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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如果种子不死

2017-04-05 弋叶行 北大清华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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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种子不死

 

作者简介:弋叶行,94年生于甘肃定西,高三辍学,曾在北京大学旁听三年。微信:d1535305603。

这世上的一切都借希望而完成,

没有希望,

农夫不会播下一粒玉米,

如果他不曾希望它长成种粒……

没有希望,

单身汉不会娶妻,

如果他不曾希望有孩子

 ——胡小松

北大开学这天,怡园食堂二楼的服务员小胡被所有的印象弄得心醉神迷,他在校园里见到的一幕幕情景在脑子里翻滚流淌。在这个当儿要他用标准的三指挑盘动作为客人上菜可真像一场噩梦。虽已受过半个月的严格训练,但他从厨房走到大厅的过程中还是一忽儿停顿,一忽儿绊住,一忽儿猛冲,一忽儿蹒跚,有时候简直是寸步难行了。

 

他目光炯炯地留意着一切,把这美观的大厅陈设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脑子里。这些大神般的人也没能逃脱,他细细观察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如果将这里在座的人发散开来,放在广阔的基层社会,每一位都当是赫赫有名,万中无一的杰出人物。他家乡的县城十年才能出一个北大人。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考入北大,就算做一个服务员,与这些精英人物同处一堂,他也似乎沾染上了无上荣光。这会儿,他出奇地殷悟、敏感,他那万分紧张的脑子在一刻不停地活动,忙着分辨引领时代进程的精英人物和在生活中苟延残喘的普通人的相同与不同之处。

 

他觉得他们的言行举止跟常人不同,他们完全跟电视和书本上描写的那样,浑身浸透出浓浓的儒雅气质,这种神性的魔力,令他无比着迷。他甚至觉得,这些贵族般的人就连吃东西也跟常人不同,似乎成了一种审美过程,而不是一种具有实际效用的行为。他从未见过的吃法。他偷偷地东张西望,看别人的样子学每一件新的事。他的眼睛饱览这一切时,生硬畏怯的光芒消失了。他在听别人讲一些自己一懂也不懂的话,这些话他只在书本中看到过,他以前认识的男男女女,智力都不够高超,讲不出这些话来。这是一个难得的高超境界,好像看到自己的梦想从幻象之乡的角落里溜出来成为事实。

 

他在为三号雅间上菜,向一位美丽少女的肩膀俯去的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俯身放下盘子,顺带盯住这个姑娘。

 

她是个苍白、轻盈的人儿,有一头浓密的带有淡淡玫瑰色的卷发,长着一双大大的脱俗的眼睛、乌黑透亮。他虽然没有认清她那身衣服怎么样,只觉得她像一根纤细枝条上的一朵金花,带着一种超凡脱俗的美,是北大的人文氛围浸染出圣洁之感。他呆呆地看了一秒钟,没有惊惶,毫无动静,就像往常一样,这是构成千千万万个充满欢呼和痛苦的小时和日子的一秒,在这一秒钟里,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小胡把腰弯得更低,让盘子迎向少女探寻食物的筷子。这一刹那间,他的脸几乎紧挨着她那一头微微卷曲、散发香气的秀发。当他本能地张开垂下的眼睛,他那迷惘的目光看见她的脖颈闪烁白光,顺着领口以柔和的线条消失在划出优美弧线的粉红内衣里面。他的心中犹如升腾起紫色火焰。餐刀在难以察觉的微微颤动的盘子上发出轻微响声。在这一秒钟里,他虽已预感到这一骤然陶醉的严重后果,但他巧妙地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以彬彬有礼的态度继续侍候享用这道美味佳肴的少女和她的同伴。

 

他镇定地走过去,为和少女一道就餐,正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讲些文艺理论的一个脸色红润、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端盘上菜。然后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绕到少女的身后,盯住她披散开来的玫瑰色的卷发,以标准的胯立动作立在那儿等候他们的召唤。

 

这几分钟是一种十分奇特而又注定无望的倾心奉献的开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他记忆中的那批娘们跟她一比真是天差地远。他在记忆里搜寻,看到那些脸色憔悴的女工、农贸市场里那些嗤嗤傻笑,叫叫嚷嚷的婆娘,还有山里那些晒得皮肤黝黑抽着烟卷的农妇。转瞬间,这些女人就被纤瘦的姑娘的倩影排挤掉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令人眩晕的陶醉感受的开始,连一见钟情这个很有分量的骄傲的字眼都几乎不适于来描写它。这像是很年青和很老的人才会有的那种狗一般的无欲无求的爱,常人在一生中对此根本无所了解。

一种没有深思熟虑的迷恋,它不思考,而只是梦想。他全然忘记连最为杰出的人,谨小慎微的人也在证明的对穿侍者服的人怀有的那种不公正的,无法消除的蔑视,他不考虑可能性和机缘巧合,而在他的心血中培育这种奇异的爱慕之情,直至它隐秘的真挚情愫冲破所有嘲讽和非难的藩篱。他的脉脉温情不是偷偷眨眼和窥探的目光,不是举止放肆的胆量,愚蠢的春情勃发时渴望的嘴唇和颤抖的手。它是不声不响的尽心尽力,是做好每一样细小的服务工作,明知这类服务不会被人注意,谦卑中却更显得崇高、神圣,同时又满怀着贱视自己和低声下气的心情。

 

他们走了以后,他用爱抚的手指抚平她的餐桌席位前桌布的折痕,犹如抚摸心爱的女人柔软的手;他将这张桌子收拾得非常整洁,俨如为了迎接盛大的节日般;她的芳唇接触过的那个玻璃酒杯,他偷出来带到那间屋顶有小天窗的散发着霉味的集体宿舍,让它夜间在月光下像珍贵的首饰闪耀光芒。

