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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帆:我的饮茶小史

2016-08-31 丁帆 文汇笔会


| 偏偏是钱谷融先生余兴未了,只见他稳如泰山地坐在藤椅上就是不起来,不紧不慢道:“你们先回吧,我还要再吃两浇茶。”


一壶好茶,两三知己,对茶畅叙,自是人间快事。然而,这样的传统茶文化在上一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却是被当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唾弃的。


上个世纪50年代,记得是在我三岁的时候,家住南京山西路申家巷附近的一进老中式公房里,当时父母刚刚享受供给制,其国家干部的待遇就是每个孩子都配一个保姆,吃喝全是公家负担,似乎很是阔绰,其实不然,由于没有自己支配的零花钱,请客吃饭就无法开销,所以父亲的烟酒茶钱就没有来路了,平日里的日子过得很紧巴,没有水果零食和玩具的童年时代直到改成工资制才结束。

  

忽然有一天祖父从北京来南京定居,从浦口火车站坐着马车拉回来一大堆的箱子和旅行包,我胆怯地躲在门边窥视着祖父洗漱,被祖父瞧见后,便唤我过去,拿出了许多糕点糖果,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外国的巧克力,便认定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偷窥到桌上还有一盒东西始终没有被打开,心想这一定是好吃东西,爷爷不舍得给我吃。待房内无人时,我便偷偷地打开了盒子,见是一块小砖似的物件,拿起来就啃,满口的苦涩让我直吐口水,漱了好几次口。因此,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茶是苦的!所以远离茶叶。


其实,在我们成长的五六十年代里,一般家庭视喝茶为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至多弄点茶叶末泡泡,那时饭都吃不饱,肚子里没有油水,怎能经得起茶水刮油呢。直到“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的1964年前后,我家才正式恢复了饮茶,记得祖父每天用一把画有寿桃的景德镇大茶壶泡上一壶茶,一直喝到茶色全无才换茶叶。家里的那些清末民初龙凤呈祥的描金盖碗茶盏都搁置在一个大篮子里,显然是不宜用作待客之用的,因为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呈现,直到“文革”方才成为一地碎片。我们吃的茶叶也就是在国营茶叶店里买来的那种纸袋包装的粗枝大叶的茶叶,因为总是我陪着爷爷上街去买,至今还记得营业员从那些大铁皮桶里拿出各种纸质包装袋上面印着几个等次茶叶时的表情,印戳上分明标着:一等品、二等品、三等品和等外品。我家一般买的是二等品,偶尔也捎带称上个半斤或一斤的一等品,那都是为了家里待客之用,此时营业员的脸上就会浮掠过一丝丝惊讶,如果你能够称上半斤特级品,就怕他会怀疑你的成份了。


渐渐地,我便知道了几个品牌的茶叶,自以为龙井茶是最好的,其次是安徽毛峰,再就是六安瓜片,那时茶叶知识的浅薄均源于南京市面上品种甚少。当时南京也鲜有红茶品种,家家都是吃陈年绿茶,能够吃到汤色碧绿的新茶,这种奢侈的“享受”是80年代的后话了。虽然我也常常负责家里的茶叶采购,但还是对苦涩的茶事不感兴趣,倒是一种低级的茶叶末做成的花茶引起了我的兴致,其实那不是在品茶,而是在吮吸茉莉花的香味,后来常常被行家诟病,说这都是北方人不懂品茶的习俗,而我却不以为然,因为这是我饮茶史的起点。


“文革”期间,虽然盖碗没了,但茶壶仍在,于是茶事继续。茶叶依旧还是那几个品种,只不过开始改牛皮纸包装为塑料袋包装,那时不知它对人体有害,还视为一种摩登与时尚,就像当时流行化纤织物一样,一套的确良军装成为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奢华品牌,就连农民们用日本进口的化肥袋拼缝成的汗衫穿出来都觉得十分荣耀,尽管后背赫然印着那大大的“尿素”二字。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茶叶应该是环保的,因为尚未大面积地使用农药,所以当看到有人居然饮茶时将茶叶一起吃掉,大家奇怪的是吞食茶叶的行为习惯,而不用担心什么食品安全问题。


“文革”结束后,人们开始追求茶叶的品质了,记得1980年代初我们带领一帮学生去浙江教学实习,名义上去绍兴鲁迅故居考察,实际目的却是游览杭州,除了饱览越国风情外,大家共同的愿望就是去采购新鲜的龙井茶,我们来到“九溪十八涧”的茶农家里去买“黑市”龙井茶,那显然要比国营茶庄里的既便宜又质量好,于是一买就是十斤八斤的,除了自家吃,也作为馈赠亲友的最好礼品。细心的W君当场就泡了一杯,一口入腔,便惊呼:怎么一股茼蒿味?X君是一老茶精,呷了一口就一脸藐视:你这个土包子,这就是新茶味!至此,我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来,我们喝的都是茶叶店里卖出的陈茶,所以不知真正的新茶滋味。


