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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风雨雪雾回故乡 | 芳菲

2014-10-09 芳菲 文汇笔会

题图为黄永玉画作《今宵月色》 

1,


二十二个小时的火车,过常德,石门,张家界,到吉首。下来等去凤凰的便车。还有五十公里路。


  黄毅陪我等。


  坐在乾州古城的城墙上,对面是森林郁郁的山,下面是万溶江。河床野得很,中央的礁石上,有人守着自己抛到激流大水中的钓竿。


  黄毅是黄永玉先生的侄儿。黄先生兄弟五个,黄毅是老五的儿子。


  “是不是凤凰人都爱家乡?”


  “嘿嘿,像他那么爱的,少。”他笑了。


  “是不是留在这里不觉得,要出去离开了,才想起来爱?”


  “也不是。二伯、四伯都出去的,都奇怪,他哪么那么爱凤凰!哪个说凤凰不好他都要生气。嘿嘿。……什么都记得!有些事情他不写出来,我们也都忘记了;写出来,想起——是那么回事!嘿嘿。像他写小时候在木盆里洗脚,水里映着蓝天白云,小孩想:‘不要掉进天里去哟!’真的,我也那么担心过!”


  我也笑了。


  周围很安静。只有江涛冲击在岩石上的声音。钓鱼的人,一个小黑点,牢牢守在那么一大片闪动的波光里。


2,

第一次去凤凰,好像不是去他乡;而是回去,回故乡。

  

多亏了黄永玉。当然,还有沈从文。是我一人之见,还是很多人心里也都有这样感觉呢?——如果没有《边城》里的一抹翠色,中国人近百年来的“故乡”,就大致笼罩在那么阴晦的一个印象中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鲁迅的《故乡》,巴金的《家》……他们的悲哀是真实的,真实地表达了一代人的感情,也控制了几代人对故乡的感情。

  

一百多年了,故乡不断被抛弃,人们一直在被教育如何成为一个异乡人,离开家,获得体面的观念、职业和身份。故乡在溃败,走人,失血。

  

《边城》里翠翠的一抹亮色,像宝藏在深山里的野物,留着一个遥远的念想——在风日里长养着,触目为青山绿水,眸子清明如水晶……

  

后来来了黄永玉。

  

“一路唱回故乡!”

  

——他一本书的名字。那么欢乐,自信,有劲!好像要把笼罩在故乡身上的那些晦暗,统统扫光。

  

有书,叫《往日,故乡的情话》:“对于朋友,我记下的这些东西不知他们喜不喜欢?明不明白?有无同感?有如泡一杯家屋山背后摘下的野茶敬客的意思,偷偷一瞥他的微笑吧!”

  

有文章,叫《乡梦不曾休》:“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被羊齿植物遮盖着的水井?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有诗,叫《我的心,只有我的心》:“我画画,让人民高兴;用诗射击和讴歌,用肩膀承受苦难……我的血型是O型,谁要拿去!它对谁都合适。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她是你的。”


85岁,开始续写长篇自传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2009年、2010年、2011年、2012年……每两个月一期的《收获》上,黄永玉用“已经消失的美妙外语”(评论者语),讲童年故乡往事,计划今年将写完12岁离开凤凰前的经历,完成第一卷,近六十万字。这部作品稳稳显示了黄永玉为画名所掩的文学才华。“‘无愁河’的规模,不能是乱世之作。”他曾说。为什么呢?我的理解是,只有平安的世事,才可以放下他完全正面的情感,让他给故乡天地的报恩心得以全部托出。

  

不能以个人回忆录和地方性札记的眼光来看待这部作品,这是百年中国第一部怀着生命感受和文化信念的回家之作。

  

