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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蕾:妙玉的文艺心、虚荣心和分别心

2016-02-17 刘晓蕾 文汇笔会

桃云(国画) 张见

 

《红楼梦》第41回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节,写贾母带刘姥姥一行人,浩浩荡荡来栊翠庵讨茶喝。宝玉对妙玉充满好奇,特意留神观察妙玉如何沏茶端茶,如何行事。

 

谁不好奇啊?曹公说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但全书前前后后却只出场两次;跟贾府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却位列金陵十二钗的第六;出身读书仕宦之家,却从小带发修行,贾府还得郑重下帖请她……简直是仙女下凡,浑身充满神秘感。

 

只见她端出“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是成窑五彩小盖盅,特意用旧年雨水泡了“老君眉”给贾母,其他人则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宝玉在怡红院开生日小party,碟子还只是白粉定窑。

 

她悄悄拉黛玉和宝钗去喝体己茶,给她俩用的杯子更是古玩级别,还掏出一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盏,跟变戏法似的,宝玉皆未曾见过。泡茶的水也特别,妙玉解释道:这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总共才一瓮,舍不得吃,一直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瓮。而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黛玉还以为是“旧年的雨水”,被妙玉嘲笑:你这个大俗人!连这也尝不出来,旧年的雨水哪有这么好的口感啊!

 

到了栊翠庵,黛玉都成了俗人。

 

妙玉给宝玉的是她日常用的绿玉斗。宝玉说她俩的杯子高雅,我这个就是俗器了。妙玉一脸不屑:这是俗器?恐怕你家连这俗器都找不出来呢。这讲究,这排场,这傲娇劲儿,竟不是喝茶,倒像是玩“你猜我有多少值钱货”游戏的。
梅花雪烹茶固然雅极,但看妙玉这通身的做派,对物品价值的执著,倒有一股子烟火气。

 

虽没看出“气质美如兰”,但“才华馥比仙”还是有的。中秋夜,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的水边,品笛赏月联诗。湘云吟出“寒潭渡鹤影”,黛玉赞叹不已,对出“冷月葬花魂”,这时,一个人拍着手走出来说道:精彩是精彩,只是调子太颓败了,不吉利。正是妙玉。

 

我们来看她续的诗:“……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黛玉和湘云的联诗是22韵,她不仅是35韵,且风格艰涩,颇为奇特。相比之下,黛玉和湘云的联诗,是文艺小清新,妙玉的则是华丽险峻哥特风,又时髦又高级。她还说古人诗词都不好,唯有“纵是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最好,意思是人生乃一场华丽的冒险和谎言,而她早已机智地洞穿一切。大观园文青扎堆,妙玉却不走寻常路。

 

诗言志,诗是诗人的夫子自道。黛玉写“半卷湘帘半掩门”,总是洒脱超逸,有林下之风;宝钗有“珍重芳姿昼掩门”,一贯爱惜羽毛,政治正确;湘云更有“清冷香中抱膝吟”,一派名士风度。妙玉的诗里却充满神鬼虎狼的烦扰,又有苔更滑竹难扪的忧虑,满怀心事。

 

偏偏栊翠庵的梅花,最美最艳,偏偏只有宝玉能讨来红梅,这火红的梅花,便是妙玉的心事了。喝体己茶,黛钗的茶具是古玩珍奇,宝玉的却是妙玉自用的绿玉斗,她还一本正经地对宝玉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小心思,华丽丽的欲盖弥彰。

 

喜欢上一个人没什么错,何况妙玉青春年少。小尼姑陈妙常不也爱上了潘必正,谱了一曲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思凡戏吗?

