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让我们和这位女子一起戏梦人间
本文转自公众号“风流猪狗”
看到黄爱玲去世的消息,觉得好突然。最早看到她的影评集《戏缘》,薄薄一本,白蜡纸封面,是香港牛津出版社的版本,一本有温度的影评。
她是上世纪法国的留学生,直接接触法国的新浪潮,完全没有隔阂的理解戈达尔、里维特、和特吕弗,包括她爱的侯麦,很多她的电影观感有种当下感。完全不是后来者的研究口吻。后来看她先生雷竞璇写的《穷风流》,里面记载他们的巴黎故事,不仅是浪漫,更多是生活的艰辛,只是那种艰辛,是有趣的艰辛。
回到香港后,既伴随着香港粤语片转型,迎来了香港电影的高峰;又有大量机会目睹大陆电影的文革后崛起,尤其是第五代,中国迎来了自己的电影黄金时代。因为所在的地域关系,她能够不带偏见,简单直白说出有价值的评论,也是我看到的关于中国第五代导演最中肯的评论。
随着大量中国解放前电影的出土,她把上海孤岛时期的电影做了系列索引,这也是大陆缺失的一块。同一部电影,她的观感,和大陆影评人的观感截然两样,比如评论《万世流芳》,大陆影评人简单地视为汉奸电影,她却能看出好来。
同叫爱玲,她对张爱玲的电影的评论,也是宝库。我在她的文章里看到了上官云珠的施咪咪的演技,看到了陈燕燕的娇憨,之后才在电视里看到这些电影,发现她说的真好;而且黄爱玲的评论视野非常宽阔,不局限于某一种趣味,无论是大陆的戏曲电影,还是法国的歌舞片,再进入到狭窄的默片,她都能挖掘出其中独特的文艺趣味。
后来买到她的《梦余说梦》,更看出她的文章的好,虽是闲笔,但背后都是学术体系,并不夸张,也不突兀,这么典雅干净的文字,在大陆的影评人这里看不到。
随便挑了一些她的评论的句子,大家有机会,去买她的几本影评集吧。
《花样年华》
都说《花样年华》是《阿飞正传》的下篇,王家卫本人明显也乐于朝着这个方向延续他的电影神话,但我总觉得无论从男女情事的主题到影象风格的经营,它都更接近《东邪西毒》。
王家卫将榆林痴男怨女的故事搬到六十年代的香港来上演,却把错纵复杂的人物关系减至最少,只剩下一对感情受挫的成年男女。缘起缘灭,本来就虚幻难测,天下男女莫不如是。《花样年华》的街景是在泰国拍摄的,看不出半点香港六十年代的实感,影片中只以街边墙上张贴的几张传统中成药的街招略作交代,一如《东邪西毒》里黄沙遍地的大荒漠,王家卫不是要重塑某个特定年代的社会氛围,而是要营造一种抽离于社会现实的心理空间。
《苏州河》
多年前看过娄烨的第一部作品《周末情人》(1995),隐约记得也是一个爱情故事。跟他的新作《苏州河》(2000)一样,也有浪子、黑帮、迷离的美少女,也有仇杀和坐牢的情节,印象至深的却是镜头底下那阴阴湿湿的横街窄巷和破落龌龊的楼房。
噢,对了,那是久违了的上海,揭开了四九年后新中国银幕那一尘不染帷幕,从黑墨墨的历史沟渠里爬上来,肮脏邋遢中倒又有几分似曾相识的亲切。到《苏州河》,这个城市的故事说得更哀婉动听。
《重庆森林》
看《重庆森林》,非常愉快,是那种完全没有负担的愉快,就如在一个炎夏的午后昏头昏脑地撞进了一间小酒吧,外面的沥青马路仍冒着石屎森林所散发出来的瘴气,里面却透着阵阵清凉;人声依然嘈杂,但两则大城市的小故事已变得清晰可闻。
金城武/林青霞的一段是独奏的爵士怨曲。耳熟能详的类型电影旋律,落在乐师王家卫的手里,却来了一次全新的演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王靖雯/梁朝伟的一段则是一次即兴表演,王家卫加杜可风加王菲,大家你眼望我眼,随兴之所至,愈jam(即兴)愈好玩。这般合拍的组合往那里找?那份拍电影的愉悦、率性与自由,实在已经久违了。看的时候,大抵很多人都会想起《断了气》(《精疲力尽》)的高达、《赖活》(《随心所欲》)的古塔与珍‧茜宝吧。
