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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卧虎藏龙》影响太大,用纯武侠的标准来检阅王度庐的小说,可能会遗漏多元评判的视角 | 张怡微

张怡微 文汇笔会 2024-01-27

2022年9月,徐斯年所著《王度庐评传(增订本)》出版,为王度庐的读者们提供了不少新的材料,以便全面了解这位通俗小说家的创作全貌。早在2000年李安电影《卧虎藏龙》上映之后,徐斯年先生就利用业余时间,于2002年动笔撰写《王度庐评传》书稿。2005年,该书由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评传中详尽介绍了王度庐的生活环境、创作环境及相关作品评价。去年出版的《王度庐评传》增订本,则补入了不少研究章节,梳理了新材料如王度庐早期作品,尤其是侦探武侠作品的刊录情况,以及杂文、诗歌、传奇等散佚旧作。其中,徐斯年所整理的约150篇王度庐散文作品,2014年曾于香港天地出版公司出版,题名为《王度庐散文集》。根据北岳文艺出版社待出的王度庐作品大系目录,这些后来整理的作品有望在日后与读者见面。

王度庐原名“葆祥”(后曾改为“葆翔”),字“霄羽”,出生于1909年一个下层旗人家庭。“度庐”是他于1938年后才启用的笔名。据《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一书记载,李安是在宣传电影《饮食男女》时,经由作家舒国治从大陆带回的影印本读到王度庐的小说《卧虎藏龙》,之前读过他的其他作品。后来李安拜访王家,王老夫人告诉他,王度庐将笔名取为“度庐”,意思是寒庐度日,“从这个抑郁的笔名可见一斑,他只是为抒发心中的无奈辛酸,并不求全”,书中这样写道。

电影《卧虎藏龙》影响太大,新进的武侠迷用纯武侠的标准来检阅王度庐的小说,可能会遗漏多元评判的视角。面对争议,李安很幽默,他借由《卧虎藏龙》的改编回应:“我不是在做女强人,我是在做男人面对女强人时该怎么办。”切入点令人印象深刻,也提醒我们了解到王度庐作品的复杂性。实际上,要从旧文人的旧小说中打捞出当代先锋的社会文化理念,本来是徒劳无功的事。小说有其自己的社会背景,带来时代条件的限制。通俗小说因贴近生活的叙述方式,具有心灵力量的传递功能,尤其是社会言情小说,依托曲折的情感故事,展现特定时代的社会风俗、文化冲突和难言之隐。更因为通俗小说是十分关心日常生活的,它便十分关心人,一定会关照到弱势群体的生存处境。故事的批判性也会超越言情本身的局限,是我们观看生活史的感性向度。

2018年,王度庐言情小说《粉墨婵娟》《风尘四杰∙香山侠女》《古城新月》《海上虹霞》《落絮飘香》《晚香玉》六部作品整理出版。若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这些小说都有才子佳人故事的毛病:风格雷同、男尊女卑。《海上虹霞》说的是富家小姐与负心汉私奔的故事,因男方无力扛起生活重压,抛妻弃子流亡南洋,多年后与流落风尘的女子重逢。小说结合了曹禺名作《雷雨》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故事脉络,突出男人与钱、女人与情的历险。小说在警世教化背后,对爱情的态度基本是消极的。尤其表现在男主人公衣锦还乡,精打细算着要怎么给沦落为暗娼的前妻作经济补偿。从重新迎娶的闪念到不断为自己的抛弃卸责,从给200元钱到最后决定只给60元钱,读来令人心惊。

在王度庐的小说里,金钱是十分重要的,它是人性丑恶的照妖镜,会摧毁纯真的爱情。然而,在当时并不景气的社会环境中,平民男性求职不顺,缺少教育的女性参与社会建设的机会则更加稀少,两者一旦产生情感联结,悲剧在所难免。如《古城新月》写富家子弟因不满政治联姻离家出走后遭遇社会毒打的历程,在短短一两年的艰难谋生中,富家子与自由恋爱的表妹情感生变。男主人公在失去家族经济支援后的心理自卑孕育了异化的自尊,以至于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还救助了一位娼户家的养女、他后来的学生白月梅。这一段三角恋虽直白地提出了现代的问题:“男女之间有没有纯友谊”,但隐藏其后是更本质的追问:穷人到底该不该有爱情。

