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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别墅,我的弄堂 | 路明

2014-06-30 路明 文汇笔会

“南京西路1025号,静安别墅。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是我的弄堂,也是我关于这座城市的最初记忆。”

1.

它是上海最著名的弄堂,它是凝固了的时光。南京西路1025号,静安别墅。

上世纪二十年代,南浔富商买下这块地,建起了十二排三层红砖洋房,轰动上海滩。雕花地砖,花园庭院,阳台带巴洛克风格的纹饰。租金贵得离谱,要用金条支付,因此第一代居民大多是洋行上班的高级白领。张爱玲在《色戒》中写到的“印度珠宝店”、“西比利亚皮货店”和“凯司令咖啡馆”,就开在弄堂口。

三四十年代,这里往来着诸多名门望族和社会名流,蔡元培、于右任、郑小秋都曾在此小住。当然也不乏众多姨太太、交际花,以及国际间谍。孔祥熙在1942年购得大部分静安别墅产业,后委托美商中国营业公司经租。小时候有老人跟我讲,房子是孔先生的,将来等台湾统一,要还给孔家的。

锣鼓声中,工人阶级搬进了静安别墅。一栋小楼硬塞进去八九户人家。公用浴室,公用阳台,公用灶披间(厨房),甚至每一只水龙头都是公用。家家建阁楼、搭棚户,各显神通,十几平米愣是可以住四代人。六六年美新老板屋里厢抽水马桶堵塞,房管所来人一捅,下水管里捅出一卷卷美钞。类似的花边新闻,至今仍为老房客津津乐道。

九十年代起,附近的老弄堂一个接一个拆了,相继建起了波特曼、梅龙镇、中兴泰富、恒隆这样的摩天大楼。静安别墅的居民心动了。多年来,他们受够了早起抢马桶的日子,眼馋那些煤卫独用的两室一厅,又不情愿搬到彭浦、江桥这些“下只角”。“坍台□?”住在静安别墅再有诸多不便,讲出去多少是个身份。他们无比期待着拆迁的那天,潜意识又在抗拒。一时间,小道新闻漫天飞,阿婆们见面不再是小黄鱼几钿一斤,而是“有撒讲法伐?”。晚饭后弄堂里走一圈,能听到七八种“内部消息”。2002年,静安别墅名列上海市历史保护建筑,确定不会拆。有些人难掩失望,有些人却松了一口气。几分惆怅,几分自豪。他们自嘲,这回想当乡下人都当不上了,每天仍旧为谁家霸占厕所太久,谁家自来水多用了争吵不休。

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是我的弄堂,也是我关于这座城市的最初记忆。

弄堂里,曾有家卖玩具的小铺子让我流连忘返。我最眼馋那个大擎天柱,天天跑去看。可我知道,四十块钱,相当于爹妈小半个月的工资,当年只有个体户家的小孩能玩得起。于是我揣着三毛钱一包的划炮,回头望一眼,恨恨而去。

除此之外,记忆中的童年没有阴霾,仿佛天天阳光灿烂,快乐得不真实。

2.

大舅舅身高一米八,那时体院刚毕业,阳光俊朗肌肉发达,算得上美男子。大舅舅跟一位姓林的小学老师谈朋友,下班回家匆匆扒几口饭,丢下饭碗就急着出门“轧马路”。周末去“国泰”看外国电影,黑暗里偷偷香记面孔。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小林老师家里提出要有房子。大舅舅刚工作不久,等单位分房不现实。家里三十多平米,外公外婆外加两个舅舅,实在挤不出地方。几番谈判,对方家人终究不肯让步,两人无奈分手。小林老师离职去了日本。大舅舅消沉了一年多,娶了同一条弄堂的胖姑娘。胖姑娘家房子宽裕,可以搬过去住,不算入赘。家里的房子正好隔出一间,给小舅舅结婚用。

小时候,我经常从弄堂这头穿到那头,去大舅舅家找表妹玩。玩累了,我盯着墙上的结婚照发呆。大舅舅那么好看,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周润发一样。有一回我撞见大舅妈气咻咻甩门而去,屋内一片狼藉,四岁大的表妹坐在地上哭,大舅舅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原来是小林老师从日本回来了。她用打工的钱买下一套公寓,然后找到大舅舅,要跟他结婚。

大舅舅没有离婚,他舍不得大妹妹。小林老师哭着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印象中她是一个时髦的女子,给我买过糖炒栗子和彩色橡皮,眉毛浓浓的,像钟楚红。

大舅舅后来跟人做生意,赔得倾家荡产。又借钱炒股,被债主追上门。最窘迫的时候他去教小孩子游泳,一天十个小时泡在水里,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这些年他终于攒了点钱。有一次他喝了点酒,恶狠狠地对我说,我累死累活,就是想给你妹妹买套房。以后她可以找她喜欢的男生,不用考虑人家有没有房子。

3.