《胡金铨》
李翰祥和胡金铨都来自北京,他们曾经共事,五十年代初,胡金铨加入吴栽和费穆主持的龙马公司当美工,就是由李翰祥引荐的。他们二人都酷爱中国历史文化,尤其谙熟明、清二代。
表现之于电影,李翰祥擅长拍摄宫闱中的奇观,可是即或是写民间小故事,也是色彩浓艳、喧哗热闹(国联时期的《冬暖》(1969)可能是少有的例外);胡金铨却深恶权贵势力,而喜遨游于邈远的山川之间,落笔用色素雅,然不乏苍劲奇伟之气。李翰祥爱繁华俗世,滚滚红尘,他的电影鲜设道德藩篱,未必是心怀宽容,倒更接近市井式的犬儒主义;胡金铨却是百分百的禁欲主义者,他的电影世界里,人物多兵分二路,忠奸分明,清晰如舞台上的脸谱。
《南国再见,南国》
在一片万籁俱寂中,火车声从虚无缥缈处悠悠传来,仿如仙乐,声音渐响,溶入了节奏苍劲有力的现代音乐。这是九十年代的台湾。时代的列车轰轰向前,车上的乘客却蒙然无知,一片混沌。
乘客之中有小高(高捷),他正带着小兄弟阿扁(林强)及其女友小麻花(伊能静)往南部去。到站后,那边的兄弟笑问:“怎么没有开车来?还坐火车这么浪漫哩。”
是的,连小高本人也错以为生命还有一点儿浪漫的余地,他身上刺满了栩栩如生的日本漫画图像,满脑子是去大陆投资做生意的黄金梦。
《聂隐娘》
看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首先看到的还是情,爱情,亲情,人间情。小女孩是政治现实的牺牲品,自幼被迫离家学艺,孤独地成长。十三年后回到儿时的家,桃花依旧,人面全非,小男孩已长成大男人田季安,结婚生子,男欢女爱,当然还干着叱咤风云的男人大业。
而她,聂隐娘,只剩下点滴湮远记忆,正常生活离得她远远的,十三年前和十三年后,其中的虚空如何连接得起来呢?她只能寂寞地隐藏着,直到一天,遇上了磨镜少年。少年心澄如水,他那天生的纯净,将隐娘这面久藏于幽匣之镜,洗涤得透亮,如同少年以打磨得皎洁的铜镜,映照出村中孩童天真灿烂的笑脸。侯孝贤电影里的爱情往往留有遗憾,《恋恋风尘》的无疾而终,《海上花》的寻寻觅觅,《千禧曼波》的荒芜无垠,《最好的时光》里〈自由梦〉的悲凉凄怆。我一厢情愿地相信,这里面有知遇知心的爱情,就如《悲情城市》里的文清找到了宽美;文清聋哑,隐娘自闭,都需要一把打开心灵的钥匙。电影容许我们有无穷的想象。
《王家卫》
香港电影,有时候像水,放进不同的容器,就有不同的形状;那个容器就是历史。但细想又并不尽然,它其实更像烧不尽的野草,春风吹又生,然而,它不受控制的时候,却有如香港郊野的薇甘菊,铺天盖地,挡住了好花好树的阳光。我在电影节和电影数据馆工作多年,常常觉得那工作性质像沙里淘金,金不多,沙多,但一旦淘到金,那份快乐,难以言喻。不错,电影是工业,但更是艺术。
就在整份书稿已经排好了版之际,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公映,风流人拍风流梦,电影合该如此。它代表了香港电影一个新的阶段。不是都说中港合拍片不合拍吗?王家卫就有这份能耐,将有利于他创作的元素都调动起来,为他的电影服务——内地编剧丰富了电影的武侠与文学底蕴,北方演员的厚实跟香港演员的轻巧竟也匹配,西方歌剧在金楼的脂粉堆里回荡着,京剧、南音、摩登粤曲和时代曲都找到了归宿。
论视野,我想这一辈的香港导演中,暂时还看不到谁人能及王家卫。叶问一辈,走过历史的回廊,孤身流落香港的大南街,褪下唐装换上西装,拍香港身份证照片。那里面有我们父母辈那些年的故事。王家卫以前的作品总充满怀旧的情调,这次他顺藤摸瓜,终于把我们带回那根源的时空里去。他拍的是时间,而我们“都回不去了”。那不就是历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