跟读这部小说,四年了。每两个月拿到一期杂志,像拿到一份礼物。会找一个什么事都做完的晚上,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真的哭过。真的笑过。真的长长地安静过。我家乡不在凤凰,但一样有山,有水。夏天下河游泳,涨水了站在高岸上看;冬天在岩头看下面的河水清到透底;屋后就是山,一转身一迈腿就上去了……那种枝枝相当、叶叶相覆、根根相连的整幅生命图画,正是童年故乡记忆啊。“红楼”也是写日常生活的,但它的日常不充沛。有园林,没有山川;有享受,没有劳作……

  

有次合上杂志,为自己在阅读中得到的一切,忽然羞愧得不行。如此醇厚的人情,一部始终在给予,在爱,在赞美的书。自己要年轻得多,本该是给予的年龄,却一直是那个得到的人,得到滋养,得到荡涤,得到美的享受。

  

有点抓狂。

  

碰到一个这样的人,会抓狂。他像一面雪亮的镜子,照出了不肖游子的面目。

  

3,


离家,大概是一个世界性主题。台湾历史学家许倬云说:近代教育制度导致读书人与故乡本土疏荒的现象,不是中国独有的事,俄国、东欧、印度,都有大批失落无根的知识分子。

  

失落无根,回去也不容易了。

  

近乡情怯。要面对来历,本心,变化……

  

幸亏有了黄永玉。

  

去凤凰前,被打了不少预防针,说凤凰变了,商业味很浓,会失望的。

  

因心里有一个“朱雀”,我觉得自己所求不多。失望只能说明人容易失望吧,不包括我。已在“无愁河”中熟悉的历历物事,就算到了沙漠,也会帮我找到泉眼。

  

尽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出现在眼前的拥挤、嘈杂还是震惊了我。是谁在这里放任不该属于此地的情绪?哪儿来的一股暴戾不得解脱般冲撞着这些古老街巷的平静……

  

晚上几个人跟着黄永玉去江边吊脚楼的素咖啡店。他走前面,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看着这个在黑暗中快步向前的背影,很多疑问和答案似乎同时涌上来……乐声震耳,从隔壁四周传来,我试探:“黄先生,您觉得现在的凤凰和以前的比?”

  

“无所谓!”

  

怎么无所谓?

  

“嘉善战役死了那么多凤凰子弟,那时凤凰城人都没了,哭声都稀罕。现在热闹一点,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式,无所谓!”

  

——“人心不要变就好”,他补充。

  

“这里过去有一家旅店,”他接着讲,“以前外国人来住,过端午节那天不收他饭钱,说过节,不兴收钱。老外感动得哭了。现在老外来也要哭——是收钱太多了!”

  

“都赶超英美了!”女儿黑妮在一旁插话。

  

大家都笑了。黄先生叹了口气。

  

他不傻,家乡的变化,他都看见了。接着说了句让我心头咯噔一记的话:“我现在看这些人,像隔层雾……”

 

可怜!

  

连他都失望了吗?!

  一时什么不满的话都咽下去了。

  

更能消,几番风雨;

最可怜,一片江山。


4,

  

第二天一早,趁晨雾未散,游人未至,我到城内外去找我的“泉眼”:接官亭,凉水洞,“从岩脑坡去标营,有好几种走法”,文昌阁,兰泉……找到了,在内心悄悄和它们相认、相会。不过我想说的,是意外遭遇的一些别的。

  

在清寂的准提庵,看到黄永玉十幅佛教主题的壁画。“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落花上坐着的白衣大士,笑得那么开怀,那么深。2001年的事。

  

接着,沱江边上看到一尊年轻人的雕塑,是飞步跳向河水的瞬间。王湘冀,一个18岁的凤凰人。16岁被学校开除,因为偷了个水果!两年后为救三个落水小孩牺牲。过错和献身,那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黄永玉心痛了。那是1982年6月,他正在家乡。他写了诗:“永别了,我尊敬的年轻人!真正的英雄,你是家乡骄傲的凤凰涅槃,两天以后是我们伟大诗人屈原的忌辰,你们似兰花与芷草永为人民赞美……”2005年,他还忘不了他,他为他塑了像。当我在2010年看到时,雕塑的头顶寂寞地结着一张大蛛网。