小时候弄堂里有家小小的幼儿园。有时我放学早,去幼儿园接表妹回家。表妹正在吃面,远远看见我,扔下小面碗往我怀里扑。

幼儿园的小伙伴大多也住在这条弄堂里,一路陪伴着上小学、升初中。谁又挨打了,谁喜欢过谁,谁家爸妈在闹离婚,大家都知道。表妹有个男同学,喜欢抠鼻子,绰号“鼻头污”(鼻屎)。小伙伴捣蛋,经常是一堆人在他家楼下齐声喊,“鼻头污,鼻头污,上课去哉”。喊完一哄而散,嘻嘻哈哈无比开心。鼻头污的妈在楼上骂山门,小赤佬,讨打对伐?

四年级时,鼻头污因心脏病去世,表妹哭得差点晕过去。走过他家楼下,窗开着,竹竿上晾着棉毛裤,丝瓜藤在风里开花。一个男孩不在了。表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我听见她喃喃地说,“鼻头污,上课去哉”。

表妹爱哭,动不动就梨花带雨,据说是因为眼角长了颗滴泪痣。她继承了母亲的身材,多次减肥未果。有一次好像下定了决心,宣布不吃饭了,饿了只吃苹果。一周后见到表妹,红光满面,仿佛又胖了一圈。两大筐苹果被她吃没了,最高纪录是一天十六个。

高三时,她喜欢同班一个男生。表妹去操场看男生打篮球,给他拿外套,递饮料。男生成绩不好,表妹给他讲题。晚上等舅舅和舅妈睡了,偷偷煲电话粥。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高考前几天,鬼使神差的,她向男生表白,被拒绝。表妹魂不守舍,想哭又不敢哭,高考自然一塌糊涂。一志愿报了复旦的表妹,最后连一本线都没上。

表妹把自己关在房间,谁都不见。那个男生来找她,敲了半天门不开。我在楼下堵住男生,一拳一拳揍。男生满脸是血,倒在地上求饶,阿哥放了我,阿哥放了我。我恨恨地骂,谁是你阿哥。表妹突然从楼上冲下来,披头散发,一把推开我,你神经病啊!滚!

我气坏了,一个多月没去她家。等我再见到表妹时,她瘦了,完全是一个窈窕的姑娘。那颗滴泪痣也不见了。我扭过头去,不理她。哥,还生我气啊?

这声音如此熟悉。还是那个扔下面碗、扑到我怀里的小姑娘。

4.

107号有家馄饨摊,开了30年。老板50多岁,天生跛足,打小被弄堂邻居唤作“阿跷”,馄饨摊也暴得大名——跷脚馄饨。

馄饨氽熟,搁在海碗里,撒上葱花、紫菜、虾米、蛋皮,骨头汤一浇,18只馄饨像18名花样游泳队员一样齐齐浮起。撒一把胡椒粉,点几滴麻油,热腾腾,香喷喷。再要碗葱油拌面,拌上八宝辣酱,加酱蛋或是红烧大排。十几块钱,肚子滚圆。

每到周末,静安别墅人懒得做早饭,睡到太阳晒屁股,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慢悠悠踱过来往阿跷店里一坐。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再普通的日子也会觉得美好。

阿跷很上路,客人吃完馄饨自己往月饼盒里放钱找钱,他看都不看一眼;阿跷很庸俗,专门喜欢跟漂亮小姑娘调笑,还主动帮人家拌面;阿跷很大方,加面不要钱,心情好的时候再送一份八宝辣酱;阿跷脾气坏,店里的阿姨做事情不利索,他当着客人的面骂山门,有客人看不过去,跟他对骂;阿跷很辛苦,每天四五点亲自去菜场买肉,专挑最好的猪腿肉;阿跷很刺头,每次弄堂整顿无证商铺,他都是最难搞的一个;阿跷很狡猾,前只脚刚和朋友讨论换宝马几系,后只脚就跟记者哭穷,说过不下去。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勤劳的人,一个精明的人,一个脱离不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馄饨摊的名字越来越响,一到饭点就人潮汹涌。大多是年轻人,馄饨端上来先拍照,一边吃一边发微博。还有人刚下飞机就拖着拉杆箱找来,阿跷一见拉杆箱就高兴,趟趟送酱蛋。老邻居不高兴排队,提先给阿跷打个招呼,拎一份生馄饨回家,辅料都配好,下锅一煮就能吃。

这些年,房价翻了两三倍,阿跷家的馄饨还是五块。不少人劝阿跷,“可以涨价来”,要么是“阿跷,开家分店吧”。阿跷笑笑,混混么好了呀。


5.

