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斯·瓦尔达,你是生活路上甜美的馈赠 | 孙小宁
“新浪潮祖母”阿涅斯·瓦尔达(1928.5.30-2019.3.29)
我们对于逝者的情感,有些是世上不会再有的割舍,有些则好像他还在那里。对那些一直热爱的异国艺术家,比如3月底离世的阿涅斯·瓦尔达,我常有后一种错觉。也可能,最根本的原因是,书柜里那一撂她和雅克·德米的作品,都还齐齐地摆放在那里,而且,几年前都看过。
几年前,准确说是2015年,我突然起了一念,要写一写我心中的阿涅斯·瓦尔达,所以一一拿出来看。那时她已经87岁。以寻常来论,艺术家的创作历程到此可以看个清楚。后续再有作品,顶多也就是小东西,即就什么都不做地颐养天年,亦理所应当。只是阿涅斯·瓦尔达竟然总有后续,创作的路途上步履不停。以至于她离世后我发现,朋友圈中提及她作品最多的,反而是她2017年的《脸庞,村庄》。
而我也不得不承认,阿涅斯·瓦尔达影像中那种流动的自由、跃动的生机以及超越国籍的亲切,到这部片子里依然分毫未减,所以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所谓流动的风景、行走的人,这个由瓦尔达与街头摄影师组成的老太太、酷小伙二人组,他们的拍摄计划,简直是为沿途的人送惊喜去了。获得这份礼物的,也还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有着寻常的情感、平凡的工作,从不奢望某一天被摄影师选中,拍照,然后肖像被放得和整面墙壁那样大。尽管这属于一次性的展示,但对于当事人来讲,怎么说呢?我分明看到,有人站在那里,一抬头看到屋前大大的自己,始惊,进而喜,最后喜极而泣。那一刻,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还有那些集体照。谁没有这样扎堆儿摆POSE拍集体照呢?当时摆得起兴,事后也都搁置存档——纪念照嘛,还要什么美感个性。但这二人组真就是奇了,就那么轻轻一拍,再将它们置于他们寻常出入的场景当中——哪怕是集装箱上、哪怕是岸边岩礁,都让人生起朴素的敬意:劳动者真就是美丽。
要将这看成当代的行为艺术一种,也是可以的,因为瓦尔达本就是各大艺术展的常客。但是,这样的行为艺术如果没有瓦尔达的加持,怎么可以有如此明亮的底色、那么温暖的情意?所以这就是阿涅斯·瓦尔达的魔力。要说她一生的创作,故事片也有,但我喜欢并常看的,仍然是她这些看似随机选取、却又意兴盎然的街头采访,拍照和聊天,这种旅行与艺术杂融的短片,越到晚年,她拍得越多。简直就将自己变成了行走记录仪。也多亏有她这里那里的引领,近些年全世界形形色色的艺术展,我感觉都提前饱了眼福——要知道妮基·圣法勒与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艺术展,我是今年才得以窥见,而其作品,早在瓦尔达的短片当中亮过相。
就这些短片,声名赫赫的导演、艺术家先不说,即使是偶遇的路人甲路人乙,出镜谈话都那么出彩,能想象当时是多么好一个互动场。其间,瓦尔达也现身,还为整个影像配解说词,观片不时伴随着她亲切低沉的女中音,带着她特有的思绪流动,跳跃、机趣,偶尔还夹带着法式的私密感与自我调侃,对着影像——或者说影像背后的生活,这位新浪潮老祖母可是有无尽的遐思呢。
老祖母让我心生亲切,还因为2005年法国电影展,她曾出现在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的舞台上。圆圆的童花头,衬着一张圆圆的脸,齐齐的头发帘下,闪动着一双大眼睛。她还是少见的站在台上仍手拿数码相机拍个不停的人。拍照是她和影迷打招呼的方式,也是对她银幕影像的一个注解——不是封闭的,而是向外敞开,向所有人发出邀约,不定哪天就会在她作品里看到。无论对象是有趣、怪诞或离经叛道,在她的镜头下都有一种自我成立的支撑点。其间她也颇能代入自己。拍拾荒者,她也就化身拾荒者,不仅捡土豆、钟表带回家。当年她为共处一条街的街坊四邻所拍的《达格雷大街风情》,无论何时看,都像一首动人的散文诗。各色人等讲起遥远的故乡,她的解说词便像镜头一样伸向远方,为他们托起乡愁:“……空气颤动了,所以有关巴黎14街的事实是,这条大街充满了泥土的味道。”
一直被称为新浪潮老祖母,但我知道,在这个群体里,她、还有丈夫雅克·德米,并不算走在前面扯旗子的人。但扯旗子的人有的已逝去,有的虽然在拍电影,人却渐隐入历史。惟有她,时不时就拿着新作品,在电影节、艺术节上走一遭,圆圆的发型上半一圈白、下半一圈紫,依旧是可爱的老太太。当年她出席戈达尔的婚礼,拍了个短片,放在《五点到七点的克莱奥》当中。这让人看《脸庞,村庄》时便生起期待,想看老少二人组拜访戈达尔,会是怎么个情形。结果给吃了闭门羹。那或者是戈达尔给老朋友玩的小花样,但是能看出,老太太还真有些小失落。
戈达尔真就是戈达尔。行事也像他的电影,随心所欲,留些让人猜解的谜。如果当年换他站在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的舞台,有多少影迷,会有走近并与他交流的勇气?这真是不敢想。这可能是他的作品给人的印象,另一方面,除了电影,他似乎并不喜欢对外敞开自己。
而瓦尔达不同。她从摄影生涯开始,就好像很爱和人互动。后来拍电影,又涉猎装置艺术。所以看她的纪录电影,更像是各种艺术、人生片段的集成。70多岁用DV拍出的《拾穗者与我》,对准的是现代社会的拾荒者。老祖母首先从古老的拾荒传统讲起,镜头从美术馆的《捡麦穗的人》,一直延伸到田野与街头。形形色色的拾荒者面对镜头讲述,镇静坦然不说,甚至还透着个性。以至于瓦尔达再续拍《两年后》,穿橡胶靴的男子一登场,观众便知那就是以王者气度行走于巴黎大街上的拾荒人。即使是现代社会的边缘人物,在瓦尔达的镜头里也都各有气场,所以这部纪录电影,完全有不输于故事片的声色。也让我们跟她一起,将拾荒者当成当代社会的思考题,比如,当机器收割代替人工采摘后,拾荒者有多大权利去捡拾机器作业后的田间落果?现代社会总以商品的保质期为弃物的标准,但是传统中那种节俭的美德,是不是就此可以遗弃?