 

问题不在于她火热的内心,而是分别心。

 

在妙玉眼里,黛玉尝不出雨水和雪水的区别,俗。刘姥姥喝老君眉,说味道淡,更足以让妙玉生出极端的蔑视来。当丫鬟把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子收回来,妙玉便要扔掉。宝玉说,不如送给刘姥姥,让她换钱养家好了。妙玉却说:幸亏不是我用过的,否则就是打碎了也不给她。

 

相信很多人是看到这里,对妙玉“粉转路人”的。

 

刘姥姥真的就这么俗不可耐?她的女婿狗儿祖上曾跟贾家攀过亲,因家贫难以继日,刘姥姥便带上小外孙来贾府“打抽丰”碰运气。因周瑞家的引荐,得进荣国府,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想到王熙凤“拔了一根汗毛”,送了20两银子,她喜出望外。

 

第二次来,刘姥姥是为了感恩送土特产的。凑巧贾母百无聊赖,想找有见识的老人家说话,刘姥姥便见到了老祖宗,吃了奢华宴席,游了年画般的大观园。从自鸣钟到穿衣镜,从茄鲞到螃蟹馅的小饺,从软烟罗到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豪门深似海,刘姥姥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令人咋舌的富贵与繁华。

 

俗话说,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在这一等一的豪门之家,刘姥姥却不曾缩背拱肩畏缩气短。凤姐给她插一头的花,她自喜自嘲:今儿个我也美起来了;她给他们讲乡野故事,讲完了存货,众人犹嫌不足,又杜撰起月光下雪地里抽柴的小姑娘,惹得宝玉魂牵梦绕……她感叹鸽子蛋昂贵,鼓起腮帮子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逗得众人开怀大笑,湘云为之喷饭,黛玉笑岔气,薛姨妈呲了探春一裙子的茶……这礼教森严的贵族之家,终于放肆了一把,刘姥姥竟像是来拯救她们的。

 

她称呼贾母“老寿星”,投人所好,却不卑不亢。她收放自如,既能放下身段当丑角,也会行酒令时脱口说出:“大火烧了毛毛虫”、“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眼看贵族之家整饬有序,她也真心赞美:“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这个乡下老太太真了不起,世故里带着天真,圆滑中不乏粗粝,质朴里满是坦然。金克木先生说,刘姥姥也太老练了,写得不真实。非也!这样的人或许不识字,言语举止也嫌粗陋,但她们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饱经风霜还保留着一点童心,很多人的记忆里都有这么一个老人吧。

 

这个来打抽丰的“老篾片”、“女清客”,不起眼的乡下老太太,以她的智慧和通达,赢得了王熙凤的尊重,她甚至请刘姥姥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字。

 

80回后刘姥姥应该还来过,彼时大厦已倾,树倒猢狲散。按曹公的判词和脂批,她不辞劳苦,倾家荡产,把凤姐的女儿巧姐从烟花巷里赎出,嫁给了外孙板儿。知恩图报,赴汤蹈火,“穷时可称智者,达时不昧仁心”,刘姥姥大哉善哉!

 

这人性的浩瀚深沉,人生的跌宕转折,妙玉哪里懂!世界那么大,栊翠庵这么小,只够她一个人孤芳自赏顾影自怜。其实黛玉也不懂,还打趣刘姥姥是母蝗虫,给惜春的画起名“携蝗大嚼图”。她是诗人,能透过浮华看见生死,却隔膜于刘姥姥黄土地一样博大的世界。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命运。

 

宝玉却懂,他体谅刘姥姥的处境,这源自他博爱的天性,即使不读佛经,亦心怀慈悲,知世人皆平等。他的世界满是温柔,洒向人间都是爱。

 

有的人不需遁入空门,亦能自渡,乃至渡人,因为他们有无比真实的生活,有切肤的爱与痛。没有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黛玉一定要经历“心事终虚话”的折挫,把眼泪还掉,才能证见爱的完满;宝玉则注定要于红尘中历劫,拥有一切最终却被剥夺殆尽,刻骨铭心地去爱,结果却是无边的孤独和荒凉。这悲欣交集的人生,是宿命,也是恩赐,让他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终为情僧。

 

妙玉身在空门,却离真正的悟道还远呢。对贾母如此,对宝玉如此,对刘姥姥又如此,分别心不可谓不重。《金刚经》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妙玉怎么就白读了呢?

