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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无限同情,一面冷静到冷酷——读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邹世奇 文汇笔会 2018-08-05


不知学过文学史的人是否都有这个问题:越是对名著,越容易“三过家门而不入”——太熟悉了嘛,还需要读吗?对于《包法利夫人》,我就属于这种情况。今年春节我捧起这本书,一开始是不太沉得进去的:现实主义巨匠的手笔,一心要把整个十九世纪法国从卢昂到乡村到小镇的风貌,把主要人物的形貌、命运密码一起统摄进这前半部,情节蜗牛式推进,大段景物、细节描写,沉闷得令人几欲弃读。这时我的文学史总算起了点作用,令我坚持过前三分之一,果然,后面的故事急管繁弦,一步紧似一步,一口气读完,掩卷犹自震荡不已。所以,如果你也想读这部小说,千万不要在开头就放弃。

    

包法利夫人的闺名叫爱玛。爱玛在修道院接受了不错的教育,懂音乐,爱读小说。她“天生丽质难自弃”,敏感、纤细,向往浪漫爱情、精致生活,却偏偏是一名农家女,注定不可能像她那些非富即贵的同学那样嫁得好。她嫁给了一名小镇医生,婚后也曾把爱情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却很快发现他平庸、不解风情——他连她看的戏都看不懂。他深爱她,爱她出众的姿容,爱她灵魂里的精致、浪漫和诗意,越是自己匮乏的越爱,越是自己不懂越爱;但因了他的匮乏和不懂,他的爱对于她毫无价值,好比她渴得要死了,他给她的却是一整个海洋。于是我们看到她郁闷、哀伤、烦躁,各种“作”,却又痛苦得那样真实,“作”得那样有理有据。

    

为什么会有人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呢,这可能是原因之一——没有读过那么多书的女子,是不会有爱玛这种烦恼的。一个在书里见识过美好和浪漫的人,你让她接受现实的贫瘠和无趣,分外艰难。当然不是文学辜负了她,而是她读书没有读透,吸收了太多非日常的东西。爱玛这种女子是如此熟悉——谁的熟人里没有一个半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文青呢,她也许就是我们的小学同学、邻居、朋友,甚至就是我们自己。福楼拜说:“此时此刻,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想必同时在法国的20个村庄里受苦、哭泣。”才华不足以改变命运的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包法利夫人。

    

心底的欲望一直被压抑,是一定要有一个出口的,爱玛找到的这个出口,是恋爱,与她心目中的“上流人士”恋爱。她先是与大学生公证员莱昂有了一段柏拉图爱情,这说明她原本是想做个“好女人”、发乎情止乎礼的。随着莱昂的离开,那段情春梦了无痕,她重新堕入危险的空窗期,这时猎艳老手、乡绅罗道尔弗出现了。在他粗鄙而猛烈的攻势下,她迅速沦陷,做了他的情妇。现实多么荒谬:一个要浪漫爱情,一个只想猎艳,明明鸡同鸭讲,居然也能蜜里调油。直到爱玛一再逼对方与她私奔到意大利,他才仓惶逃走。爱玛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大病一场,康复后变成了一个虔诚的教徒,狂热于施舍行善。其实她的主也好,情人也好,都只是精神空洞的填充物,是溺水者的那根稻草。

    

这是命运对爱玛弱弱地敲了一下警钟,但她完全没有听到:出轨期间,她为赠送对方名贵礼物、准备私奔而欠下一笔债,她丈夫借新债还了旧债。之后,她与在卢昂做书记员的莱昂重逢了,这一次,隔在两人间的羞耻障壁已然薄了很多,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她几乎立刻就与莱昂在一起了,并在卢昂租了旅馆作爱巢。她在丈夫面前撒谎,每周去卢昂和情人幽会一次,开启了她生命中最激情燃烧的岁月,也开始了在悬崖上的一路狂奔。她负担着偷情的绝大部分费用,流水一般地签借据,一步步逼近自己最终的命运。

    

福楼拜说:“我就是包法利夫人。”谁心里还没有一点欲望、一点非分之想呢?谁不曾贪求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佛说:不可强求。可金庸小说里的女子说:“我偏要强求!”不同的是她真的强求到了,因为她的资本足够强大;资本不够的普通人,如果机缘凑巧,就一定不会成为包法利夫人吗?我们难道不会对她那哪怕是缘木求鱼的寻梦之旅怦然心动、心有戚戚?

    

茨威格说:“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予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对玛丽·安托瓦内特皇后尚且如此,对爱玛自然不会例外。命运之神总能准确地扣到每个人的命门,为爱疯狂的女人,心里连自己亲生女儿的位置都没有,既然她不会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内疚自戕,那就从外部、从经济上摧毁她。“从第三卷第四章起, 命运——在福楼拜的驱使下—— 开始以精确的步骤毁灭爱玛。”(纳博科夫语)。催债单雪片一样地飞来,紧接着,法院文书到了,她必须在24小时之内还钱,否则她的家就会被查封、拍卖。她被逼无奈依次去向她的两位情夫求援,得到的不过是逃避或拒绝。悲愤、走投无路的她吞了砒霜。

    

此后,福楼拜充分展现了一个自然主义作家外科医生般的理性和精确,他详细描述了服毒后的爱玛所承受的令人恐怖的痛苦,无限接近人所能想象到的肉体痛苦的极致——仿佛前面娓娓道来、不厌其烦的铺叙,都是为了最后这力道千钧的致命一击。白居易写杨贵妃的死,是“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曹雪芹也不会写吞金后的尤二姐如何辗转呼号、扭曲痉挛;施耐庵会写潘金莲如何被开膛破肚,但那是对作者所唾弃的淫妇;只有福楼拜,一边无限同情,无限悲悯,一边冷静到冷酷地叙述爱玛所付的可怕的代价。在承受了最惨烈的痛苦后爱玛终于死去,但悲剧还不算完:她已经破产的丈夫终于看到了情夫给她的信和照片,这才对她出轨的事实如梦方醒,并在她生前常与罗道尔弗调情的花棚里心碎而死——法医查不出任何病理原因;她安琪儿一般的女儿,在飘零流离、寄人篱下之后,被送到纺织厂当了童工……爱玛真是为她的任性付出了最最彻底的代价。

    

在这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逐渐呈现的过程中,福楼拜不忘让空中飘下唯一一片绿叶:当被问及如何处理妻子的后事时,悲痛欲绝的医生丈夫提笔写道:“我要看她身着婚纱、穿白缎鞋、头戴花冠入葬。让她的长发披在肩上;三副棺椁,分别用橡木、桃花心木和铅。什么也不用对我讲,我会挺得住的。要用一幅整块的绿丝绒盖在她身上。”爱情让人变成诗人。整部小说里的人物或庸俗或卑琐或浑身浸满毒汁,几乎人人都在欲望的泥淖中打滚,唯有这位丈夫,藉由对妻子深沉的爱获得了灵魂的救赎。

    

把一个悲剧故事写出史诗般的恢弘壮丽,写出令人颤栗的命运感,让一个人物戳中人性的痛点,这便是《包法利夫人》的力量。


本文刊2018年6月1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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