  

虹桥上的题字和对联,是黄永玉写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意大利黯然神伤地“默写”过这座有28间铺面的虹桥;2000年重修虹桥上的廊房,恢复为人行步桥,是他的建议和设计)

  

广场上被游人团团围住的凤凰雕塑,是黄永玉做的(包括广场设计)。

  

幸运地进了文昌阁小学,一进校门看见女孩飞身在男孩背上的跳马雕塑,好温馨勇猛的童年(还有百年校庆时,黄永玉捐建的教室和礼堂)。

  

去老家寨的山道旁,看到朴素的“春草一号”(黄永玉为他在家乡捐建的小学取名“春草”,一共有多少号?不知道)。

  

听说沙湾万寿宫前的惜字塔,是“文革”后凤凰恢复的第一个风景,那是黄永玉1986年回家,看到动乱后故乡凋敝的景象,帮助兴建重造的。当时,镇领导打锣,他吆喝,卖画,也希望老百姓捐款,一块钱、两块钱都行。卖了一大一小两幅画,5000块钱,塔修起来了。功德碑上,捐一块两块的人名字都镌上了,“要紧的是一份心,自己出了钱的东西才会爱惜。”没有留下他的名字。

  

想起在吉首大学看到的“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张永和设计,2006年落成。黄永玉把毕生收藏的200多件文物,捐给了故乡的大学——“从文表叔说,看到好东西就想往家里搬,这种想法可笑!”

  

听说还有酒鬼酒,茶峒的翠翠雕像……

  

见了面问——“你在家乡做了多少事?数没数过?!”“数它干什么!”简直像要翻脸。

  

我有点窘。

  

黄永玉勾肩低头学自己的女儿——“有一次电视台来拍她,她勾着头走过去,像个罪犯!”——黑妮现在家乡做扶贫,从欧盟申请了资金来做扶助苗族妇女的“蓝草计划”——做好事被注意,就像做坏事被捉住了一样。这对父女。

  

5,

原来,除了写作“无愁河”,在离家人潮越来越汹涌的这些年间,黄永玉还走着一条真正的回家路。

  

那第一次回家我是知道的。

  

1950年。在12岁离家,漂泊大半个中国,在外头经历了一个抗日战争、一个解放战争后,长成26岁的大人了,第一次回来。

  

我来到凤凰了!当这座小城遥远地在一个山头出现的时候,哪怕是一些屋角,一株树影,或一点点清脆的,城楼子阁尖上铁风铃的声音,都容易使我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些少年人的日子里去!(《火里凤凰》)

  

那一次,是从香港出发到长沙,从长沙搭车一天到常德,从常德再一天到沅陵,半天到辰溪,再搭木船沿辰河上行,三天后到凤凰。在凤凰住了两个多月,画画写生,写文章,给香港《大公报》写了15篇《火里凤凰》。

  

他兴高采烈往城边一站,发现城门洞变小了!

  

之后呢?

  

曾设身处地地想,谁离家后回去的次数怕都不会多。沈从文先生20岁离开湘西,一生的乡愁也只寄托在可数的两三次回家中。艰难世事,不用说了;就算太平岁月,到异乡安家,有子女,有工作,有面前纷纷扰扰的世界,年纪再大上去,路途也不易……关键是,故乡在文化上失落了,和外面的世界差不多……回家的意思,渐渐淡去,即使有念想,也成为心底不想去碰的地方。

  

直到在凤凰看到这些不同年份黄永玉做的事,才知道我的这些“设身处地”,离他太远。

  

1959年,带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到凤凰写生;1974年,“黑画事件”被批后,回家“养伤”,写下诗作《一个人在院中散步》;十年动乱刚结束,就带着稀罕的外国人去湘西了。他愿意带人去凤凰,学生、朋友,他都爱邀请:去凤凰看一看?来凤凰过年吧!