 

当天夜里,他睡意全无,不断啜饮她的话语,如人们情致盎然地用舌头品味甘醇而馥郁醉人的葡萄美酒。她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多美啊!——轻柔、甜蜜,像从远处传来的轻轻的音乐声,或者贴切点儿,像一串银铃,音色十全十美,清澈像水晶,没有一个凡俗的女子会有这么一条嗓子。

 

他牢牢记住了这仙人儿的嗓子在那两个小时间提到的每本书和每一个名字,他贪婪地玩味着他们的那套语言,文雅、精致却又神秘莫测,他毫不了解也难以领会,可他偏偏钟爱这套语言,它像毒品一般牢牢地钳制住了他的心性,使他身心震颤不已。它跟身边的服务员和他曾经的工友们的话是绝然不同。从他们的口中他窥见生活的幕背后跃动着的生命以及精神领域中的庞大幻象。

 

虽然他是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傻瓜蛋,却是个忠实的书迷,渴望爱与美。多年来,他坚持写诗,也在刊上发表过几篇。可这些与他们口中流转的学问有着巨大的差距,现在他想读哲学书、艰深的人文理论,这些书中有她的生活,他渴望了解、渴望介入。他时时都被对她的渴望折磨着,这种渴望是一种麻木而痛苦的不安情绪,叫他烦恼,驱使他打进她的生活圈子,他放纵自己再三胡思乱想,凭空计划怎样接近她。或许,他根本不是把她作为真实的人来感受,而是同北大一样,作为某种异常崇高、异常遥远的事物来信仰。

十四岁时,他扛着一床铺盖,逃离了无望的大凉山,在南方和北方、在工厂和码头、在黄河和长江之间飘零六年后进入北大。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人生港湾,他将人生在此搁置,不再考虑前路,肉体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得到短暂休憩的同时,精神却在这片园子肆意翱翔开来。

 

稍有空闲,他便会充大头,像学生一样背个书包,钻进某个人满为患的教室,听那些专家、学者滔滔不绝地讲诗歌、哲学和天体物理,他拼命用心听,弄不懂他们和常人一般大的脑袋里竟藏着那么多知识。他这才发现人的思维已经精深到了如此程度,他简直是一个被文明遗弃了十万八千里的野蛮人。他极力想听懂他们的话,尽管从他们嘴里熟极而流地掉出那些生疏的字眼,以及他头脑里从未出现过的批评语句和辩证方法叫他大伤脑筋,然而这些词句和思想刺激着他的大脑,叫他兴奋异常。

 

这就是精神生活,这些人的意志都能通过某些载体实现架构,成为精神文明。这就是美和真理,他想,既温暖又奇妙。他像一个水手,在黑夜里的一条船上,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顾自摸索前路,期望抵达北大这块精神领域的新大陆。在这条黑暗之路上,书本就是他的灯塔,是唯一可以引领他来这个陌生的 30 49875 30 15289 0 0 3294 0 0:00:15 0:00:04 0:00:11 3294世界的明灯。他一度信誓旦旦地认为这里是他流浪生活的终点。

 

本来,他没有其他的希翼和欲望,这个风尘仆仆的浪人,除了想在这神圣的园子里读书以外,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宝贵,更值得希翼的事情了。或者,他被命运所驱策,流袭于天涯海角,使他忙碌得不逞喘息,于是觉得人间最大的幸福,只是不再流浪而已。可是她却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他的心灵,激起了一层层的波涛,使他做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痴梦。

 

他在中关村的图书大厦找来两本他们提到的书——《浪漫主义文学研究》《规训与惩戒》《存在与虚无》,这让他有机会了解她那漂亮脑瓜考虑的东西。尽管里面的众多术语他无从领会,但如同孩童游戏时接到飞来的球,像曾经在南海的捕鱼船的甲板上读泰戈尔、在上海酒店的杂货间读杰克伦敦、在深圳富士康工厂宿舍的被窝里读纪伯伦一样。他花着十二分力气,不顾一切地生硬地敲琢每个词句,由于书读得太单一,而这些术语正是他从没触及的学术科目中的,他只能猜测,臆想这些陌生的词句包含着什么意义。

他费尽了功夫,彻夜彻夜地在午夜的空教室里翻阅福柯、萨特,心里却乐不可支,不觉得丝毫辛苦。如此这般,他的陶醉的心灵把一片变幻不定的绚丽光彩带进他可怜的卑微的生活中来,他渴望了解最聪明、漂亮的脑袋瓜里的思想——姑娘的渴望、诉求以及忧伤和欢乐。

 

可怜的侍者小胡、服务员小胡爱上了一位永远不可企及的、中国最顶尖学府的漂亮女生。他爱她那几乎连到一起的黑眉毛的严厉棱角,薄薄的嘴周围的柔软线条,爱她充满自信的举止风度。在他看来,谦卑顺从是理所当然的,他把低声下气地在她身旁有些卑贱的服侍人的工作视为幸福,因为就是凭这一点才允许他如此频繁地进入环绕着她的富有魔力的园子。

 

于是在一个小人物的生活里突然升腾起一个梦想,有如精心培育的园圃名花盛开在路旁,往常那里所有幼芽无一例外都要被行人踩在脚下。这是一个质朴的人的痴梦,冷酷而单调的人生中的一场令人陶醉的魔幻之梦。这种人的梦就像无桨的船,在摇晃的快感中没有目标地飘流在一平如镜的水面,直至船的龙骨突然撞上坚硬的礁石。

 

