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老酒 蜻蜓飞 | 王瑢
记忆中,奶奶煮鸭子,离不开绍兴老酒。父亲嫌山西本地黄酒煮出的鸭子太甜,简直暴殄珍物。于是家里常年备有绍兴酒。酱釉色的小坛,整坛十斤。煮一只鸭子要倒小半坛,纯酒煮。奶奶守在边上,不停地撇去浮沫,防溢锅。顺手给自己倒一碗酒,撇一次沫子,咕咚来两口。鸭子还未大熟,屋子里已酒香四溢,热气腾腾。
父亲不习惯喝绍兴酒,本地黄酒更是一口不沾,“这甜不拉叽,不如来一碗红糖水!”小时我常常肚子痛,奶奶冲一大碗红糖水,症状不见好,在糖水里兑一股滚热的绍兴酒,“大口喝,一气喝完!”肚子里叽叽咕咕叫一阵,嘿,好了!比吃药管用。
想起北京著名的“咸亨酒店”,橱窗里永远成堆成堆的绍兴酒。白泥酒坛,高低错落,很文艺。某年末,我们大老板在这里宴请酒店所有高层管理人员,事先交代服务员,“每人先来一壶,大壶!喝尽就上,甭问!”大壶一斤,小壶半斤。一连三大壶落肚,大家都有些偏(多)了。那天下酒菜吃了什么?记不清了。但臭干子跟煎咸鱼必点。咸肉饼一次要三份。喝绍兴酒,老三样缺一不可,顺带体会一下江浙地区的饮食风格。
酒兴阑珊,有人忽然想起绍兴民谣,“乌干菜,白米饭,神仙见了要下凡。”鲁迅先生《风波》里描写那碗白米饭——上面摆了几条“乌黑的霉干菜”。白饭配乌菜,画出来一定生动。但北京“咸亨酒店”并没有类似美食,扫兴。后来我曾专程去绍兴探寻,失望而归。看来想吃先生笔下的菜饭,是不是一定得坐了乌篷船,摇回闰土的乡下方有可能?
山西煤多,醋好,汾酒少不了。太原人宴请,必备老白汾。高度。入口凛冽,辣嗓子,太原人叫“烧酒”,东北地区则叫“烧刀子”。绍兴老酒气味温润,容易引人上当,左一杯右一杯,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太原人酒桌之上,常见60度的老白汾,凑上去嗅嗅,一股酒味直蹿起来,冲脑门儿。
喝绍兴酒,要预先做好心理准备。“稳准狠”于无声处,先引你放下一切戒备,醉意慢慢慢慢积蓄,一旦醉倒,比白酒厉害得多。绍兴酒要热喝,对于冬季阴冷潮湿的上海,最合适不过。但我一朋友偏喜欢凉喝,一年四季买来,直接放冰箱镇着,据说喝冻酒不上火。有人喝绍兴酒,喜欢泡话梅泡姜片枸杞,大煮特煮,我奶奶两手在腿上一拍,“简直擀面杖吹火——不通!”奶奶好酒且不挑,是酒就行,干喝,偶尔来块蒸咸鱼,一条一条撕了下酒,能从日出喝到月上。
记忆中,我家常年备有大瓶的小茴香。煮豆煮蛋煮花生米,冬天新土豆下来,把卖相不好的小土豆挑出来,放在煮过茴香的锅里,起锅时加一股绍兴酒,味道殊绝。上好的绍兴酒,入喉浓厚,回味甘醇,边上放一杯日本清酒备着,对比着品。酒之厚薄,分明立显。给奶奶再多备一杯高度老白汾,滋溜一声,笑了,“酒随人性走哩,格铮铮的烈!”
