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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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丹丹 首都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
十 年
“谢谢同学们的聆听，今天的讲座内容就是这些了，接下来欢迎大家自由参观我们的历史博物馆……”古悦关掉话筒，转身披上她的黑色西服，熟练地把扣子扣上，身材的曲线勾勒分明，头发随意地一拨，提起椅子上的皮包就向办公室走去。
走进办公室，下班铃声也响起了，古悦却不急不慌地往杯子里泡了一杯咖啡，用调羹悠悠地搅拌起来，杯身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一个用了十年的杯子怎么可能还鲜亮如新呢？古悦的大拇指轻柔地摩挲着那块图案，依稀是一张笑脸，但是那人的眉眼、唇齿却再也看不清了，古悦的双眼也在咖啡的热气氤氲之中变得模糊。办公室内已经没有别人了，作为主任的古悦一向习惯了晚走，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这似乎有点偷来的时间可以或多或少地减轻她一个人在宿舍的孤独。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那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中除了几缕摇摆的柳枝，就是纷纷扬扬的柳絮，这些白绒绒的柔软得像牛奶一样的柳絮，让古悦不经意地打了个激灵，似乎从哪儿听过这么一句话——“温柔刀，刀刀催人老。”可转念一想，她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东风，是从东方吹来的风，对于中国大陆而言，是从太平洋上吹来的风……
“一般大概四到五级的风就可以风力发电了，但是像我这样只有一级的风，就不行了……”古悦想起了自己高一下学期的第一堂历史课，新来的任课老师陆一枫向同学们做了一个十分精彩的自我介绍，而她那时还是高一一班的班长。
那一天下午，当第一堂课的上课铃声渐渐轻下去，而同学们都以为老师要迟到的时候，一个人影几乎是跳跃着出现在教室的门框里，背着门外刺眼的阳光，老师短而有力的发丝上挂着水珠，脸颊通红，椭圆的镜片上升起一层白雾，看不清老师的眼睛。古悦按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心绪搅乱成一片，满脑子想着刚才从小卖部回来遭遇到的“不测”——为了赶时间，她边跑边啃三明治，一心二用在嘴上和脚下，突然，在经过篮球场的时候，一只篮球重重地砸在她的膝盖上，同时还吓掉了她手上拿着的吃了几口的三明治。正当她弯着腰揉膝盖的时候，一个男声在头顶响起：“对不起啊同学，你的膝盖怎么样？要不要去校医院看看？”看什么看，上课快迟到了，古悦懒得理他，也没瞧他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要走，“怎么不理人？你这样子不行，去校医院吧！”“同学，快上课了，没几个人像你那么闲！”这次古悦转过身看清楚了那人的模样，有点面生，应该是高年级的学长，嘴唇上有些胡渣，稍微显得有点老气，但是男孩子比较粗糙，有时候对胡渣也不怎么上心吧，“哦，对，快上课了……”胡渣微微蠕动着，古悦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想捡地上的三明治，“我来吧！”手里的纸巾被拿走，古悦又揉了揉膝盖，不怎么痛了，于是便小跑着离开了，身后似乎在喊“还是去校医院看看吧……”已经听不清了，上课铃声越来越响。
居然是他！新来的历史老师居然就是他！当他出现在门框里的时候，古悦的左手就迅速地把上半张脸遮了起来，只觉得老师在门框中定了定，然后稳步走向讲台，“上课！”“起立！”已经做了好几年班长的古悦听到老师喊“上课”，就本能地回了一句“起立”，喊完还来不及后悔，就已经撞上了他的眼神，“同学们好！”“老师好！”“请坐下！”等全班同学起立坐下的椅子挪动的声音彻底结束后，老师开始了自我介绍，“各位同学，我是你们的新任历史老师，我叫路一枫……”他一边讲着，身体一边不由自主地移动着，透露着洒脱和自信，完全不像在篮球场上那般冒失，古悦慢慢地抬起脑袋，开始注意这位路老师，青草色的T恤被汗水染成了深一块浅一块，分割这些颜色区域的是若隐若现的肌肉的线条，他转身时，古悦看到了他背上有一条长长的汗水印子，联想到膝盖上传来的隐隐刺痛，忍不住地去想——“这个老师，很特别。”
