢?
观众B:是犯罪现场。
赛人:犯罪现场再说具体一点,是火车站还是工厂?
观众B:工厂外面就是他抛尸的那里。
赛人:对,是那个小野山坡。但是这个影片其实还有一个特别诡异的地方。这个地方会提醒我们,人们真的愿意回到他得意的地方去吗?谁记得这个电影当中的倒数第二个场景是什么地方。我稍微提醒一下,最后一个场景是在那辆突然熄火的汽车里。那么这之前的场景是什么?谁能回答我。
观众C:是火车道上的立交桥。
赛人:为什么是在这个地方呢?
观众C:我不知道为什么。
赛人:因为那是江一燕自杀的地方。
电影里其实有三场雪。
这个问题我们就先停在这了,谢谢大家,我觉得大家看电影看的很仔细,也很投入。大家这样的交流我觉得特别过瘾特别舒服。
下面是第二个问题,这个电影的名字叫《暴雪将至》。哪位观众能回答我这个电影中下了几场雪?
观众D:我觉得它严格来说算是只下了一场真的雪,但是它总共提到或者是看起来下了三场。
赛人:前面两场是哪两场?
观众D:一开始段奕宏演的人在台上挥舞着奖杯的时候,突然头顶上有个东西爆了,下的就很像是雪花一样。第二场就是在段奕宏抓起来的时候,然后广播一直在说即将有大范围的雨雪。同时杀人凶手,但是我认为时间线是同一天,就是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被车撞死的时候,那个广播里也在说,说大雪马上就要来了。然后最后就是结尾的时候他在大巴上,真的下起雪。
赛人:回答完全正确。一共有三场雪,第一场雪是似真似幻的雪,第二场雪是听觉上的雪,你的耳朵听到的其实也是下雪。电影的表现方式是很多的,不光是我们眼睛看到的,我们耳朵听到的也是我们在欣赏一部电影中所需要注意到的,这第二场雪,是听到的。第三场雪那就是我们眼睛看到的。这三场雪,有听觉、有视觉、还有幻觉。 好的电影,就是要唤醒我们的感知。这是这部电影我特别喜欢的一点。
与国外的一些甚至韩国的犯罪片比起来它多了一个维度。那就是幻觉,它不是那么真实。这个片子很容易被定义为一个现实主义的影片,是为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在唱挽歌。它是有这样现实的诉求,你细细品位的时候,发现它有很多不确定的地方。全片中,有两场最重要的幻觉。第一场幻觉就是那位同学说的,段奕宏在礼堂上当劳模了,与它相对应的幻觉是什么?
观众E:就是他在结尾的时候,当时他回到了那个礼堂,底下有个老工人在喂狗,他对段奕宏说,没有保卫科的人当劳模。
赛人:对,非常好,我要跟你成为朋友,看电影实在太厉害了。这两场幻觉,你可以认为它们都不是真的,或者有一场是真的。你怎么选择都没问题,但它会决定你看这部电影的方式。很多电影会在结尾进行开放式的处理,而《暴雪将至》的开放性,从某种角度上来,是贯穿始终的。
好,现在开始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自己这边是没有明确答案,就是想跟大家一块交流一下,其实我心里也有一个想法,但是还是听听大家怎么想,我认为我自己想的好像也没有错(笑)。那就是灯光球场里有一个,可能是做特殊行业的职业女性。她一共出场了两次,每一次都会给段奕宏展露笑容。她最后一次的时候还在笑,她笑的时间特别长,特别古怪,谁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会笑?很多评论说这叫尬笑,很不理解这个女的为什么笑?
观众F:我当时看那个情节她笑的时候让她笑糊涂了,但是后来我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她笑段奕宏一根筋,她当时可能是给段奕宏提供了一个假的信息,就是说没有这么一个人,她在笑段奕宏。
赛人:还有其他观众对这个问题有其他想法吗?
观众G: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因为我觉得段奕宏肯定是在外面观察了很久了,他肯定也看过这个灯光球场的每一个人,可能当时那个女的说的就是段奕宏,说段奕宏一直在黑暗的角落里盯着她。当段奕宏来问她的时候,她以为他是知道的,所以后来第二次段奕宏再来找她的时候她就笑了。
赛人:你这个理解特别特别有意思,要是满分的话我基本上打90分。我们现在来欢迎导演,让导演来回答这个问题。
段奕宏:被美化的理想主义
赛人:导演,我们就不套近乎了,直接开练。你来说说那个女的到底在笑些什么?