然而现实比一切梦幻更强大,更粗暴。其后的几个星期,他只见过一次这个姑娘——那天他在窗口为学生打饭,他老远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她,那一刻他怀着无限的祈求,渴望能够再次为她服务,亲手为她添菜送饭,作为赏赐,他可以近距离的,光明正大地看她一眼。但是这个愿望落空了,她并没有走近他所在的窗口。

 

这次偶遇大大加重了小胡对爱的渴望,他被一种可怕的、跟饥饿差不多的不安情绪折磨着。他饥渴地想看一眼那个姑娘,她的纤手像巨人的巴掌似的摄住了他的生命。奇异的爱情,梦一般的幻境,一切都深深铭刻到他心灵深处,一切又都朦朦胧胧,迷迷茫茫。姑娘的脸型、眸子的颜色、小嘴的轮廓,连这些,小胡都若明若暗,无从描绘。他曾细细琢磨,想回忆起那张可爱的面容,但一如水中捞月,徒劳无益。

 

他不知道她是哪个学院的,也不知道在哪个教室能够看到她。一连几个星期,他都像一个梦游者般魂不守舍,干活时也心不在焉,马马虎虎,为此受到了主管强烈的批评,但他已沉浸于梦境中难以自拔,便对此毫不上心。一有时间,他就会游走在各个教学楼间,在人流中寻找,好像随时都能看到她,心儿经常狂跳不已。实际上闯入他眼中的不过是些熟悉的微笑、窈窕的身影和栩栩的目光,这一切给他的印象飘忽不定,同他倾心爱慕的姑娘毫不相像。

终于,一个休息日的傍晚,他在五四打篮球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见那次跟姑娘一起吃饭的那位先生提着一个篮球包走进来,他直直地盯着他,就像一只猎豹盯住了羚羊一般,生怕有什么错位,以至于他逃出他的视线,直到他在一个没人的球场上停了下来,换了鞋,他才放下心来。

 

他捡起衣服,打算去那个球场,跟这位先生一起打打球,也许从他身上可以得到有用的线索,拉近他与那位姑娘的距离,或许还能和他交谈几句,与一个跟姑娘有紧密联系的人相处几个小时的机会使他激动异常。他擦干前额上的汗水,朝四下望着,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脸上不流露出来,然而眼睛里还带着惊慌的表情。

 

先生很可能是那个姑娘的亲人或是她的老师,他还从来没有跟一个大学老师有过交集,对他们的行为方式毫不了解,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犹如一团迷雾,他不知道这样冒昧地过去是否会招致他的反感,不知道过去以后又该说些什么话。他徘徊不定,非常神经过敏,自惭形愧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直到二十分钟后几个学生走进那块场地,开始投篮时他才重新鼓起勇气并效仿他们的仪态走了过去,并努力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态度来。

 

未曾想到,一进场那位先生便把球扔给了他,他猛然一惊,脑子也停滞了,但好歹凭借本能接住了球,这个举动给这位生人一个定神的机会,他天生懂得好歹,心里很感激,同时恐惧也消除了大半。他拍了几下球,然后投了出去,皮球划过优美的弧线,顺利地落入网袋。接着,他像平常一样走到篮架下面,他这才发现,这位先生也和几个同学一样,说着一些球场上惯常的话。

 

这下子他们总算离开了天神的境地,落到实处中来了,这套语言他是知道的,平常也会讲的,在一个这样熟悉的领域他不再感到惊慌失措了。他的球技很好,身体素质也好,至少在业余爱好者中是不落下风的。因此,他忘掉了卑微,开始大胆抢球、突破、上篮,进行球场上的一切活动。

 

他心不在焉地打了两个小时,虽然赢得了大家的赞赏,但他的目的却没有达到。他时时都在找机会接近先生,想与他交流几句,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甚至希望有什么噩运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就可以救他。先生要离开时,姑娘又重新盘踞在他的脑中。他慌忙捡起衣服追在先生的自行车后。先生穿过大半个北大,拐进了未名湖北岸的人文学院的一栋楼里了,眼见他消失在拐角处。他急不可耐,飞速淌过草坪,躲在一栋建筑的拐角处,然后他看到这位先生走进中文系的办公楼了。

 

这是一栋庄严的仿古建筑,共有三层,红门、红窗、红楼廊。这就是大学教授办公的地方,他对里面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否允许生人进入。况且他只是个食堂服务员,从任何角度讲都没有半点理由踏入这个的地方。出于某种无意识的举动,他借着草木的掩护坐下来,两只眼睛呆呆地盯住了那座高高的门廊,脑子里面却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然而这时候奇迹却出现了,像做梦一般,那姑娘骑着一辆粉红色的电动车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此后,他时常溜达到那儿去,躲在草坪上的一块大石头下面,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却在四处窥探。果然,他时常见到那个姑娘骑着车子来到这儿来。有天晚上他辗转难眠,便悄悄地翻起身,来到这儿,蹲在对面一株黑黝黝的树下,接二连三地吸着烟。

有天夜里,乘着黑灯瞎火的当儿,他像只野猫一样贴在高大的玻璃门上朝里面窥视,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候,一片灿烂的荣光却照耀在墙上,于是穿过这一幕幻景,代之而来的闪现着他那张苍白的脸蛋,一头皇冠似的卷发,遥远非凡,高不可攀,像一颗明星。最后,他离开的时候又在门廊下的告示牌上看到一张讲座的海报,这倒是个惊喜,他点燃打火机,一行行地读下来。原来是中文系最知名的一位老教授主讲红楼梦的公开讲座,时间是下午三点半。那时候恰好是休息时间,他也许可以混在学生中间溜进去。

 