想说这是以影像交出的人类学论文,但又觉得“论文”的面孔并不合瓦尔达的调性,因为她还有艺术家的发散思维,一种自由创造的能力。被她用兜子捡回来的心型土豆,一摆在家里,便立马变身为一件奇趣满满的艺术品。而她后来果然以土豆为主题,展出过一件装置艺术,自己身着一件很拉风的肥土豆服亮相,和作品一样引人注目。何以非要捡回那个没有指针的时钟呢?她叨咕的是“看不到时间的流逝。”
当然,我始终认为,一个人再怎么恋物,最终还是恋人,恋人所附着于物上的情感。有这种情感打底,阿涅斯·瓦尔达式的纪录片,就总能在人的心中掀起涟漪。透过她的镜头,你还能毫不费劲就潜到她的家中,去打量她的收藏、猫,被风吹起的窗帘,还有她念念不忘的丈夫的印迹。
以电影结缘,她和雅克·德米的婚姻,也是人类情感中深情的一笔。雅克·德米虽然1990年离世,但他其实一直活在瓦尔达的影像里。最早是那部《南特的雅克》,当年我在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看时,惊讶于人的身体局部,可以特写到满屏的程度。那从如雪的白发开始的镜头,慢慢移向脸,眼睛,最后落到搁在椅子上的手上。某些局部放到极限,完全不知何物。但最后都明白,这就是一个女人对所爱之人深情的凝视。
这种爱,后来又在《雅克·德米的世界》里延续,进而不时出现在她因镜头而飞扬的思绪当中。“作为德米的寡妇而存在”的瓦尔达,通过这种方式,让雅克·德米与她如影随形。看到她,也就同时看到了雅克·德米的电影世界。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家夫妻相处这件事,在她看来不成为问题。在她的艺术旅行系列片《在这里和那里》中,她就对着一对艺术家夫妻聊起了这个,非常直接地问:你们相处有困难吗?看到此处,不免想到那句著名的女艺术家宣言:“艺术家不应该爱上另一个艺术家”。喊出这个的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如果老祖母是和她面对面,又会怎样交流这个问题?
旅行小片中,瓦尔达展示过一件阿布手持骷髅的作品。对熟悉这位艺术家的人来说,这已经算相当温和的了。以挑战身体与精神极限为代价呈现的艺术,固然让人有生命深处的震撼与刺痛,但看多了的确不忍直视,通过瓦尔达的镜头看,倒是会舒缓许多。因艺术的万花筒一经她旋转,这就只是万千艺术之一种。
死亡与重生、喜悦与忧愁,艺术所表达的人生种种,瓦尔达都一并记录呈现,但其镜头并不对某处做过多流连。一切都显示,老祖母是那种对人、对艺术有博大趣味的人,尊重并接纳,但会独立做自己想要的艺术。
“旷达和天真显现出余裕”,我从瓦尔达的艺术里,总能看出这种东西。所以,她才是那个称职的带着我们领略万千世界的人。在她为丈夫所拍的《雅克·德米的世界》中,曾有两个女影迷,对着镜头念一封信,信尾说:听到雅克·德米死亡的消息,我对自己说,你该长大了。我很想说,长大了的女孩,就接着看瓦尔达的纪录片吧。雅克·德米的电影如果是童话中的美梦,老祖母的纪录电影便更多是醒来的真实。真实如瓦尔达门前的那棵小树,无论主人离开还是归来,都在抽枝长叶。真实亦如她影片中的拍摄场景,当年镜头里是水上竞舟,现在则是汽船比赛。
影像常常被视为艺术家的创造物,但瓦尔达并不忌讳把真实的一面也展示给观众。靠着她不断地回访,不断地前行,让我们不断加深对艺术、对生活的认识。
手指弯成圆环,便可以将心仪的景象圈在当中。这是她留给影迷的暗号。正是这样谐趣的她让我们相信,一个人如果没有失去对生活的兴味,就总能从这个世界汲取些什么,并回馈给世间。
从这个意义上,那些纪录片,就是她给我们的最甜美的馈赠。
本文刊2019年5月29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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