董越:可以允许多重解释,这个电影它不同于传统的好莱坞叙事,好莱坞的叙事它是个封闭的圆圈。这部片子其实有很多这样的缺口,其实我特别希望这些缺口是靠大家的感受去弥补。具体到这场戏,还是有些隐喻的。我在设计时,倒没有考虑到最后的那个观众的答案,我是想通过一个旁观的视角,来告诉段奕宏,整个存在的这一切的荒谬,而这恰恰是段奕宏身处其中而无法感受的。
段奕宏经历着一场荒谬。
赛人:我稍微说一下我的理解,我认为他那个时候已经处于一个精神崩溃的边缘。 他看了这个女孩,她在笑,这是段奕宏内心的一个外化,就是他看到的事物并不是真实的。也许这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笑,他觉得好笑,他觉得这个事情可笑,笑之可笑之人,你觉得自己可笑,你就会觉得别人也可笑。这是我的理解,不需要大家首肯。
现在,让我们先从角色出发,先聊聊段奕宏。很多人认为他是人渣,朋友不救,女人不爱,最后还伤及了无辜。用稍学术的说法,就是他的社会性压迫了人性。
董越:反正他肯定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人。因为他是生存在权利生态之内的小人物,他之所以有这么强大的动机和动力去做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是跟他的生存的外部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所以我当时写的时候脑海当中就想到很多的中国人。
赛人:为了什么理想,为了什么目的,而不顾一切的人。
董越:对,这个东西如果一旦抛开的话,那个真相还是挺残忍的。就是他们可能在这群人当中,可能他们会误以为自己是要为理想献身,但是剖开了之后你会发现其实都是很有问题的。他们以为他们得到的是真相,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到底是在什么。
赛人:真相在这部电影里并不重要,而是怎么去活着,怎么去面对周围的每一个人。 关于理想,我经常说大部分人的理想是从物质到另一个物质,跟精神层次没半毛钱,他们把自己的利己主义和物质主义美化成了理想主义,然后他自己都相信了,你觉得段奕宏身上存在这一点吗?
导演董越
董越:对。其实在最早做这个剧本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才能做一个关于中国人的故事,就是他的内部和外部都要符合我对于中国人的想象,这是我电影创新中非常重要的起点。我所关注的不是简单的行为动机,而是更具渗透性的心理动机。
像科恩兄弟的《冰雪暴》和《老无所依》。这两部片子我觉得讲的是一件事,都是为了一箱钱。它要是放在中国当下可能是成立的,我如果写一个九十年代的话我觉得这个肯定是有问题的。我特别想去关注和挖掘九十年代的中国人,是什么样的外部环境在影响着他们、异化着他们,我着迷的是这个。关于段奕宏扮演的这个角色,荣誉也好,权利也好,各个方面我觉得对他的整个的影响,包括塑造我觉得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就一点点地去找这个。
我记得在杭州的时候和赛人老师,和曹保平导演聊的时候,曹保平导演就提到他说我的一个人物的设置的转变他觉得非常有想法,就是从最初我想做一个老警察的故事转变成一个…
赛人:是杜源那个角色吗?