为了使自己像校园里的学生,第二天一早他就刻意买了一件蓝色的T恤衫,一双白色的旅游鞋和休闲裤。这身装扮是他至今为止最贵的行头,花了三百元,让他心疼不已。下午两点半,吃中午饭的时间过了,他们就可以休息到四点半。他匆忙在卫生间换好了衣服,连镜子也没照一下,就骑着借来的自行车,飞速奔往中文系。

 

他跟着三五成群的学生,战战兢兢地踏上中文系的台阶,脑子里想着如果有人审查证件怎么办,他说自己是清华的能行吗?但他还是没法证明啊!他停住了脚步,畏畏缩缩地朝里面张望,如果看到有人审查的话,他就打算开溜。似乎没人管啊!学生们都径直朝地下室走入,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将身子探进入想再仔细瞧一遍,突然,他在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前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万分惊讶。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个脏兮兮、面色泛黄的搬运工,而是一个校园男孩。他皮肤白净、一双大大的眼睛发出热烈的光,仅从外表乍看上去显得很体面,很潇洒。现在,他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不得不承认,从上到下这身打扮的确叫人满意。跟其余的学生并没有半点差异。这给了他极大信心,如果有人问起来他就说学生证没带,以他的外表来讲该不至于被怀疑。他一摇一摆,姿势优美地走了进入。直到在会议室坐定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是多虑了,这里压根就没人管啊!

 

听完讲座后时间还早,他楼上楼下又溜达了一圈,将这栋楼看了个遍。他发现二楼右边有条空中走廊,连接着另外一栋楼。他推了推那扇单面玻璃门,发现没有上锁,便走了过去。这栋楼跟中文系的楼除了结构不同之外,里面的装修并没有丝毫差异。但是在门口他发现有个保安坐在桌子后面。他想起中文系也有这么一张桌子,只是那儿没坐人。没准中文系也缺一个这样的人呢?

 

他走过去跟这位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问了问还要保安吗?

 

这小伙子态度非常和蔼,但是他不清楚,得问经理,便将他带进一旁的监控室。

 

他竟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工作岗位:月薪两千,但不管吃饭,可以管住,可以有间单独的屋子,保安的工作又很简单:每天八小时,有外人来访时,只需要做下登记。有人要用会议室时,只需为他们开下门,老师有快件时,他帮忙收发一下。除此之外老师们有体力活的时候,他是很乐意去搭把手的。其余的时间他都用来读书,小说、诗歌、文学史、哲学著作一本本,一页页地从他脑中游弋而过。

 

每周三和周五,叶教授会去打篮球。为了熟悉他,和他有交情,小胡便在这两个日子里和别人换班,在门口等叶老师,陪他一块打球。果然,几次之后,他们就很熟悉了,小胡的有些想法叶老师也知道了。他非常理解这个农村青年,也很支持小胡。他让小胡在自己办公室的一排排书架中翻找他所需要的书籍。小胡也从叶老师口中得知了一些他梦寐以求的信息:那个女孩叫叶徽弋,是叶教授的女儿,跟自己同岁,在北大西语系读二年级。

 

除此之外,他每天的刻苦读书同样赢得了诸多教授的好感,有几位老师主动问他需要任何书的时候都可以跟他们借。甚至有两位先生每次来到系里,都要刻意减轻脚步声,他们不愿干扰到一个好学的青年如饥似渴地读书。但是,一旦叶徽弋走进办公楼,他的注意力会情不自禁地转移到她的身上,这简直成了条件反射,变成了不可控的本能:他装模作样地读着一本书,眼睛却在紧紧窥探,把她的形体牢牢地刻在脑子里。她一走开,他就开始回味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和姿态,回味那些匆匆捕捉到的印象。仔细品尝其中的韵味。

 

叶徽弋眼帘垂下时,脸上就会垂下阴影;感情激动时,全身就会微微颤粟,就像水面出现了涟漪;微笑时,神采奕奕,犹如灿烂的阳光。他把掌心贴到叶徽弋翻阅过的书页上面,感到无比温暖……小胡陶醉在爱的梦幻当中,爱的奇迹当中,他把每一个细节都收藏在记忆深处,想在夜深人静时把这些珍贵的浮光掠影般的片段谱写成爱的诗篇。

 

他如此陶醉,以至于忘记自己的身份,难以忍受外界的干扰,哪怕在上班时间,他也不想失去每一个分秒,觉得在这段光阴里的一切都应当是美好的。他以每天一本书的速度阅读、学习。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对这一点他十分吝啬,惜时如金。他看了这么多书,反而被刺激得更不安了,每本书上的每一页都像一个窥孔,望到知识的王国。他的饥渴被他所读过的书本喂养着,变得愈来愈厉害了。他甚至出现了错觉,觉得这些时间都是他的,不该扰乱他宁静的心情,没有什么可以干扰他的爱情。

有一次,他心情很好,拍着一个篮球往体育场跑,慌慌张张地模样很滑稽。没有想到在博雅塔竟遇见了叶徽弋,她依然骑着那辆可爱的小车,长长的白色的裙裾在两边飞扬,背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突然,她对他攸地看了一眼,一双眼睛亮闪闪、水汪汪。原来她是认识他的!他浑身感到刺激,哆嗦了一阵,眼睛也是这一副模样。他不知道,她眼睛里的这种表情,多半还是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表情才激起的呢。

 

晚上,他被这个新发现刺激地辗转难眠,便写一个水手在游轮上暗恋女客,并为救她而死去的浪漫组诗,是一个卑微青年在五光十色的浪漫冒险生活中对爱的渴望,他把它唤做《如果种子不死》,自以为是最出色的作品。他不肯把这首诗寄出去,因为他觉得它实在太美了,包含了他对爱情的所有体验,他的梦和幻象,是他当下的整个精神世界,它属于叶徽弋,可他不敢把它给她。至今为止,他还未跟她说过话呢。他一定要把它留着,等到那个遥远而光荣的日子来到,那时候他胆敢把自己写的东西念给叶徽弋听,同她一起欣赏。