 

由空而空,总是“纸上得来终觉浅”。非但难破执念,还有可能把修行搞成自恋。

 

那天,宝玉于生日酒宴的微醺中醒来,见一粉色笺子,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原来是妙玉打发人送来的。他提笔写回帖,却踌躇起来:妙玉是槛外人,自己又是什么?遂去请教黛玉,路上却遇见找妙玉说话的岫烟。

 

岫烟告诉宝玉:当年妙玉在蟠香寺时,岫烟一家租住在隔壁,妙玉曾教她认字,既是邻居,又是半个老师。宝玉大喜,便求她指教。岫烟说:她说古人诗词都不好,只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最好,遂自称“槛外人”。又喜读庄子,自称“畸人”。若她帖子上署“畸人”,就回她“世人”,若是“槛外人”,就回“槛内人”,她就高兴了。

 

妙玉那一颗小小的虚荣心和文艺心,就这样被岫烟一语道破。她批评妙玉:“一味的放诞诡僻,‘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个什么道理!”稳重朴实的岫烟,仿佛天生就是这类文青的克星。

 

论出身和文化程度,岫烟都不如妙玉。她家贫命苦,父母人品不好,又有尴尬人邢夫人这样的姑妈,真正看尽世态炎凉,深知人间苦乐。但在宝玉眼里,岫烟举止言谈,超然如闲云野鹤;王熙凤也看她温厚平和可人疼,格外照看她。谁说一定要参禅修道?得道与否,全在自个。

 

如果生命是一场修行,那么人人都在路上,都会遇到自己的坎儿:黛玉深爱宝玉,然而既有木石前盟,为何还要有金玉姻缘?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偏偏却是庶出,有赵姨娘这样的妈;香菱温柔袅娜,却一直走霉运,几乎没碰到过好人……世上没有救世主,还需自个救自个。探春兴利除宿弊,大刀阔斧管家理政;香菱跟黛玉学诗,“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平凡的生命从此有了才华和尊严。

 

黛玉对宝玉满心不信任,频频闹误会,但我们看她渐渐心平气和,懂得了体谅和宽容。一开始对宝钗也不客气,但“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后,从此待宝钗如亲姐姐。这就是成长,迈过一道道坎儿,克服种种心结,迎来海阔天空,如黛玉;过不去,只好辗转自苦,如妙玉。

 

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是读别人的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发现这故事是自己的,是周围人的,是芸芸众生的。妙玉身在空门,心向世俗,这浑身的放不下和满脸的纠结,何尝不是我们自己!也许,我们的心里多少都住着一个妙玉吧。

 

《红楼梦》是本生命之书,浩瀚无边,写尽了人生的局限和磨难,也写尽了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废墟上开出的花。曹公写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又说她“云空未必空,欲洁何曾洁”,对她,有惋惜,也有谅解。

 

妙玉的结局如何?高鹗续书写妙玉念经,因思念宝玉情欲翻滚而走火入魔,中了强盗的闷香被掳走不知所终,写得一片乌烟瘴气。林语堂讨厌妙玉,说她身为出家人却情思深种,是“变态的色情狂”,看来是中了续书的毒。

 

靖本有段脂砚斋眉批,文理本不通,周汝昌先生认为是“他日瓜洲渡口,红颜不得不屈从枯骨”,说妙玉辗转被卖与一糟老头为妾。

 

不管结局如何,都是很深的悲剧。曹公对大观园如此一往情深,最后依然亲手打碎。命运并不偏袒任何人,瑟缩于栊翠庵的妙玉,连这个容身之地也被抽空。纵使“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仍“风尘肮脏违心愿”,“终陷淖泥中”,被浊臭逼人的淤泥世界吞没,这样一个少女的灵魂和肉身最终都没有保全,正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本文刊于2016217日文汇报·笔会

原题“妙玉的雅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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