《落絮飘香》说的是失怙孤女范菊英与穷大学生秦朴相爱,但双方都经济拮据。秦朴的同学、阔少章绍杰买通菊英叔父及闺蜜圈,引诱她同居,几个月后另觅新欢。菊英母亲在找章绍杰理论时竟被他的司机开车碾过,命丧黄泉。菊英失母之后,又被叔父骗卖到郑州为娼,后为旧时邻居所救,送回北京。再度与秦朴相见时,已身患肺病,人生落入惨淡的境地。

相似遭遇的女性,还有《晚香玉》中的二玉。等待着被拯救的贫家女子,不是没有努力独立谋生的想法,二玉想当百货公司女店员,白月梅努力当一名护士,胡丽仙想当学校的杂务工,范菊英多么向往成为女大学生、甚至女留学生,最终骗她去郑州的工作是当工厂女工,由此可见女性心志和社会现实的巨大差距。

王度庐在小说中会假借不同人物之口直白地提醒年轻女性警醒物质的诱惑,告诉读者女性物化自己就是走向绝路,因她们身边会围绕着“美貌”的掮客与猎手,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们推入万丈深渊。以现代的眼光看,类似“这年头儿,凡是漂亮的年轻女人,大概很少没有麻烦的”这样的话属于厌女的典型形态,但不能忽视的是,王度庐对女性的同情并不单一表现为庇护,他很重视女性作为“人”的复杂欲望,他也不会一概地惩罚那些不符合社会期待的女性的生存选择。这可能是新旧交接时代的通俗故事中必然呈现的复杂样貌:女性的觉知并不彻底,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觉知。

这些出身低微又经历复杂的女性所倚靠的并不是“先进”的知识来预判自己的命运,而是围绕着艰苦的生计中产生的直觉。这种本能的直觉固然是不可靠的、有风险的,但直觉产生的主体却并不是愚笨和堕落的,因而小说中自相矛盾之处也是常见的。如《香山侠女》中第六回回目“胡丽仙的觉悟”就提醒我们注意,她到底觉悟了什么呢?胡丽仙为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委身于恶人崔大爷。启蒙者“我”体谅她爱慕虚荣出自人之常情,甚至居高临下地教育她“丽仙,你现在已经明白(自己所托非人)了吧?”胡丽仙的回应很有意思,她“看了我一下,说,‘当初我也不是糊涂’”。

《粉墨婵娟》中的女主角魏芳霞就更令人印象深刻,她接受了暗恋者方梦渔的经济资助重新登台唱戏,却不愿意彻底放弃自己不伦的恋情,理由当然是出于感情。她对方梦渔说:“不必您说,我都明白,我应当有我自己的人格,争取我的出路。我不但明白,我还真这么打算过,并且做过。可是我现在一细想,不行!……人是该当怎么样都是命……我心里永远也忘不了您!我身体跟着姓贾的,精神得一辈子跟着您!”换句话说,独立的事她也做过了,这是对的事,她都明白,她这部分精神觉醒过了,但另一部分现实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听从现实的安排更舒适。换句话说,“我还想叫她唱戏”是方梦渔的内心欲望,不是芳霞的内心欲望,改唱旦角更不是她的愿望,她本来是不愿演武生才改学旦角,后来在小碧芬的婚礼上,又坚持要唱英雄受困的《薛礼叹月》,反抗屈辱的场景。方梦渔觉得她灵魂空虚,那是他的事,芳霞觉得无能为力,她有自己的愤懑和压抑,启蒙者方梦渔并不了解。最后,方梦渔死于情敌贾某枪下,芳霞决定终生不婚,成为了艺术陈列馆的女售票员。她的身体没有跟着姓贾的,她的精神也没有跟着姓方的。她牺牲了两个人,倒是成全了她自己:一个不烫头的、朴素的女售票员。这个故事怎么看都是很奇怪的,不符合期待的。