 

翌日,他在混乱的,捉摸不定的心情下把自己写的打算投给杂志的诗歌给了叶教授,想请他看看,也许能增加他在先生眼中的份量。没想到第二天这位满腹经纶的先生就把诗稿还给了他,并在未页写上了这样的话——你拥有非常优异的才华,只要持之以恒,定有大成。他还当面嘱咐他:在我们的这个时代,想通过诗歌养活自己是很难的,或许你可以尝试小说写作,一旦成功,还是能够过上比较优渥的生活。

 

临走时,他又回头说:叶子也说,你的诗歌写得很好,就算在北大学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原来,叶姑娘是知道他的,而且看了他的作品。这个惊喜像一束亮光,直照进他那被自卑层层笼罩的灰暗内心。无数次,他见到她总是要装得若无其事,一本正经,把每次偷窥都像上帝的礼物般珍藏着。现在他不必偷偷摸摸了,总算可以用熟人的眼光瞧瞧她可爱的脸蛋儿了。叶教授写小说的启发同样像一道强烈的光芒,直射进他那无知的黑夜。

 

这些年他同样读过很多小说,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杰克伦敦、托尔斯泰、布宁、高尔基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自己有的是生活阅历和经验,完全是那些名著中表现出来的生活,但他缺乏大师们的小说技巧将它们还原出来,也缺乏大师们的思想力量来为作品注入灵魂。他横下心,对自己的人生和思想做了全面剖析,把他所有的一切跟他所欠缺的一切放在一起衡量,查漏补缺,将自己的弱点都暴露出来以便随时弥补。

 

为了写作方便,他想买台电脑。他计算了一下:他的积蓄顶多一两千块钱,还不够一台中等价位笔记本电脑三分之一的价钱。以后呢?现在他每月只有两千块的工资,每月都要给上高中的妹妹打六百的生活费,还得给母亲一些零花钱支撑家里的开销。因为他的工资是整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他一下子像透过撕破的面纱看到自己的生活,感到它现在变得多么贫困,多么可怜,多么丑陋。

 

他决定将自己的伙食费缩减在四百块钱以内,也就是说一天只能用十块钱来吃饭,可以不吃早餐,中午用白米饭来充饥,怡园食堂的米饭一两才六毛钱,完全可以吃得饱,晚上就留给馒头了,食堂的馒头同样便宜,三毛钱一个,只不过每次只能买三个。这样他每月就能攒下六七百块,这样还是得三四个月才能攒够一台电脑钱。这种凄凉空虚的打工岁月里的痴梦,被愚蠢的渴望砸得粉碎,他的未来如此可笑。他全身一阵寒战。他横下心继续苦干,缩减一切时间来苦干,以缩短他以小说挣钱的学徒生涯。

 

日子虽然这般艰苦,他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舒畅起来了,简直有点魔性的飘飘欲仙的感觉了。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和涨得红通通的脸蛋说明年轻人破题儿尝到了爱情。近些天,他和叶徽弋像是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他每次见到她总会用有力而真诚的微笑迎接她,他在这一笑当中袒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展示了他的灵魂,但他并不为此而羞愧。叶徽弋呢,对这一切心领神会,她天性宽厚纯良,懂得体谅人,每当感应到这样爱慕的目光时,也会用带有少女羞涩的笑意去回应——一种捉摸不定的,严肃、甜美、敏感,怜悯而温柔的微笑。

 

他被这微笑刺激着,更顽固地写起东西来了。他有强烈的求知欲,改变命运的决心,还有那不屈不挠的性格和对叶徽弋的爱情做后盾,他坚信迟早会出头。他从叶教授那里搬来一摞又一摞文学名著,上班的时候读了一遍又一遍。一下工,他就一头扎进阴暗的地下室,急不可耐地将一天的思考、回忆起来的故事记录下来。他不停地写,不停地思考,以每天四千字的速度打磨文字技巧。虽然生活的调子紧张非凡,但他快活得不得了。他逐渐感应到整个世界,轮廓分明地浮现在他那脑海里,像一件具体的东西,他可以把它捧在两只手里,翻来覆去看个仔细。他缓慢地找着感觉,觉得离抓住生活以文字为刻刀将它们雕琢出来的日子不远了。

临近期末的时候,小胡瘦下去二十斤。没有人注意到小胡脸上的饥饿相。两个月捉襟见肘的日子里的开水和馒头使这张脸愈来愈瘦,腮帮子上凹下去的地方也越来越大了。而此时系里每天都有答辩会,中午老师通常会订盒饭充饥,他常常情不自禁地盯住这些盒饭,眼中流出饿狼般的神色。老师的胃口都很小,常常只动几筷子就放下了。当老师打发小胡抱着一摞摞的盒饭往垃圾里扔的时候,出于贫苦农民省吃俭用的本性,觉得很心疼,何况他挨着饿呢。他是山里长大的,对那里的人们来说,这些剩饭剩菜都是极为难得的美味佳肴。贫穷这个词对叶徽弋和这些老师们来说,也许是一种不大顺心的生活,限量版衣服或是缩短时间的跨国旅行,可对小胡来说就是吃饭问题。

 

有次,倒垃圾时他发现一盒温热的饭只有米饭上面划了两个小坑,其他的四五种菜都没动过,他便带了回去。试着尝了一口之后,他发现那些饭菜比他在食堂吃白米饭香多了,他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荤菜了。那些鸡排,干煸鱼还有水果玉米都是他这辈子没吃过的。这顿大餐他吃得津津有味。

 