董越:也不是,没有那么清晰。最初想写一个老警察追凶的故事。后来彻底放弃警察的身份和设置了,将警察换改成一个保卫干事,他觉得这个改变是有特点的。我觉得我找到了特别符合中国人状态的。也就有了体制内外的互相窥伺。
赛人:除了追凶以外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部分,就是关于爱情的部分,说男女关系我觉得应该说得更准确一点。周星驰有部电影叫《国产007》,那里也有段经典台词:“明明以为是场感情,到头来还是一笔交易。” 我在看段奕宏和江一燕的这段交往,从江一燕角度来看的话,她以为是场感情,到头来其实还是一场交易。“交易”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你怎么看待他们两个人的情感关系?很多人都在问关于是不是爱的问题,我觉得这个不能叫“爱”。叫利用与被利用。
燕子以为自己找到了依靠。
董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在余国伟他的精神世界里,很多事情包括人在内,实际上都是一个物化的表现,更像手段,不是目的。康德不是说人不可以作为一个手段,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目的,只有这样才符合道德的一个标准。但是我觉得在余国伟身上肯定不是这样子,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的真正的目的只有他追求的那个事情,除此之外所有的东西都是手段,都是一种物化的存在,大概是这样的一种想法,所以他肯定是一个不道德的人。
江一燕:事实是基于对自我的想像
赛人:片子讲了一个人渣的悲苦的人生。 我刚才看完的时候就跟我旁边的一个人讲,里面关键的一个点,就是江一燕,我看到江一燕自杀以后,翻过去以后我才离座去了卫生间,一直等着。看懂江一燕为什么会自杀,会跳下去,你才可能看懂这个电影的一些核心的表达。我想问一下导演你觉得江一燕她自杀的原因是什么?有很多人觉得剧情上好像很不通顺。
燕子丧失了活下去的意义,她选择了自杀。
董越:前天还有一个记者问我这个问题,他很直截了当地问我,他说这个人为什么自杀,为什么她不走呢?其实关于这个人物我觉得给她设计得也挺大胆的,包括她的结局也挺大胆的,因为她带有一定的抽象性的东西。尤其是仔细回味他在桥边说的那句话,就是说我已经醒了你还在梦里面呢。
可能普通观众未必马上能够去读得到那个意思,我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每一个人能够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继续活下去,不是因为你自己真的就是对这个世界是有价值的,而是你想象的,很多事情是靠我们想象的。有一些人总是自己活得太不尽人意了,他能够活下去就是他靠很多的想象,比如说他被爱的想象,他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我,我觉得这是活下去的理由。
我在这个世界上有存在感,有母亲爱我,有父亲爱我,其实这些东西我认为不一定是完全绝对的,也有可能是假象,也有可能是你自己的一个幻觉。包括父母对于孩子的爱,这样的一种强迫性和无私性,都让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假象。如果这些东西都没有的话,你的想像就终止了,你的人生也就完结了,就没了活下去的理。
后来我跟那个记者说,别说燕子,就是你丧失掉关于自己究竟是谁的想像,很多人都会采用自杀的方式来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活下去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初衷吧。
赛人:这个解释是我最想听到的解释,就像刚才回答的时候那个女孩说看了段奕宏,那个女孩对段奕宏尬笑的时候,我更想得到的答案是这也是段奕宏的想象,他的想象,他心里的外化。江一燕自杀,其实前面已经有铺垫,这个问题我抛给观众,江一燕自杀前有一个什么重要的铺垫?
观众H:就是手上的刀口吧。
赛人:对对,回答的很正确,手上的刀口,但是前面还有一个铺垫,她是一个脾气很暴躁的人,她直接拿啤酒瓶把人家脑袋开了花,她是一个非如此不可的人。不是醒来就是做梦,在她的眼中是没有灰色地带的,她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她就必死无疑。我再额外说几句,就是不要完全从逻辑出发,好的故事好的电影绝对是超越逻辑超越感知的,多看这样的电影对我们的心智都会有所启迪的。
董越: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例子,在上个月的时候肯定在座的都知道有一个非常年轻的电影人(指胡波)自杀了。 我看了他的一些介绍,我关注的是让他做这种决绝行动背后的几个点,在普通人看来其实并不至于,但是那几个点实际上是建立起他幻想最重要的那个重量板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其实不至于,没有理由,其实说白了就两个点,情感的,事业的,就是这两个点。普通人看来肯定是觉得没有办法理解,但是这两个点决定了他是谁,他认为他自己是谁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一旦没有了,他没有办法…他觉得他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我觉得事实是什么,其实很多事实是基于自己对自己的想象。
与《薄荷糖》有关
赛人:说得非常好。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然后把这个话筒交给观众了,因为我在上一次看这个电影的时候,还没有看到预告片。凭直觉说这个电影里的雨很重要,我就问了导演关于雨的内容。 我们提到了一个重要的韩国电影《杀人回忆》,那里有连环杀人案,也有一个下属在办案过程中死去了,还有很多,如环境上的芦苇丛等等。这个电影当中也有这样的意向,好像很像。
但是导演告诉我,他真正的精神读本是《薄荷糖》,我从杭州回到北京干的第一件事是重新看了这部韩国电影。那个《薄荷糖》是我最爱看的韩国电影之一了,在座的谁看过《薄荷糖》吗?