  

我打听北京到凤凰的交通。

  

六十年代早期的路在黑妮一篇文章里看到过:

  

第一次随父母回老家,先坐火车到长沙,再转乘长途汽车。车上除了我们,没几个人。路与目前尚未完善的村路差不离,颠簸之中,哥哥晕车我流鼻血。夜宿常德,依稀记得摸黑进旅舍的感觉。次日再前行。三天之后的上午才说到了。奶奶和叔叔在汽车站迎我们,不是知道我们到达的日子,是每天都去等。回北京的早上,长途车站告别,在场的大多数都抱成一团痛哭。这么难行的路途,再见真不知何年何月

  

1973年,怀化火车站开始运营,从北京可以坐火车到怀化,三十几个小时,到了歇一夜,第二天再接着坐班车,经麻阳去凤凰,96公里,路途崎岖,常有塌方,要颠簸半天吧。

  

这样的交通又是25年。1998年,张家界这边的铁路通了,吉首有了站,路程缩短到二十多个小时,睡一晚上就到!剩下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简直就可以不算了嘛。

  

真近!是不是?

  

想想,八十多岁的人了。

  

玉氏山房门楣上,有“春夏秋冬”四个字。两边的对联,从春节贴起,红纸已淡白,草书的几个字还乌黑着,缥缥缈缈像雨打风吹中的枝条。这边是“人做”,那边是“天看”。

  

6,

黄永玉说:“人不能傻。但要专心做自己的事。”

  

那一次去,玉氏山房的画室墙上,已经有了“风、雨、雪、雾”四座桥的设计图。说是准备为凤凰捐建。因为游客多,一座虹桥已不能满足进出城的需要。

  

头回见识这种阵仗的我,模仿着周围人气定神闲的样子,心头却有重重的惊叹号:86岁!画画!写长篇连载!从北京跑来湘西!还设计桥!还四座!(过了半年,变成八座。吉首再捐四座:花桥、爱桥、肥桥、醉桥。)黄苗子说:“和永玉做朋友,有时使你感到气喘!”几个月不见,他诗集得奖了,几个月不见,他在意大利办画展了!“这种来势汹汹的‘十八般武艺’,真叫你应接不暇。”

  

听起来,像点石成金那么容易,很潇洒、气派,不是,每一件都是苦行。像准提庵的画,爬上爬下近一个月,画好后躺倒,大病一场。

  

黄永玉带人去欣赏故乡,帮着故乡申请为历史文化名城,心心念念担心它失落了最珍贵的东西……做的事可能真的难数清。但他终究只是一名画家,一个“文星街老百姓”,一个不要钱的“志愿者”。碰到能欣赏,能会心珍惜的人,自然是好,但哪里个个都那么顺?不理解、误解,也是有的。黄永玉曾给困境中的朋友提过“忠告”,该也是他的夫子自道——“一,不要哭;二,不要去想自己的冤枉,就想不冤枉的;三,看书!我送你一套不列颠百科全书……每次运动来了,我就开始看书,系统地读,读过林学、动物学、医学……”

  

黄永玉吸着烟斗静默,“给家乡做事,要‘认’,不动心。”

  

桥的事,具体怎么张罗,不问。听到他说:“大局定了,谢天谢地!”

  

回来后,陆续得到消息:

  

“我大概三月间回凤凰去料理盖桥的事,一个月。也一边写小说,听说桥一年可盖成,真如此,那就得感谢上天老爷眷顾怜悯了。如真盖成,可就得请你们大驾光临了。”

  

“回凤凰住了一个多月,设计的四座桥落了实,付款、开工,后来又给吉首四座桥,又是设计,开会,看初稿,估计月底他们负责人会来北京,让我看工程定稿,拍板,再付款。据说年底可见桥,我以为明年端午见桥已是大幸。”

  ……

  

7,

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说今天吧!