“古主任，这么认真工作，还没走呢？”保洁张师傅来敲办公室的门了，自己不下班，也不能拖累人家不得脱身啊，古悦一仰头，干了最后一大口咖啡，“得嘞，张师傅，这就走，辛苦您了哈！”一个南方姑娘，在北京念了本科、硕士研究生，几年下来，吴侬软语变成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到了宿舍楼下，宿管宁阿姨也刚接孩子放学归来，孩子有点兴奋，对妈妈说：“今天数学老师选我做了课代表！”“这么棒？晚上给你加菜！”看着这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儿一脸的自豪，古悦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我们班这学期的历史课代表是不是还没定？”路老师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讲台上的座位表，也看不到同学们摇头，又问“这座位表是谁写的？字不错哦！要不就请这位同学当我的课代表吧？”古悦差点没气死自己，这新的座位表是昨晚她临睡前写的，为了看上去整齐美观，她写了五张才写得那么好，要不是昨晚睡得晚，今天中午就不会回寝室去补觉，也不会来不及吃午饭，就更加不会那么倒霉被撞，她正懊恼着，班里的调皮鬼卫闵就把她供出来了：“老师，是古悦写的！”手指还指着她，古悦的头埋得更低了。“古悦同学，那就麻烦你了！”听到这句话，她微微抬起一点头，眼睛却盯着前排齐兰的背影，“嗯”了一声，直到下课后，同桌兼发小的李宜才调侃她道：“你的这声‘嗯’分外娇羞啊，哈哈！”“叉叉，你找死啊！”“叉叉”还是古悦和齐兰在初中时就给李宜起的绰号，因为她的衣服上有很多叉叉，齐兰数着“叉叉叉叉……你到底有多少叉？干脆叫你叉叉算了！”作为初中时期班主任的御用课代表，齐兰的判决具有权威的效果，所以直到毕业结婚，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还是管李宜叫“叉叉”。
刚掏出钥匙开了门，视频响了起来：
“悦，把你的收件地址发过来，我给你寄礼物，速速的，我约了人打羽毛球呢！”
“那你打完羽毛球再找我啊！”
“那不行，说不定我就忘了。”
“叉叉，你什么态度？”
“谌龙第一，羽毛球第二，老公、老爸、老妈、奶奶并列第三，工作第四，你第五！”
“谌龙不就拿了个冠军，你至于么？”
“帅！诶，悦，你有没有觉得谌龙长得有点像……”
“没有，一点都不像！”
“都没听我说完就知道我说的是谁，肯定是因为长得像，才那么快给予否认。”
“叉叉，凭我们那么多年的默契，不需要你说完，总之，你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像就是不像！”
“你个古悦，上个星期不来参加我婚礼，今天还骂我是狗，你造反了啊？”
“额……我错了，行么？”
不能去参加发小的婚礼，始终都是古悦对不起人家，估计这个哏，人家可以吃定她一辈子了。大学毕业那一年古悦、李宜和齐兰，就约好了以后彼此的婚礼绝不缺席，可她偏偏食言了。
“路老师，我已经是班长了，平时班里还是有很多事情的，能不能找其他同学当历史课代表？”下课后，古悦跟着路老师来到办公室，“你是我在班里认识的第一个学生，又是经常考年级第一的尖子，老师相信你，或者就当帮我一个忙呗，拜托拜托！”古悦知道拒绝不了了，尤其是在那句“拜托拜托”的时候看到了老师狡黠的眼神，她只觉得心有点慌乱。出了办公室的门，她暗暗告诫自己“从今天起，每天再多看半个小时历史！”
十七岁的马尾，在初秋的阳光里调皮地跳跃着，被青春荡起的发丝不小心飞到了嘴里，脚下的步子一不小心有了节奏，这些在后来让古悦一遍遍回忆的细节，只是当时已惘然！
古悦所住的宿舍楼是历史博物馆的员工宿舍楼，与本市某所省属重点大学的教工楼在同一小区。同宿舍的古籍资料室主任邹雪去南京出差，今晚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看着邹雪的桌子上摆满了男友送来的鲜花，古悦堆满书的桌子有点萧瑟，她的手随意地在排列整齐的书脊上划过，当触及到那本《文化苦旅》的时候，手停了下来，她近乎潜意识地用右手无名指抚摸着书脊上的每一个字，而后，又在“苦”字上加重力道地按了两下。
