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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以及我曾经的六月

2017-06-07 聆雨子 每日豆瓣

祝福所有今年上战场的孩子考试顺利: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要勇敢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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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初夏,长日空寂,温度和煦得让人每天都活在微醺里,这便触到了心里那些柔软的哀感,变得容易伤情且酷爱回忆了。昨天的朋友圈里好些人在追念高考,起因貌似是知乎上的一个问答。毕竟对于这几代青年,整个校园时光都有幸(不幸)活在那些宏大的语词和真正的狂飙之外,唯一可以构成永恒交集的部分,也只剩下某个六月里,几乎所有人都曾经一厢情愿地坚信,通过那几张卷子里的书写与默诵、证明和换算,自己是有机会在某个瞬间握住未来的。


这些年说到高考,自己总归是从容与坦然了。仿佛那些关于遗忘的寓言般的轮回,无论堆砌得再隆重,12个春秋也是一个足以冲淡一切的距离,在此时此刻,即便想到那些亲身经历的惨烈,也拥有了几分超然事外的洒脱。


大概就我们这些伪中年人来说,高考属于那种已经被定格的往事,“如果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这类狗血的语词未免煽情过当,所有值得记起也愿意记起的,只剩下一些非常象征性的细节:2003年6月7日的早上,我照例穿着一件很浮夸的湖蓝色T恤,坐在那座古老校园浓荫蔽日的花坛边,和几个女生聊昨晚的电视剧(是《情深深雨濛濛》吗?还是谭耀文林心如版的《半生缘》?),开考铃声响,平素对我爱恨交织恩威并施的班主任照例与我相互挖苦了几句,平素让我畏若猛虎见之胆寒的外语老师破例与我击掌相誓,数学很难好多人都哭了可我考得极好,语文我这样的大神级人物居然作文偏题,英语被刷出了高中四年的最高分(高考前两个月我掀起了人生中最疯狂的背单词运动,自称为“大不列颠复兴计划”),文综我的历史政治都是学霸级别但是地理太差经常看不懂地图无法进入那些大题的语境(所以我至今仍然是一个方向感全无,驾车上街会为人民大众带来潜在危险的人),学校希望我能考艺术类的状元结果我多考了一个“1”排名全省第11(当然要考虑到艺术类排名不算数学分数这让我很是吃亏,好比拥有原子弹的国家跟别人动武结果规则约定只能使用冷兵器)……


那是一个我们都还没有接受“课堂是可以昏昏欲睡并且玩着手机度过、早上醒不过来就逃课不去让死党帮忙答个到吧”的时代,那是一个连老师们都充满理想主义甚至激越情愫的时代,那些师长们慷慨激昂的言论在今天看来简直夸张到不乏一丝的可笑,无论是老蔡在报纸上连载的所谓“蔡老师高考手记”或者小费私人日记里那句“努力吧,我的孩子们”甚至吴师太俗不可耐的“有什么好紧张的,就算考不上也不会死掉的”,都雄伟圣洁得如同宗教。大概在中国这个诡异的语境里,你整个青春漫漶出的时光都必须用这一场虚无的信仰支撑自己走准方向,以至于那原本的阅读理解、完型填空、分析简答、选择判断,也真的被涂抹到了生命救赎般的高度,几张试卷背负不了太大的重量,提升得太多,后续的就都是解构,执着得太深,也注定反讽得愈发凄凉。


由于在03年的1月曾经周期性自虐地彻底抗拒做题答题的生活,我为了躲避一模去参加了中国传媒大学的艺术类招生考试,结果一举通过拿到了录取证(这也再次证明至少在我生命的前二十五年里,我真是一个被上帝和诸神眷顾的所在),高考依然需要参考,但它已经从选拔式的竞逐变成了过关式的撞线,只要上了重点线,我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去北京。这样的要求在我这般自恋者的心目中当然会被鄙视得易如反掌,于是这种命运的正向跨越,平白无故地为我个人的高考记忆减去了许多神圣的颜色。有人说没有经历过高考的人生从来都是不完整的人生,不知道我这种只经历过“减压后高考”的人生是不是也充满了遗憾。但是,我还清楚地记得6月8日的中午,我在考场对街的宾馆里苏醒,望着窗外浓烈的阳光告诉自己的话:只剩下一门了,再也不要重来一次了。