  

今年七月,吉首四座桥落成;凤凰的四座接近完工。大热天,黄永玉又回湘西。邀请朋友们也去。

  

黄永玉为桥写过美妙的句子:

  

世上所有的大桥小桥都是难忘的。

  

当人不高兴、忧伤的时候,你问他,你喜欢桥吗?你一生走过多少好看的桥?他情绪会舒展开来……

  

在桥的面前,很少有人不受感化的。


他懂桥。二十多年前他走在巴黎、翡冷翠,想家乡的桥,“杜鹃声里阑干”;想人在桥上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善良的感应;想“桥,是巴黎的发簪”。他说:“桥不会破坏风景,桥本身就是风景。”

  

风、雨、雪、雾,四座桥,在凤凰;花、爱、肥、醉,四座桥,在吉首。想一想,就美,美得庄严,不可思议。见到了,静静领会。

  

花桥上的少女形象,取自黄永玉的大画《三月天》;爱桥上初吻的两个年轻人,真像御着青春的风而来;建一座“肥桥”,真是黄永玉才有的幽默,看“肥桥”那两个字!醉桥,是“天意怜幽草,君当恕醉人”的心肠了。

  

肥桥旁边,有一座小小碑刻,镌刻着5月30号黄永玉的一封信。信的来历是:吉首四桥建设的负责人去万荷堂汇报工程进展,黄永玉忽然问:修桥的工人都是本地人吗?答:大部分是。哦。一面应着,一面走到一旁,裁了张纸下来,提笔写了一封信,请带回来。

  

信不长,照录如下:


峒河四桥工程的工人同志:

  谢谢您们这一年来在四座桥上下的功夫、费的力气,每次听到来北京谈情况进展的同志讲到您们为故乡建设的积极精神和干劲,都让我感动,多谢!

  建桥事小,对祖国对故乡的感情事大,我领会到你们的精神,受到教育,受到鼓舞。

  我们湘西人就是这种脾气,要干就干得像个样子,干得漂亮,为的就是一口气。

  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不晓得哪个时候叭噗一下完事;你们各位有一天也会老,但桥是您们亲手建造的,有你流的汗水,您们将骄傲地告诉妻子、孩子、孙子:“这桥是我造的。”

  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黄永玉敬礼2012年5月30日于北京万荷堂


这次见着那位负责人,问怎么想起把这封信刻成碑,好点子。他说:“当时看了信,心头一动,觉得这桥好像和我有关系了。”

  

又说起桥建成,什么仪式都没有搞,“黄老说,等我上桥的时候,放一串鞭炮,算和我有点关系,就行。那天跟他上桥,心头又是一动。”

  

8,

四座桥,换人心里的一动。

  值。

  

沈从文先生曾说:我一生的经验和信心,就是不信权力,相信文化的力量。

  

黄永玉在翡冷翠看到梅蒂奇家族给意大利文化的贡献时,也曾说:没有人,没有智慧和爱,该有的不会有,已有的也会失落。

  

黄永玉对家乡的态度,说到底是对人、对文明的态度。他在给游子守故园,给文明护元气。

  

当我第一次去凤凰,脑子里冒出“跟黄永玉回故乡”这句话时,以为是终于得了喜悦,可以借“无愁河”之力,一脸阳光地回去面对养育自己的故乡。慢慢知道不仅仅这样。跟黄永玉回故乡,是看他在已经变化的故乡中,怎么自处,怎么努力,记忆如何成长为信念,有面向未来的生命。

  

讲起这些,他永远有一种趣味和深情:

  

“一年三个月春天,三个月夏天,三个月秋天,三个月冬天。三月份杜鹃叫,毛毛雨;七月七,喜鹊在天上打转;秋天,大雁南飞,在天上排成人字。古诗里的情景在我们这里就是一模一样。”

  

“样样跟着节气来。形成自己的风俗。不是为外人看。让传统文化保持一个正常的水平,不要伤了元气。”

  

——这是他对故乡建设的建议,也是童年有过的,那超越人的自我意识、接纳他者和自然的生命状态的顽固记忆。

  