此后,他便长了心眼。他买来一个很大的饭盒,每天早上打半斤米饭带回来,然后乘着会议室没人的空当,将那些吃过的饭盒通通检查一遍,从中捡出没人吃过的一样素菜或一块肉留下来给自己。出于自尊心的考虑,他做这些的时侯谨小慎微,像贼一样生怕自己的偷窃行为被人撞见一样,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是周六的一天,他值的是全班。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上班,中午没人换岗,他不能去食堂吃饭。所幸上午有答辩会,结束以后值班老师让他把垃圾清理下,借此机会他把两盒几乎没动过的饭藏在会议室的桌子里面,打算有时间的时候偷偷吃几口。他不敢在没有人吩咐的时候离开岗位,一直在饥饿当中苦撑,直到下午,在答辩会中间,值班老师又定了饭,让他趁着老师休息的空当摆在会议室的桌子上时,他才有了机会。

 

这时候,他已被饿得头晕眼花,随着这种虚弱的感觉而来是,膝盖奇怪地打起哆嗦来了。他将饭晃晃荡荡地搬进会议室后,慌忙从桌子里掏出他藏下的剩饭,用手指往嘴里塞了几口,这个在苦难中孤苦伶仃的人终于用他人的残羹剩饭浇灭了一天的饥火。可这时候值班老师适时地出现在了门口,看到了这一幕,他并未声张,只是悄悄退了出去。对此,小胡完全没有察觉。

 

他依旧陷在痴梦当中,掐着指头向月底苦撑,出于乡巴佬和打工仔的那种囤积居奇的本事,他固执地积攒着, 依旧精打细算,从牙缝中省着每一毛钱,这样熬过一天又一天。月底终于等到了工资,他在晚上就可以把梦寐以求的电脑搬回来。但是到了下午,他怀着无限的欣喜去监控室里领工资,从经理的手中接过了二十张红票子时,却发现他的脸色变了。

 

 “经理,怎么了。”他低声问道,不知怎的眼中却流出如受伤的鹿一般的神色。

 

 “小胡啊!快到暑假了,这里用不了那么多人,明天你收拾收拾去找新工作吧!”

 

这句话一下子将他打回原形,四处颠簸的打工生活的场景旋风般在他的脑中闪过,码头上扛送货物、龙船上清洗甲板、像木头人一样在电子厂里对着流水线加工电子元件等等属于打工者的枯燥乏味的生活中的一切在他头脑里盘旋翻滚,把他弄得头昏脑涨。

 

 “不会吧!经理。”他说着,心底爬上来无数湿漉漉的柔软触角,想拼命攀住这位他命运的法官,同时他的身子在向角落里畏缩着,双手扭绞在一起,好像广大的世界正用排山倒海的力量挤压着他。“我并没有听说过要减人啊!十天前您还增加了一个巡逻岗!”

 

这位保安出身的物业经理有些不耐烦了,长久积攒的对白日梦患者深刻的反感喷涌而出,他大声嚷道:“你到底有多馋,连老师们的盒饭都要蹭两口,你觉得他们看到后还吃得下去吗?他们还会要你留下吗?” 这句话冷酷地冲口而出,犹如一颗致命的弹。末了,他还讽刺道,“你真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主人,时间任你支配,别人还得给你发薪水,做你的白日梦去吧!猪鼻子插大葱,你就觉得自己是象。系里的领导跟我反映好几次,我只是忍着没说而已。”

 

听了经理的话,他伤心非凡,简直万念俱灰。他百口难辨,明白他的偷吃已成事实,也知道他的冒险行为已触怒了部分人。他畏怯地从地板上抬起眼睛,但流露出来的只是这样的目光,好像一头被击中内脏的羔羊,看出一群猎犬就在自己面前从树丛中窜出来。

 

他机械地站着,不知所措,几次用手指划过感到压迫的额头,仿佛要拨开那层紧紧束缚着头脑,使智力变得愚蠢的东西。接着,他跨出几步;脚步踉踉跄跄。他步伐不稳,心中惊慌,经过那扇高大的玻璃门时,里面一张灰白的面孔目光呆滞地盯着他瞧。这会儿,他什么念头也没有,思想仿佛被禁锢在阴沉沉雾蒙蒙的墙壁后面。

 

这时候,后面还追出经理愤愤不平的声音:“如果你成了作家,那中文系这么多学生老师岂不都得饿死。该干嘛干嘛去,别做梦了。”

但他已听不到什么了,几乎无意识地摸索着,扶着很宽的梯级的栏杆下来,走进暮色四合的花园,那里一颗高高的五针松寂寞孤单,犹如阴暗的思想。像一只巨大的神秘的夜鸟低飞盘旋,他那不安定的身影又摇摇晃晃走了几步,随即跌坐在保安席的椅子上,头靠着冰凉的椅子扶手。楼廊里不见人影,毫无声响,这里的一切美好向往都像波浪漫过石块一样冷冰冰地在他身边流逝。

 

这天傍晚下班后,他一直站在院子里。他不知道该去求谁、靠谁,但他渴望得到他人的同情,对他而言,同情就是理性上的了解。希望有人看到他孤苦无告的境况,以及苦难在他脸上所烙下的印记后,为他说句好话,留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工作机会。他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工作了,可以如此接近梦中的女孩,接近梦中的生活。可直到夜深人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眼前匆匆而过的每个人都紧张而忙碌地穿梭在自己的生活中,有谁会关注一个路人的生死存亡呢。

 