光头爷叔在阿跷店里帮忙。跟爷叔混熟了,他会悄悄在我的拌面底下塞一块大排,不收钱。爷叔是个有故事的人,闯荡过天南海北。前几年,朋友从新疆给他带来一只鹰。鹰通人性,可脾气倔强,得熬。熬鹰,说白了就是不让鹰睡觉,消磨掉它的野性。鹰不睡,人也不睡。光头爷叔每天灌五大杯咖啡,实在撑不住就打个盹,脚上绑绳子连着鹰架,几分钟晃一下。熬到第七天,爷叔撑不住,睡死过去,醒来时一双鹰眼正挑衅地盯着他。

第一次没熬成,双方打了个平手。一年后,爷叔借了朋友家郊区的大房子,再熬。鹰终于服帖,认了这个主人。

爷叔喜欢这只鹰,叫它囡囡。爷叔对囡囡真不错,三天两头买麻雀肉鸽子肉兔子肉,还到处托朋友买活蛇。有时爷叔熬夜打游戏,囡囡觉得打扰自己休息,不开心了,飞过去两爪一伸,啪一声把笔记本合上,像扑兔子一样利索。爷叔告饶,再玩会再玩会。好吧,那就一会。十分钟不结束,囡囡又飞过去合上。有一次爷叔正玩在兴头上,打了囡囡一下。囡囡气极,愤而离家出走,也不飞远,就在窗台前晃荡,不吃不喝不理不睬。到了第三天,爷叔心疼了,买了鸽子肉切成细条,趴在窗口招呼。囡囡不睬。爷叔赔不是,囡囡不生气啦,爷叔错啦,错啦好不好,再也不打你啦。半晌,囡囡掉转过头,飞过来一口把肉叼走。于是爷俩重归于好。

囡囡常在静安别墅上空盘旋,肚子饿了自己回家,附近的居民吓得不敢养鸽子。下午是囡囡的散步时间,站在爷叔肩膀上,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引来众多姑娘怯生生搭话。爷叔大出风头。一次遇见某晚报小胖记者,相聊甚欢。交换数根烟后,小胖记者端起相机,为爷叔拍了多张威风凛凛的照片。报道登出,多家媒体跟进,爷叔火了。有关部门也出来说话,说居民区不能养鹰,得送动物园。接着消防城管居委会纷纷上门。爷叔意识到,囡囡大概保不住了。爷叔大哭了一场,囡囡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那一天终于到来,囡囡被关进铁笼,凄厉地嘶叫。爷叔面如死灰,拉住动物园饲养员的手不肯放,“对它好点,对它好点”。一连数天,爷叔闭门不出,茶饭不思。正躺着生闷气,有人笃笃敲门,原来是小胖记者来做后续报道。爷叔大吼一声“还我的鸟!”操起一把菜刀,撵得小胖记者满弄堂乱窜。

6.

年轻人发现了静安别墅。寸土寸金摩登时尚的南京西路,居然有这么一处安谧的所在。

128号开了家丝袜奶茶铺,许老伯亲手调制,三花淡奶和太古砂糖的比例拿捏得刚刚好。慢慢的小铺有了口碑,不少白领中午特地赶来,买杯奶茶捧着去上班。生意兴隆时,一天能卖出四百杯。后来弄堂里又冒出三四家“丝袜奶茶”。有人不辨真假,干脆一家一家喝过来,“味道好像都不错”。

文艺青年纷至沓来。最早是162号的格子咖啡,随后各家茶舍、咖啡馆、画廊、青瓷店、手工工作室、服饰店、寿司屋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居然还开了家青年旅舍,提供八个床位和一间小小的阳光房。

它们藏身于肋骨般的支弄里,夹杂在普通民居之间,靠黑色铁门上的小招牌才能认出它们。这里是十年前的田子坊,是生活着的新天地。没那么时尚,没那么商业。像走在童年的记忆里,空气中是老上海的味道。

