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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2017-05-17 张春[阿卡纳] 每日豆瓣
试想一下,《洛丽塔》里面的那个小女孩如果开口讲话,将会是什么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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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的新闻对我很有影响。其实这些自杀的消息每次都会打击我。但是,这些消息又的的确确吸引着我。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看这些消息,好像这是我最该了解的东西。


与我一起工作的咨询师说,他们这个行业,普遍不赞同舆论大规模地传递自杀的消息。我从自己的反应上看,觉得这种倾向是有道理的。但愿望归愿望,现实归现实。消息,毕竟还是铺天盖地了。


同时林奕含又是一个作家,她亲身经历改编的小说刚刚上市。这对我来说是另一个打击。我以为用一支好笔描摹出创伤,是会让人变好的。她怎么没有好呢?


她在那个视频里讲的话,一直在我心里反反复复。她其实是在说,修辞粉饰了屠杀。是她对真善美的爱,使她受到重创的。我看了很多人的分析解读,大都在讲性教育的缺失,社会舆论的不公正,好孩子性格中缺乏的泼辣,受害者受到的羞辱等等,但我还没有看到仔细说到这一层的。可是她在那个视频里,明明从头到尾都在讲对文学,对艺术的怀疑。


这个视频我只看了一遍,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记住了她讲的每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重播,让我陷入了非常抑郁的状态。但是现在我好些了,我想通了一点东西,现在把它们一边整理一边写下来,试试看。


她首先是说,她让自己的小说内容和形式达到统一。


这个故事的内容,是这个诱奸犯以文学为工具,诱奸了这个女孩。在形式上,描述这个罪行的小说本身,也是艺术化的,美的。读者明知这是一个罪行,但仍然会因为文字之美,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所以她说,「这是耻辱的书写。」这本书的最后,女孩发出疑问,「我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本身辜负了她们。」


林奕含在视频里说:「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一个试图用书写整理,疗愈自己的作家,发出这样的质疑时,肯定崩溃了。我看到这里,每每想到这里,也感到崩溃了。


女孩把这个诱奸犯跟文学本身联系在了一起。因为他在诱奸她的时候,那些语言,那些行为,若是换个适当的对象,单独拿出来都是很美的情话。本来文字是治愈的工具,美是给人宽慰的。现在它成了罪恶的一部分。他不仅入侵了她的身体,还入侵了她的精神世界。她真正被混乱,被诱惑,被污染和戕害了。


试想一下,《洛丽塔》里面的那个小女孩如果开口讲话,将会是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作家认为自己被艺术的表达和世界屠戮,她除了自杀真的没有路可以走了。我觉得这本书的畅销是她希望的,也是让她崩溃的。罪行被看到了,但罪恶之美也被看到了。所以她说:「我想跟读者说,你看到痛苦是真实的。如果你觉得美,那也是真实的。」


艺术,就是怎么样都能自圆其说,难道这不是罪恶吗。我觉得林奕含在我心里问出了一个空洞。我现在觉得罪恶是无所不在的,有一些被艺术包装成了美。过去我是不怀疑的:艺术不讲三观。现在我想,艺术是否就是在粉饰罪恶?


「会不会艺术从来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艺术是修饰犯罪的吗?我希望,艺术只是修饰存在的。社会标准中的一部分是为了发展真善美的价值,但也有一部分只是为了维持某种社会秩序,而社会秩序的正确与否,随着时代的变迁也一直在变化。这种标准,经常是在压迫个人的。所以,如果艺术是修饰存在,它就不是罪恶的一部分了。洛丽塔对那个老头,也许也有爱,但这种爱在社会标准下是羞耻的。勾引洛丽塔的老男人是自私的,但他的欲望也真实存在。艺术反映了它存在。(可是真的只是反映吗?)


林奕含是一个受害者,如果她只要恨害她的人,她会好受得多。可是她也说,「我要讲的是一个女孩爱上诱奸犯的故事,这里面有一个爱字。」这个部分让人羞耻,无法言说,她的精神世界被污染,成为污糟的存在了。她的作品,描述的是这样一个存在。


她的确受伤了,所以她只能怀疑艺术。但这个羞耻感的来源,又跟社会标准有关。爱,羞耻,多重的伤害,持久的挣扎,复杂的感情,它说不清楚,又无法正义,她该怎么办呢。她用「也许过细了,用工笔」写出了这个存在,这个问题。与其说她在怀疑艺术,为了我自己的感受,我宁愿理解为她在怀疑自己的爱。这种爱不应该属于受害者,她没法把它从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里排除在外了。


可是爱如此黑暗,它不应该称为爱了。也许算是「病态的美感」。这又回到了怀疑艺术还是怀疑自己的问题上。


诱奸的受害者和强奸的受害者是不一样的。也许这本书发布,畅销,于是她的指控在某种意义成立了。于是,她自己也成了犯罪的一部分。她必定有过暧昧不清的态度,这种态度是怎么发生的?是因为她被侵犯,必须要用爱的借口让自己的创痛少一点?还是她有过朦胧的感情,被诱奸犯加以利用?也许这个顺序和程度根本就难以分辨。可是如果她承认这种暧昧不清来自对方的操纵,她就需要否定自己的感觉,否定自己的主动性。这会引起另一种无力感令自己抑郁。书的畅销,社会讨论中那种对受害者的「同情」,激烈的控诉,应该会让她更加痛苦,让那部分没法见光的感情更加无法自圆其说,无所适从。加入了社会标准的讨论,更深地激发了她的羞耻。想到这里,我理解了她为什么说:「人类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一十三年,发生在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纠缠,我想她真的穷尽了自救的可能,她真的撑够了。书出版前她和丈夫已经开始分居。她说:「我突然发现我对 B 做的最残忍的事情就是让他明白,身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侣,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使我真正幸福。」


我像这样自私地去理解林奕含,会让自己好受一点。因为这件事就这样被谈成了「她」的事。


她用尽毕生的才华和苦痛写成了这本书,呈现出这种复杂的存在。但我没有力气去看那本书。我真希望让房思琪在故事里发疯,但是林奕含并没有死,她写完这本书,卖了好多好多钱,那场比核爆更深重的屠杀,被神仙从她的脑海里拿走。于是她恢复了健康,和她的爱人一起去周游世界,看遍美景,没心没肺地过着幸福的生活。或者希望死亡真的可以抚平伤痛,希望林奕含转生为一棵大树,自然生长,沉静呼吸,慢慢地,真真地,活上一千年。


(本篇成文衷心谢谢海贤与我讨论)


最后附上几位读者的留言:


秦见初:

纳博科夫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的时候说:“错,不是我深感亨伯特与洛丽塔的关系不道德;是亨伯特自己。他在乎,我不在乎。” 


我认为语言天然是虚构的,语言编织起来的思维、意识,甚至情感,自然也是虚构的。虚构不是真实的对立面,而是真实被抽掉某些维度的产物。比如我们读加缪的《局外人》,很明显可以感觉到那里面被作者有意识地抽掉了某种东西,但这种抽掉,并不一定妨碍对真实的抵达。相反,试图全面地抵达现实则永远是不自量力的。作为创作者,这种意图越是真诚,可能越是会让自己不堪重负。


L19:

文学艺术不是现实生活,是一个人用自己的价值观与触觉对世界的重构,艺术是否对一个人有疗愈作用,不在于艺术形式及其表达,而在于作者本人的精神世界的自洽。罪恶必须被道德谴责被法律鞭笞,艺术只能用艺术的标准来评价,无论她经历了什么。


沈晴:

我想真善美的排名次序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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