是的,虽然我前所未有地怀念高中的每一个点滴,但是在那个瞬间里我确切无疑地感受到了厌倦:再也不要重来一次了,那些反复操练的句法,那些日日记诵的公式,背不完的单词和改不完的错别字,对流层与平流层,三个代表四个一定要,which引导的条件状语从句,商品经济和农业重心的逐渐南移,“符号看象限,奇变偶不变”。哪怕在所有的朋友眼里,我那种自我妆点后的落拓,那种上课聊天中午翻杂志晚上看电视的复习生活是多么地自命潇洒,可他们也总归不会知道我在整个五月里曾经反复地做着这样的梦:在一张白纸上写英语,却怎么写都还是一张白纸,然后交卷铃响,总是一身冷汗地惊醒。


“一个最优秀的剑客,总会在长久的压抑的蛰伏后挥出最耀眼的一击的风情。”这是我在高考前写的日记,这一剑固然光彩眩目,但这样的蛰伏,有一次,大概也就足够了。


我的朋友们在那年夏天多半考得不好,还记得在公布成绩的那天下午,我以一个提前解脱者的姿态接到周围一个个与己无关的噩耗,没有任何可以安慰的话,所有试图他们相信我真的与他们一样难过的努力都显得虚伪和故作姿态,最后我只能反复地重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样缺乏技术含量的鸡汤,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得木然。仿佛一个悲哀的预言,我们那个相依为命群体终于被那些阿拉伯数字的评判分强行划分出了层次,天南海北,竹杖芒鞋,难以逆转的结局,在那个上交志愿的黄昏,杭州下着好大好大的雨,我混进了老师办公室站在那些表格跟前,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点点勇气去翻看那些熟悉的字迹里每个人驻留和远行的选择,最后,只能站在为了纪念那位著名的老校友而命名的“书同亭”前,让脑海里过电似地闪烁他写下的百转千徊的歌词: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们想念的不是那一场考试,我们想念的是那些因为这场考试而变得简单的自己:不需要担忧三方协议、保研资格和毕业论文查重,不需要挂念奖学金、社团换届和入党转正申请表,没有志愿者小时数和讲座红卡,可以一整个下午都只在操心一篇背不下来的古文或一条添不上去的辅助线,可以每天六点起床晚上九点回家却无欲无求地觉得也许人生本就该是这样。姑娘们都还没有学会打扮,她们穿着臃肿软塌的难看校服,却能成为每个少年心底里最热切的秘密深渊,或先知先觉或后知后觉最终统一装扮成无知无觉——后来你们各自远走,他成长为一个普通不过的成年人,娶妻生子买房换工作,一切再与你无关。


好多人说,高考纵然恶贯满盈,你却依然无法从当下的中国生产出比它更加良性的选拔制度,这话确是有些道理的。因为在一个没有任何公平可言的社会体系里,当你渴望看到一丝哪怕是可怜的、表层化的公正,都必须为之付出僵死、板滞、冷血、个性泯灭、不近人情的代价。有人讲,不好好高考,你拿什么去跟富二代竞争?其实这句话最合适的写法大概应该是:不好好高考,你拿什么去给富二代打工?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高考里的受益者,就如同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高考里的遇难者,充其量,我只是幸存者。那么,就以一个幸存者曾经保有的全部乐观和勇毅,祝福所有今年上战场的孩子考试顺利: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要勇敢地生活下去。只要你愿意,你还能作一辈子的才子,哪怕高考承认的,只有状元。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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