《薄荷糖》剧照。
看过的人这么少呀。我建议大家回去看看,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电影,里面有一个非常帅的帅哥,薛景求演的,他凭这片拿奖拿到手软,导演是李沧东。我就想问一下导演,《薄荷糖》给你最大的启示是什么?
董越:就是人和他所生活的那个环境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个是给我比较大的一个影响。为什么我觉得李沧东导演对我影响很大,因为他基本上都是在写人物,那个电影实际上也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就是关于人的转变的电影。
赛人:一个好人怎么变成人渣的。
董越:对,一直到最后完全幻灭的过程,他的动机包括最后的转变的整个的经过我们是在临近结尾的时候才知道的,他和大时代有那样的一种关联,那种对他内心打击和异化的过程,让我特别着迷。
赛人:我稍微补充一下,给《薄荷糖》和《暴雪将至》这两个电影之间做一个小小的对比。《暴雪将至》它有两个时间点,是1997年到2008年。
1997年的第二年,1998年我们国家发生的特大的洪水,江泽民主席还亲临抗洪前线。2008年除了北京奥运之外,南方普降暴雪以外,也发生了重大的股灾。2008年和1998年,1997年当然也很重要,1997年主要是香港回归,但是1998年非常重要,两个时间点也许决定着现在人们的一些生活状态,这两个时间点非常有意思。而这个《薄荷糖》它讲的是1976年到1997年,《薄荷糖》电影中结束的那一年恰巧是《暴雪将至》开始的那一年。我不知道,李沧东看这个片子会是感受。
还有一个火车的意象,里面的主人公,《薄荷糖》的主人公薛景求最后的镜头,很有名的镜头,他站在铁轨上,迎着火车说,我要回去,然后被这火车轧死,而《暴雪将至》里面这个任务交给了谁呢,交给了江一燕。
这是我觉得这两个电影相近的两个地方。
“我要回去!”
董越:这种对比非常有意思。我自己创作的过程中,其实有一些作品对于我的影响,我没有那么清晰和自觉,实际上都是一些很感性的东西,就是一些影响。包括您刚才提到的特别准确的一点,就是说社会变迁的转折点和关键点,《薄荷糖》把整个韩国二十年的变迁,几个关键的地方,其实全都在那一个小人物身上都有所体现了,我觉得那个对我的创作来说有一个潜移默化的影响。
庄子与希区柯克
赛人:好我们现在就到了观众提问的环节,观众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导演吗。
观众I:导演你好,我想请您谈一下为什么在影片的最后才揭示出来很多东西可能只是余国伟他自己想象的,不是真实发生的,为什么没有把这个点往前提一提。
董越:首先我们要确定,我们这个交流要确定很多的东西,什么是真实真正是梦的一个界定,对于我来说,关于真相,关于虚幻,是非常非常微妙的,我不会一分为二,就是说你在睡觉的时候那是梦,我不这么认为,我肯定是不会这么去分的。我也看到有一些人评价这些片子的时候,说余国伟就是一个神经病,很多是他想象的东西。既对也不对,真实和幻觉之间的这种界限我觉得是非常模糊的一种状态。
刚才提到了旧礼堂的那个戏,我就针对旧礼堂那个戏说一下,那个戏就是对于之前所有的关于真实性的动摇,这是我最初的一个创作动机。这场戏,最初的时候特别简单,就写余国伟回到了这个地方,回到了他曾经得意的地方。然后一个老头,告诉他你走吧,这个地方要拆了,就这么简单。但我始终不是特别的满足,我觉得那个东西特别像一个似曾相识的写法,我不是贬低第六代导演啊,我觉得特别像第六代导演的表现样式,就是说它的信息量就停在那,你走吧,这个地方要拆了。
赛人:跟这个时代做一个告别。
董越:我自己经常感到有很多东西特别不真实,包括我自己经历的一些事情我觉得特别不真实,我特别想把我对真实与虚拟的感受能在第一部作品里特别强烈的表达出来。所以我在写这场戏的时候都已经想好了,都有可能,所有的东西都可能,两个人的记忆都有可能出现了问题。所以包括就是说任何一方出现问题所产生的逻辑方面的问题,我都想好了。