芳霞的故事甚至有点像丁玲小说《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中的阿英。因着这个古怪的结局,我们或可以回看李安的读法。《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当然是强的,言情故事的边界限制不了她。她在言情的世界里一定会突围,成为不自知的破坏力,让众人感到不安。故事的逻辑因此“突围”才获得了新的叙事动能:别(男)人怎么处理她呢?由此可以说,李安确实准确识别了王度庐小说中的言情要素,并找到了女性故事在现代续衍可能性上的锚点。这样不那么旧又不那么新的女性,男性要怎么容纳她们呢?这便自然去到了武侠天地。

在以上六部已出版的言情系列中,《风尘四杰∙香山侠女》和《粉墨婵娟》是风格最为特别的,都借用了王度庐最熟悉的京剧作为故事推进的要素,不失为文本内部有趣的越界尝试。女性角色用女武生、女老生来实现性别越界,摆脱坤旦所吸引的男性凝视,是王度庐经由京剧角色虚构特点来规避风险、完成文学复仇的尝试。我们或可推论,王度庐的小说从言情过渡到武侠,换句话说武侠中那么重言情的叙事方式,可能不是简单的文体类型游戏,而正是发自“突围”的想象,是特定时代传统女性角色想要实现进阶的窄路。纵观王度庐的创作全貌,他并不只是一位长期被遗忘的武侠作家,而是一位通俗小说多面手。他的作品数量惊人,且不断在通俗小说各种类型的边界进行探索,如侦探武侠、武侠言情。电影《卧虎藏龙》所依托的“鹤-铁五部曲”只是他作品的一部分风格。

据徐斯年考证,王度庐16岁初登文坛时,各种题材的通俗小说他都尝试过,包括武侠小说、社会小说、侦探小说、哀情小说等。侦探武侠是他写作的真正起点,相关作品多发表于《平报》和《小小日报》。《小小日报》是1925年在北京创刊的综合性小报,在北京盛行一时。如今现存报纸残缺,看不到这些作品的整理版本,我们仅能从评传的转引中,看到一些故事脉络。徐斯年提到的《红绫枕》,是王度庐1926年发表于《小小日报》上较为完整的中篇作品,三万余字共十章,讲述了一宗蹊跷血案。一对苦命鸳鸯因强权者夺妻被迫分离。新婚之日忽生血案,新郎新娘均死于非命,到底是谁杀了谁?谁又帮谁杀了谁?情、侠、案汇集于一起,文类交叉的特点可见一斑。小说发表时标类为“社会小说”,徐斯年认为可归入社会言情,但这又是王度庐模仿福尔摩斯探案手法所作“鲁克系列”的第一部。徐斯年还指出,“‘本来这种人应该生在一千年前’……后来他在20世纪40年代的作品《风尘四杰》中又表达过同样的见解。”

《风尘四杰∙香山侠女》在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王度庐小说大系“言情卷”六部作品中,是风格最为“武侠”的一部。故事背景是生活在北京天桥周围的社会边缘人群和流浪艺人,他们情义互助,与天桥恶霸崔大爷顽抗,救回了被霸占的贫家美貌女子胡丽仙。从《风尘四杰》到续作《香山侠女》,从四杰到八怪,王度庐说,“凡在天桥谋生的人,每一个都怪,不怪不受欢迎,不怪也就不能生活”。天桥“拿大顶”的女儿李翠秀最后承担了刺杀崔大爷的重任,在崔大爷又把猎艳的目标投向她的时候,她超越了“胡丽仙的觉悟”。如果说言情小说根植的运行规则还是要遵循现实世界的逻辑,那么武侠故事则是彻底从现实生活中下线,登录新的虚构空间。小说赞美李翠秀“就像一根铁钉,也可以说,她就是一个用钢铁锤炼出来的少女,她有着侠士的性格……”她最终在文明社会成为杀人犯,隐身江湖,却成就了“香山侠女”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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