北方的冬日,漫长而寂寥。我缩进奶奶怀里,窝在烧得发烫的炕头,看暖阳一股一股晒下,倦意袭来。奶奶来一碗绍兴酒,慢慢喝,不觉已黄昏。天忽然阴沉下来,没一会儿银蝶飞扬而落,下雪啦!西北风呼呼掠过,干树枝打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奶奶笑眯眯拍我屁股,“去,给奶奶倒一碗烧刀子!”我舔了一下,苦且涩,嗓子眼儿火辣辣的。屋外风疾雪大,地上很快便厚厚一层,奶奶望着窗外一脸满足,“南天门上看大戏——神仙日子!”奶奶一辈子好酒,顿顿不落。那么馋?她来一句,“喝酒不醉,娶老婆好睡。”
多年前,我在北京潘家园的旧书摊上发现一本《尊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竖排本。扉页上主人的笔迹隐约——“钱唐金氏善本书室藏梅禹金抄本”。翻阅时发现,整本书用铅笔做过不少批注,中间页竟夹着几朵干花与枫叶标本,心头一暖。此为真正爱书之人,该是在某种不可名曰的情形下,书被当做废纸卖出。那花与叶都压得扁扁的,但丝毫没有损坏,淡淡本色,脉络依稀可见。我一直用做书签。
后来一得闲就喜欢去潘家园逛,看到有人卖蝴蝶,一只要价近四百块!蝴蝶不分地域,南北方都有,小时有一阵住乡下,奶奶常常带我去菜地玩。有一种蝴蝶叫“白老道”,白色翅膀上有两个黑点,左右对称,翅尾处泛一点点黄。这家伙最喜欢在菜地飞来飞去,警惕性极高,不好捉。我喜欢榆树上才有的一种大蝴蝶,阳光下翅子金光闪闪,蓝色斑点,华丽丽飞起落下,真好看。蝴蝶飞,我跟着跑,哈哈大笑,没注意脚下,扑通一个狗吃屎,爬起来继续。
现在的节日多且杂,比如六月六。乡下这一天怎么过?在城里,六月六要晾晒衣物,棉麻毛皮,通通搬出来,太阳下面晒。太原人这天要吃一顿羊肉馅儿的饺子。为啥必须是羊肉?猪肉牛肉不行?要是奶奶活着该多好。开心要一直延续至暮色四合——“天黑看流萤,白天捉蜻蜓。”晋北乡下有俗语,“六月六,百虫出。”我在北京住的地方,紧邻护城河,蜻蜓极多。蓝蜻蜓黑蜻蜓普遍,初次看到红蜻蜓。每到夏日傍晚,暴雨将至或雨过天晴,空中大片大片红蜻蜓,成群结队,一掠而过,景致十分壮观。据老北京讲,什刹海那边红蜻蜓最多。
许多年前看过一部法国电影《蜻蜓》,里面的老爷爷无所不知。儿时曾梦想长大要做昆虫学家,手里永远拿着一个捕捉昆虫的漏斗形网兜,走几步,随手一挥,蝴蝶蜻蜓蜜蜂,一个不少,通通囊入其中。有种叫豆娘的昆虫,貌似小蜻蜓,实则不然。宝蓝色身子,翅膀呈黑色,停栖休息,会将翅膀合起来直立于背上。而蜻蜓飞落,翅膀并不收拢,只稍稍向下垂着。
有池塘的地方,通常会有蜻蜓。早前晋北乡下蚊子很多,入睡前,奶奶抓两只蜻蜓放进蚊帐。一觉到天亮。蜻蜓会把蚊子通通吃掉,一个不留,比任何驱蚊药花露水都管用。
小时偶尔看见父亲画蜻蜓。画了那么多蜻蜓,一律国画画法,乌麻麻一纸墨色。自以为对蜻蜓了如指掌,直至朋友送我一本蜻蜓图册,仔细翻阅才知晓,蜻蜓还有全白色的!父亲知不知道白蜻蜓,该怎么画?记忆中,父亲画蜻蜓,多配以枯荷,一枝两枝,立于湖上。荷花枯萎还会有蜻蜓来?父亲懒得理我。迷惑直至三年前我去桂林。荷花早已萎谢,徒留一塘枯荷,却有不少的红蜻蜓,来来去去,飞得热闹。桂林的红蜻蜓个头娇小,颜色却更鲜艳。我盯着蜻蜓在空中飞飞落落,忽然一动不动停在半空,接着又飞。这本事别的昆虫有吗?捉一只蜻蜓仔细观察。头大,很灵活,眼睛大到不合比例,水灵灵的,怪不得奶奶总喜欢把蜻蜓叫“水包头”。形象!
说到蜻蜓,会想到奶奶那只玉蜻蜓。不知是什么玉质,小小的坠子,翅膀能动。真蜻蜓头也会动呀?好奇害死猫。一不留神,蜻蜓头掉了。只剩身体的玉蜻蜓,奶奶就那么一直戴着。
本文刊2018年5月2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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