忽然一切都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这么明明白白的,几乎使他不禁微笑。无论如何,他在社会身份上与他们有着本质区别。可怜的打工者已经失业。突然,所有的思想链条迅猛地不可阻挡地连接起来:卑微者的白日梦被生硬的现实刺破了,新的流浪旅途已展开在他的面前,生活的强风又把这片叶子吹落,任其飘零到天涯海角,还不时簸弄他,直到快意而后止。一想到离开这儿,回到原本属于他的,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中去,他便感到厌恶,是无法形容的厌倦。对这辈子他也感到失望,他俨然成了一个生活的外路人。

 

是啊!他才二十岁,却已在大江南北劳碌了六年,他回想起这段艰辛的岁月便觉得无比漫长,遥远,像是常人的六百年。这几个月思想和情感上获得的新生使他对如此漫长的岁月里走过来的生活不再有任何的向往。他曾被生活的奇迹触动,但未被完全点亮。他想到自己或许还能在惯常的生活中煎熬四十年或六十年便感到恐惧,休息和停歇就同掉进通往地心的洞里一般遥不可及。

 

苦力汉卑微的滋味,他是知道的,几乎世上的所有人都能仲裁他的命运,而他又不可能达成理想的诗意的生活,整日与文字为伴,淡出劳碌和奔波,摆脱与生俱来的充当一个被选择者的悲哀。可他既没有才华又没有勇气,没法用金钱来解救自己,这种深沉的哀愁压迫着他。他在辽阔的思想王国中走的太远,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已经回不到狭隘的体力劳动中了,他反反复复地思量着,哀愁里平添了沉痛的成份。他的人生陷入了死亡的幽谷,在过去所熟悉的事物中,找不到一点乐趣。

 

突然,二十年人生中积攒下的疲惫像涨潮一样从他的身体各处涌来。被人肆意揉弄的自尊心的痛感,对人生前途的无望,对自己懦弱无能的恨意……原本属于他的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殘噬他求生的意志。这种要命的疲惫很像一片大海,一涨再涨,淹没着他的意志。有时候他几乎完全被淹没了,他只能用无力的双手划着,向他人生中的唯一一次爱情迫近,可是爱却升了起来,直至太阳那么高,那么大,将他的眼前照射得透亮,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正待在死荫的瀚海当中,辽阔无边,毫无出路,这让他浑身的意志力都在消失,逐渐衰微,走向毁灭。

 

命运以最初不足介意的行为为诱因,并且把它那无足轻重的巧合的分量与经常是强烈的起持续作用的社会力量混合在一起促成这种绝境。正如一种疾病很少在它发作之前被人发觉一样,一个人的命运在它变得明显可见和已成为事实之前也很少被察觉。在它从外部触及人们的灵魂之前,它早已一直在内部,从精神到血液中主宰一切了。是啊!用一个痛快淋漓的方式促成毁灭总胜过经历了可怕的失败之后等待着另一个失望以及那种无可救药又不可控制的对自己渐生的轻蔑将自我吞噬。他想起了家乡的那些被遗弃的老人们从不停歇的挣扎,可还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直到被没有希望的日子的沉重负担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中他预见了五十年后的自己。

 

他转身离开了,钻进了茂密的林子并在里面找了一张长椅躺下。树梢在几乎察觉不出的微风中轻轻摇摆,树种在轻轻滴落。面前是阴沉沉的可怖的黑夜。他闭上眼睛,好像一个在哭的孩子,透过瞳孔上蒙着的一层泪水,迷迷糊糊地望着隐约的星光,一时忘了自己的悲哀。他擦干泪水,重新闭上眼睛,正常而顺服地睡着了。他睡得很安宁,一直做着梦——那是个花香馥郁、光影迷离、虚无缥缈的春天早晨,碧蓝的湖里倒映着垂杨柳,两只鸳鸯在肆无忌惮地戏水追逐,他安闲地坐在在未名湖畔朗诵着一首诗,用来献给攀附在肩头的心爱的人。

凌晨三点,他准时从梦中醒来,跌入现实中了。他镇定地从椅子上坐起来,踩着嚓嚓作响的砂砾,走向静静的沉睡的红色房子。他的门卡被收了回去,正门是进不去了,他便从楼房后面地下车库的入口钻进去,在地下走廊兜了好几个圈子才进入这栋他熟悉的楼房。

 

他来到叶教授的窗前,停下脚步。窗户关着,没有一点闪烁的灯火可以点燃如梦一般的思念。于是他的血液平静地流动,像一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他困惑,再也不会像曾经的那个被深刻自卑所折磨的人那样灰溜溜地迈开脚步——他把自己所有的爱情诗歌装在一个文件包内,上面写上——叶徽弋收,然后放在了窗台上的那盆昙花之下。

 

走出中文系后,他又在未名湖边心神不安地徘徊,茫然如在梦中,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就什么也不再思索了。不思索那既往的,也不思索那不可避免的。他不再想那死的念头,像人们在最后的瞬间以深沉的目光审视发亮的致人于死地的手枪,在手上掂量它的分量,举起它,又放下。他早已对自己宣告了判决。只有图像依然前来,迅疾飞来,一如飞翔的燕子。

 

首先是童年在茫茫大山中的无拘无束的野蛮生长,然后青春的苍凉岁月——父亲身患胃癌,无钱医治而躺在家里等死,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愚蠢的冒险使他憧憬诱人的未来的头猛然撞到这混乱的世界。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行程、辛劳和打工,一再失败的尝试,直至人们称之为命运的巨大的阴暗的波浪把他的骄傲撞得粉碎,将他扔在一个没有尊严的工作位置上。许多彩色的回忆旋转过去。末了,最近这些天的柔和的印象还从清醒的梦境中闪射出光辉;它们蓦然又撞开他不得不通过的现实阴暗的大门。

 