我曾经看过有网友也在评论, 因为燕子曾经看过余国伟当劳模的那个奖品,那个笔记本什么的。我觉得这并不重要。道具师当时在问我,“我们不是1997年1月份发生的事情吗,我们要写上日期,”我说你不要写上日期,给它模糊掉,不知道奖励的这个笔记本是什么时候发给他的。而且余国伟站在台下的时候,他自己也在说,他说这次和上一次感受不一样,所以这一点其实也不成立,所以这两点我一定要让它都能成立才可以,我觉得才有意思,就是真实和虚幻之间的那种模糊感。
我再补充一点,就是关于我自己心目当中的什么是真实,真正是虚幻的东西,我在东京电影节,站在舞台上,确实有点恍惚。毕竟是一个很大的一个奖励,特别开心,特别受鼓舞。我回到北京就告诉我自己,不要相信那是真的,那个可能是虚幻的东西,不要相信,你要远离那个东西,你不要沉迷于此。所以就是我心目当中的关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那个东西,它不一定是在梦里的那个世界,不一样,尽管是我经历的,但依然我不认为那个是很真实的东西。
赛人:说得好,再说一个稍微偏学术的话,也许大家听过庄生梦蝶这句话。庄子是中国著名的一个哲学家,他是道家的。庄子比他的前辈老子还牛,老子的无为是假无为,是以无为来获得有所为。庄子的无为是真无为,就是什么也不想干,天天就是混吃等死。庄子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很重要的话,庄子说他做梦,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以后他就说,到底我是蝴蝶,还是我是庄子呢?庄生梦蝶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哲学议题,它让我们重新看待现实和梦幻。当你被这个问题困绕的时候你才有淡泊明志的可能。你没有这样的想法的话,你离淡泊明志会很远。
观众J:董导您好, 电影最后主人公登上了一个大巴,虽然大巴最后坏了没走成,但我觉得是一个比较开放的结局,就是不知道他会去哪?然后他是否还会给自己一个新的想象,他又会以怎样的身份继续活着,我们不知道。我想知道您在之后的创作计划中,比如说您讲九十年代中国人的故事,您会觉得现在的这个时代,我们还是像过去那样吗,或者说之后中国人的想象又会是怎样的?或者您还打算以后在创作当中讲一些怎么样的故事呢?
董越:有一些真相,一些核心的东西包括人精神层面的东西,我觉得它跟时代其实关系倒不是特别的大,我认为。这个故事我是希望能够有多层的抵达。第一层就是关于追凶,第二层就是关于大家都能够体会到的就是九十年代的一种,对于那个时代整个下岗潮的那种描写和表达,但其实下面还有一层关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模糊,但这个东西其实不会因为时代的变化而改变。
有一个片子对我的影响也特别大,就是希区柯克在1960年拍的《迷魂计》。那个片子实际上是永久的层面,其实它不会因为你的时代的变化而去变化,因为他讲了一个幻象,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迷魂记》剧照,一部关于“幻象”的电影。
赛人:这实际上就是电影的本质。
董越:不但是电影的本质,我觉得是关于人类的本质。这是电影人应该抵达的方向,它要求你要更勇敢,更敏锐,当然也需要更大的天赋。
赛人:《迷魂计》是世界影史排名第一的电影。人类拍电影拍了120多年,NO.1就是《迷魂计》,所以说大家冲着第一名也要去看一下。
上次我在杭州和一帮影评人讨论这部电影的时候,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部关于人的电影,社会的背景终会褪色,你今天是这样的人,明天是那样的人,都会去掉,你的地理环境都会变掉,但是有一个东西是不会变的,你总会带着你的脚,带着你的手去走动,去触摸。这个不会变。
董越:我非常赞同这个,我觉得这个是我真正做电影的野心的部分,是我做电影的真正的出发点。
赛人:时空会变化,你不会变化,你戴了帽子,帽子摘了你还是你。你穿了衣服,衣服脱掉了,你还是你,你总会带着自己的一身皮囊,这个皮囊附带着灵魂,行走在人世间。
今天就到这了,谢谢大家!
董越:谢谢大家,谢谢赛人老师。
摄影丨刘增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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