“恭喜古悦同学，以全县文科第十的名次上了第一批！具体情况要不要来老师办公室看看？”当高考结束二十天后，古悦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于是她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赶到学校，推进门的一刹那，路老师正坐在班主任对面，“哟！我校的状元来了！”趴在班主任的电脑面前，看着那一行数字，古悦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鬼知道，这三年她经历了什么，“喜极而泣了？你的文综分数那么高，我的历史肯定贡献了不少，说说准备怎么谢我？”古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擦了一把眼泪，把头抬得老高老高的，第一次理直气壮地盯着路一枫老师的眼睛，说：“给老师一个机会请我吃饭，从而鼓励学弟学妹们再接再厉！”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话并不多的好学生此刻竟“口出狂言”，“可以，班主任买单！”路一枫老师豪气地拍着班主任的肩膀，“我们一起蹭班主任的饭！”然后，调皮地对古悦眨了眨眼睛，尽管他常常在太阳底下打篮球，皮肤晒得很黑，古悦还是很确定老师脸红了，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毕业的那一天，路一枫老师倚在门框上，敲了敲门，“课代表，过来一下。”转身就朝办公室走去了，“毕业了都，还叫你课代表干活么？”齐兰问，古悦摇了摇头，正准备走，李宜悄悄靠近她，在她耳边很轻地说了一句：“把握最后的机会！”脸，不挣气地红了，齐兰也更诧异地问：“你们两个说什么？对我还有秘密呀？”作为同桌的李宜，比齐兰更能捕捉到古悦上课时专注的眼神，以及那眼神中略过的情愫，当然，也更能察觉出每次回答问题时古悦特意清嗓子的准备动作，所以在齐兰半知不解的时候，李宜已经得了“旁观者清”的先机，不过，她绝对不会把发小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即使是齐兰。
“路老师，您找我？”
“嗯，临别前送你本书，感觉你是一个爱读书的孩子，这本书你应该会喜欢。”
“《文化苦旅》……”
“好好学习，有时候要耐得住寂寞，相信你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接过书的时候，按在书脊的右手无名指似乎碰到了一丝温暖与柔软，但是又转瞬即逝，路老师的手离开书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手里一沉，“把握最后的机会！”李宜的话在她耳边一热，“老师……老师，知道我为什么选历史系么？”
“唔……女孩子，学历史……”低着头，古悦实在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他似乎转了个身，留给她一个侧面，语气竟有些疙疙瘩瘩，不像讲课时那么从容，“女孩子学历史……挺……挺好啊，也……也不错的，只要自己喜欢就好了！”
“唔！那谢谢老师了。”古悦的脚步慢慢靠向办公室的门，脸却始终还是对着路一枫老师，“老师？”
“嗯？”
“想告诉你，你打篮球的样子很帅哦！”
说完，转头就走，是他说的——“自己喜欢就好”。所以，不想听他的回答，就像从那时起，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多少次偷偷看他打篮球，多少个夜里一遍又一遍背诵历史的那些考点。更不想让他知道，那一本写满了他名字的笔记本和那一页画着他背影的教科书。
视线中早已是烟雨蒙蒙了，用力地一闭眼，让眼里的泪珠倾眶而出，然后再迅速睁开，手始终没有离开那本书，古悦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它从一排书中抽出，翻开第X页，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看完这本书，她怕看完了，有些东西就结束了。但直到今天她才蓦然发现，这么些年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这本书，埋在心底的感情永远不会结束。
她耐心地一页页读着，直到最后一页，看到了那句话——“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图片来源：网络
本版编辑：阿姬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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