最使人难忘的一次茶游是80年代中后期的一次改稿会,那时候我们去参加钱谷融先生主编的全国自学考试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通稿会,范伯群先生就把会址选在了宜兴,他的一位弟子任副市长,接待当然是一流的,大家尝到了不少美味,中山大学的吴宏聪先生是赞不绝口。而最令人难忘的则是去宜兴的阳羡茶厂去品尝春茶,那是靠在公路边的一排厂房,参观过了制茶过程后,大家坐在休息室里品尝着上等的阳羡绿茶,看着玻璃杯中一颗颗竖立起来的两叶嫩芽,真的是赏心悦目,一口抿下去,但有略带青涩的茶香萦绕在齿间,穿行在舌底喉间,大家一致叫好。我不想在此处掉书袋,借苏东坡和陆羽之言对阳羡茶进行礼赞,我只凭那次的直觉回忆来进行客观的评价:那茶与龙井相比,虽然没有那种浓郁的清香(所谓的“茼蒿味”),却是另有一番清韵,体现出的是江南丘陵山水的一种风致别韵,淡雅之中透出的是迷蒙的远山野情。但是,说句老实话,这茶的清香是不可久远的,就像飘渺的仙女一样转瞬间就消逝了,足以勾起你再次寻觅的欲望。也就是说,阳羡茶两泡以后茶味就开始逐渐寡淡了,让你不得不重新换茶。所以,茶过三巡,大家都开始换茶重泡。大约勾留了一个多钟头,便都起身欲回宾馆,而偏偏是钱先生余兴未了,只见他稳如泰山地坐在藤椅上就是不起来,不紧不慢道:“你们先回吧,我还要再吃两浇茶。”一闻此言,大家也就只能重新坐下陪饮,足见钱先生对此茶的钟情了。见此情景,范伯群先生特地多买了一斤阳羡茶赠钱先生。


上个世纪90年代因患反流性胃炎,我渐渐不能喝绿茶了,便在福建朋友的推荐下喝起了乌龙茶和红茶。起先,最对胃口的是铁观音,喜欢那种清香,喝了许多年,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以至于拒绝其它一切茶。一直喝到福建茶的新品种“金骏眉”出台。后来在一次偶然的场合下,与大家一起品尝了普洱茶,觉得也颇有味道,于是就萌发了多品味几种茶的念头,再品台湾的高山茶,乃至苦茶、黑茶之类的茶也就欣然接受了。


真的是不比不知道,品尝过了许多茶,才晓得茶的品位绝对是有高下之分的,就拿云南的普洱系列来说,我以为吃过景迈山500年乔木老茶树上采摘下来的陈香茶叶就算是极品中的极品了,这500年老茶树的普洱,令我钟情于普洱茶了。而在腾冲吃了千年茶乡的昌宁针红后,才知道红茶的滋味可以如此的美妙,所谓色香味俱全是也:汤色红艳明亮,飘着一股板栗之香,入口浓醇,回味绵甜悠长,使你久久不能释怀,真乃茶中极品。


近些年,一些朋友送我宜兴的红茶,我都转赠给其他朋友,自以为宜兴只出绿茶,制作红茶纯粹是赶市场的时髦,先入为主的观念让我多年都不碰宜兴的红茶。孰料,吃了宜兴红茶的朋友却怯怯地问我,今年有人送你宜兴红茶吗?我私下里嘀咕,难道宜兴的红茶真的好吗?于是就拿来品尝,看茶色倒是浓郁醇厚,一入口舌,倒是有一种不同于其它红茶的古意浓香,说它有普洱的口味,却没有那种由苦入甜的韧劲;说其如乌龙绕舌,也没有那种由深入浅的韵味;说其像福建的岩茶,它又缺了那种浓烈的野味异趣。我非品茶师,难说出它的好处和特点来,似乎自有一种江南山林竹海里渗透出来的略带野趣却潜藏羞涩的风韵。最近我喝到一种叫做“金琥珀”的宜兴红茶,再一次加强了我对宜兴红茶的好印象。茶世界,真是太丰富了!


品茶,也如选择配偶一样,是因个人的口味而异的。我愿天下的茶客都能够畅饮或品啜自己最爱的茶,让茶香弥满口舌之上,沁入脏腑之间,浸润于血脉之中。


来,来,来!泡上一壶酽茶,品一品人生的况味。


 本文刊于2016年8月31日《文汇报 笔会》,原题《饮茶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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