我在凤凰的日子,“风雨雪雾”四桥还没最后完工,但已形貌初具。足以让人想象,起风的黄昏,下雪的冬夜,落雨的夏日,起雾的清晨,这沱江上的风、雪、雨、雾桥,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哪些人将走到上面?能否领会老人家的心意?与他在风雨雪雾中回家的心,有神交?他交出来给你的心,伏下身渡你过河,让你踩……

  

9,

好了,最后再写一件事。

  

“玉氏山房”中那个“玉”,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玉氏山房是一种纪念性的命名,不按古人避讳的规矩。

  纪念难以忘怀的陈渠珍先生,陈先生字玉鏊,用他老人家的玉字;家父黄毓麟,字玉书,用的他老人家的这个玉字;沈从文表叔一九四六年给我把永裕的名字改为永玉,这名字作为习用差三年就六十年了,用的也是这个玉字。玉字起头作为山房的名字,也冀求得到前三位老人家的庇荫,何况这名字也叫起来颇上口。(《玉氏山房记》)

  

“三位老人家”,黄玉书、沈从文不说了。单说起头那一句“难以忘怀的陈渠珍先生”。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湘西统领,在军阀混战的年代,给湘西保了二十多年的平安。积极尝试湘西自治,社会改良,带来难得的太平景象,黄永玉在故乡度过的12年时光,正相应了陈渠珍的湘西自治。著有《艽野尘梦》、《军人良心论》。沈从文做过他的文书,多少年后,说“这个人稀有的人格和精神,影响了我一辈子”。

  

因为读“无愁河”,顺藤摸瓜找了陈渠珍的书、日记来读,了解了这个不该被湮没的奇人和志士,他对建设现代中国另一维度的尝试和坚守,了解了沈从文、黄永玉的故土之爱其来有自。为陈渠珍写的祭文中,黄永玉称他为“山水精英”、“卓越的文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我想,总有一天,陈渠珍、沈从文、黄永玉,他们三人的精神传奇,前赴后继的故园之爱,费尽“移山心力”维护的“天地良心”,将更广为人知和珍惜。

  

两年前去凤凰那次,看到黄永玉一边设计桥,一边受陈渠珍后人之托,去协商陈渠珍墓地从长沙回迁的事。他找人,他去南华山看地(“找好了,半腰上!以前上学时下课就山上跑一趟,下课就山上跑一趟!这次上去一趟,下来腿酸痛了好几天”)。地选好了,谁来题字呢?“这个问题你让我想两天。”——“想出来了!苗子嘛!他合适!民国人士。”一边想一边就给北京的老朋友写信。题字的事解决了,又想起一件事:西原怎么办?那个跟着陈渠珍走出西藏、救过他命、后来死在西安的19岁的西原怎么办?“好,这件事也想出来了,等墓建好,我要设计一个西原的雕塑,就在墓前,和陈渠珍在一起。”

  

这次再去凤凰,除了看桥,也正好看了这座新落成的陈渠珍墓。

  

一级级走上青翠的南华山(山里又发现一桩大事,不过请原谅我不说了,有缘分的人自己去看,请一定去看吧!),陈渠珍墓坐落在半山腰,环抱的山墙上石刻黄永玉写的《寥天一楼祭》,墓前有一个人,着藏装、比真人略大的西原铜像俯身在墓上,似乎赶来相见而斯人已去。纯情而哀恸的气氛环绕在肃穆的墓地,一百年前的那段感情仿佛复活了。

  

这真要归功黄永玉深情体会生出的妙思了。明明是西原早逝,陈渠珍为这位陪他经历九死一生的伴侣“仰天长号,泪尽声嘶”,而如今我们看到的却是西原的悲恸。《艽野尘梦》中,陈渠珍为西原泪尽,而黄永玉的设计,好似西原还泪。观者看到的是西原,心头感受到的又是陈渠珍的伤痛。人间的至情,就是这样相通不分彼此吧!

  

山风悠悠,好似听到了南华山的心跳。它的儿子归来,它应该为他心跳吧!

   2012年8月

  

原载《文汇报 笔会》2012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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