我喜欢144号的“茶事”,布置简单素雅,墙上的挂钟永远指向两点半。午后两点半是喝茶的最好时间。

136号是有名的“2666图书馆”,老板钱小昆不太愿意解释店名的来历,“哎呀太弱了,不要问我这个问题”。

2666是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一部小说的名字,老板推崇这部小说,也希望这家私人图书馆能走得更远,“比如开到2666年”。房间不大,木头家具,暖色灯光,四个直达天花板的大书橱。每周末这里举办文学讲座、读书沙龙、旅行分享、深夜电影、迷你音乐会,人气旺盛。工作日则一般生意清淡,我常去看书,店里就我一人,点杯咖啡就可以坐一下午。咖啡味道一般,老板自己都承认。好在书不错,看店的女孩子也漂亮。

静安别墅不缺漂亮女孩。这里的十几家咖啡馆,每家坐着一个声称“不爱上班”的姑娘。姑娘们瘦,森,冷,上班就是对着苹果笔记本,不怎么理人。她们抽ESSE,穿小碎花布裙子,戴大耳环。你若夸她文艺,她白你一眼,你才文艺,你全家都是文艺女青年。

抓米在法国学习花艺,当初为了一段“奋不顾身”的感情,“说走就走”来到上海。在静安别墅觅得个门面,开了家“抓米的花作坊”。感情不在了,作坊还在。

抓米习惯熬夜,睡几个小时,爬起来去花市挑选最新鲜的花。回家补个觉,下午做花。门开着,朋友们随时过来坐。晚上的活动丰富多彩,party,舞会,各式饭局,跟闺蜜看电影。细细打扮一番,花枝招展出门。

这类文艺小店,真正能赚钱的不多。“如果怀着功利心,还是不要来这里了”,81号“小鸡啄米”的老板娘Season说。老板们好像没把盈利太当回事,过得去就好。他们更在意这种慵懒的日子,和浓浓的弄堂生活气息。有人羡慕他们的勇气,也有人说他们装逼。

7.

日子久了,店铺和居民间的矛盾逐渐凸显。不断有居民投诉油烟太大、找不到停车位以及深夜的喧哗。这里开了87家店,几乎全是无证经营的“黑商铺”。倒不是老板都愿意开黑商铺,阿跷申请了好几次,营业执照一直批不下来。弄堂是民居,不批准商业用途。

风声紧了,据说某位高层发了话,弄堂里一夜之间装了几十只摄像头。种种迹象表明,这回要动真格了。

八月底,众多咖啡馆齐齐关门,奶茶铺和馄饨摊一道打烊。抓米和她小伙伴们几乎一夜间搬走,弄堂冷清了许多。

九月的一天,工商、城管、食药监、消防、公安等多部门组成的几百多人联合工作组开进静安别墅。剃头师傅“小扬州”出门避风头,回来发现大门洞开,理发工具全被端走。

阿跷的馄饨摊是重点整顿对象。凉棚被拆掉,阿跷被两个武警押着,眼睁睁看着锅碗瓢盆、桌子椅子、找零钱的月饼盒,一件件被搬走。店里的老伙计指着摄影记者的鼻子骂,“拍什么拍,你也是个走狗!”

8.

弄堂前后大门安装了电子门禁系统,进出需刷卡。这等于彻底断了“黑商铺”的活路。一些附近的居民颇不习惯,“走了几十年的弄堂,怎么就不让走了?”

我有个诗人朋友,开店三年,赔了个底朝天。离开时他写道:

你在心上加了锁对每一个试图往里张望的人说不许进来

  除非住在这里

  ——致静安别墅

抓米搬到兴国路,继续开她的花作坊。2666倒闭,没能开到2666年。“丝袜奶茶”去吴江路租了个门面,月租一万七,生意也不如从前。跷脚馄饨挪到弄堂后门的威海路上,阿跷和老婆每天在家里包馄饨,煎大排,三轮车一趟趟送到店里。店面小得可怜,生意依旧火爆。路人停住脚步,“老早静安别墅那家对伐?”

静安别墅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秋天的午后,桂花静静地开,阿婆坐在阳光下打瞌睡。黄昏,家家忙着收衣服,公用灶披间飘出煎带鱼的焦香。谁家的孩子在练小提琴,琴声如诉。

或许曾经,我们在这条弄堂里擦肩而过。

夜里,万籁俱寂。贴着床板,能听见地铁二号线在地下穿行的轰鸣。老房子跟着轻轻摇晃,像摇篮,像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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