他的肉体实在被没结没了的求生存的苦难征伐折磨累了,精神又痛苦异常。人只有活着才感到痛苦,死就等于睡觉,意味着休息。他要结束这卑微的一人,死在这一片深情的园子里,守住他的梦和远方。他考虑了几种通向死亡的方式,比较它们的苦痛和利索的程度。一个念头突然使他全身一抖,朦胧感觉中一下子闪出一个阴暗的象征:既然现实生活冷酷无情,不理睬他的命运,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促成了他的毁灭,那就要它也碾碎他的肉体,要它自己来做这件事。它自己完成它悲壮的作品。

 

于是思想无比坚定地迅速发展。博雅塔就屹立在黑夜当中,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砸开锈迹斑斑的铁锁,他要站在这片园子的最高处,让夺走他的梦想的冰冷世界用坚硬的地面将他摔得粉碎。他的血要渗进这片土地。

 

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不断涌来,如在欢呼。他看手表:秒针和他的脉搏以同一节拍跳动。是时候了,该上路了。他的疲乏无力的脚步忽然有了弹性,目标明确,具有那种在向前迈进中抑制梦想的生硬而匆忙的节奏。他在美丽的北国暮色渐稀的黎明来到一处地方,那里的天空嵌在林木葱茏的泥土上方,状若绿色长廊。他急急忙忙往前,一直走到博雅塔,塔身一片漆黑,只有顶端的一盏夜明灯在黑暗当中闪闪发亮,为他引路,引导他穿过暗淡的月光朦胧的雾纱投下的曲径,蜿蜒向上,引导他爬到最高处,从那里看得见有着灯火闪耀的中关村大街围拢而出的寥廓园子。

 

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顶层之后,站在高高的阴暗的塔尖,天已经微微发亮。一棵棵苍郁的松树在他的下方,黑黝黝的毫无动静,令人毛骨悚然。只在高高的上方,微光闪烁的夜空,才有一脉苍白的颤抖的月光投进微风渐起时嗡嗡作响的树枝。有时忽有远处夜鸟奇异的呜叫打破这沉闷的寂静。在这让人害怕的孤寂中,他的思想完全停滞了。他只等着,等着,注视下面第一个上行弯道的拐弯处是否出现报时的钟声。有时他又精神紧张地看表,数秒。随即又细听喇叭远远的呼号。但,这是个错觉。四处复归沉寂。时间似乎凝固了。

终于,不远处有声音响起。在这一秒钟,他心里感觉到一下撞击,可是他不知道这是恐惧,还是欢呼。他纵身一跃。起初一瞬间只感到凉风在耳边呼啸。接着他凝神谛听。城市正在缓慢苏醒。天明可能还要几十分钟。思绪如潮乱纷纷。突然,一个驱不散的念头似利箭穿心;他为她而死,她却浑然不觉。他泛起泡沫的生命连一个细小的波纹也没有接触到她生命的波浪。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卑微的生命曾经迷恋她,为她粉身碎骨。

 

他的躯体在呜呜的疾风的溅落声中越来越迫近地面。他再次睁开眼睛。他头顶上是一片沉默的蓝黑色的天空和一些沙沙响的树冠。树林中有无数细小的种粒顺势而下,他头朝下跌落着,树木已经开始轻轻晃动、低声吟唱。可是那点心思依然在他心中、在他目光中如火焰般燃烧,满含他的爱恋的全部炽热情感和绝望。全部渴望和这最后的痛苦的问题都涌流到温柔地俯望着他的细小的种粒当中。将死的人又一次用一道最后的无法形容的目光拥抱那颗苍郁的松树。然后他闭上眼睛,身体颤抖,摇晃,飞驰往下,树枝发出折断的声响,抖落无数种子,犹如众多绝望生命的呐喊。

 

大地似在摇晃。还有令人目眩的飞驰、回旋的呼啸,随之,一声尖锐刺耳的落地声,新的一天的钟声响起,陡然盖过了他头盖骨跌碎的微声……

 

与此同时,美丽的姑娘蜷缩在宿舍的被窝里,她被手机清晨的钟声唤醒。突然,手机从她无力的手指掉落。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如此。是一种隐秘的情感使她失态。她感到一股沉闷的、痛楚的压力。一阵骤然而至的、不可理解、令人窒息的疼痛压迫着她的心脏。她觉得在郁闷的致人眩晕的水仙花的香雾中她非窒息不可。

 

她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痛楚和莫明其妙的恐惧紧紧地钳制着她的心,在她的一生中,即使面对可怕之事、不可测之事、残酷之事的时候,也从未体验过与此相似的恐惧感。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喉咙被掐得越来越紧。

 

突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哨音,警笛狂叫,校园内瞬间沸腾了起来。她迈着笨重的脚步,费力地走近窗口,呼吸清凉的空气。旋下窗玻璃。外面,黑色的、急奔的人影……几个人仓促的词语声:一个人……从……博雅塔……跳下来……死了……

 

她全身一颤。她的目光本能地注视高高的沉默的天空和那边沙沙作响的黝黑的林木。林木之上,城市上空,启明星闪烁着精光,她觉得它的目光如一滴闪光的泪。她凝视这颗星,一种她从不知道的悲哀忽然袭上心头。一种在她自己的生活中从未出现的悲哀,充满炽热情感和渴望……

 

整个白天,她都在父亲的办公室,读小胡写给她的情诗,她的泪珠轻轻沿面颊滴落。沉闷的恐惧感消失了,只是她仍感到一种深沉而奇异的痛楚,她陡然寻思它的来龙去脉。一种如同在漆黑一团难以琢磨的夜里忽然醒来,感觉自己孤零零的受惊吓的小孩子们所感到的痛苦……


图片来源:网络

本版编辑:阿姬哈

部分往期原创文章:

【原创】生命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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