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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秉烛夜行者

2017-08-17 石凌 北大清华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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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夜行者

——读赵越胜长篇文化散文《燃灯者》

 

有的字,在餐馆、路边就可浏览,或博一笑,或生一趣,而后,那些文字便随了转载它的纸张被读者丢进垃圾桶。这样的读物,犹如爆米花,虽然体积庞大,但营养贫乏。有的字,须在夜深人静时,焚香,煮茶,慢慢品读。书香、檀香与茶香相化相生,浸入血脉,流入丹田,此时,夜虽深沉,但心门敞开,心空清朗,耳目豁达。这样的书,放置百年,也不会旧。这类书,犹如压缩饼干,体积不大,但全是精华。

 

赵越胜追忆恩师周辅成先生的长篇文化散文《燃灯者》就是一本可反复品读,可放置百年的书。两位先生都是浸淫中国古典文化,又精通西方人文精义的大学者,《燃灯者》是“两代学人精神相续的心灵史”。赵越胜在这部作品中用情至深,但惜墨如金,片言只语,普通读者都须咀嚼好几次,越咀嚼越是馨香索怀。

赵越胜先生满怀深情,娓娓道来,周辅成先生的音容、胸襟、情怀与人格如隔岸崇山,次第推进,巍然屹立于读者眼前。大山无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周先生生前不被媒体追捧,不被主流关注,但他的风骨在赵越胜笔下宛若大山。不难看出,周先生毕生追求的无疑是大音、大象、真学问。“先生的智慧与学识点亮烛火,通浚阻塞,唤醒了一个青年的精神生活,让他懵懂的内心世界疏朗清明起来。”

 

在周先生与作者长达三十多年的交往中,哪些教诲让他铭记在心,经久难忘?周先生的哪些风范可推而广之,影响社会?

 

立足典籍而心在田野的平民思想。周辅成先生学贯中西,但他始终没忘他是普通大众的一员。他评品人物,首先看他是否站在人民的立场,是否替劳苦大众说话,他认为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最可贵的地方是“苏格拉底要做普通人的朋友,而不做权势者的辩士。”“读书人不为世用并不可耻,倒是读书人当了权势的帮凶才不光彩。”周先生认为戴震精神可贵处也是因为他永远替老百姓说话。周先生把莎士比亚当作自己心灵上的朋友,他在《莎士比亚的人格》一文中写道,莎翁的人格来源,“第一他是平民,此能对人的各方面的生活都体验过,都了解。第二,他是真实的平民,故不为世俗的矫揉造作的生活所欺所蔽。虽为女王嘉许,虽结识贵族甚多,但毫不受其影响,能够独自超越。第三,他是自得的平民,故虽受苦,但不绝望,不激愤,依然冷静。”尤其是周辅成关于“儒分朝野”的说法,让人耳目一新,周先生认为,那些不为统治集团利用的在野之儒才是真正的儒家精神继承者,他们“守死善道,以人为本,满怀慈悲与恻隐之心,倡导‘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在野之儒的代表人物是陶渊明……他胸怀高远,坚持儒家先贤所倡的理念,穷不坠志,难不屈节,虽乞食亦乐在其中;看似避世高蹈,实则民忧满怀。”周辅成显然以在野之儒自封,不走传统儒生读书只为博取功名利禄的路子。正是这种可贵的平民思想,使他与赵越胜能一见如故。他们相识时,周先生已是北大的名教授,赵越胜当时只是一个开磨床的小青工,但周先生从他的谈话中认定,“竖子可教”,当即邀请一心向学的赵越胜到他家里。从此,对赵越胜而言,开启了一个新时代,先生为他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看见了“蔚蓝的海洋”。在他们长达三十多年的交往中,周先生既把他当作一个可以教育的青年学子,又把他当成学术界的知音。

 

“素履之行,独行愿也。”八十年代初期,日本电影《望乡》在中国上映,受到道学家的批评,赵越胜写了一篇评论《望乡的伦理学》,周先生说,“你说《望乡》的伦理学,实际上是谈妓女的道德……谁能说妓女没有道德……《望乡》中的阿琦婆。她们都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贫贱屈辱中不失善良与自尊。倒是那些高居人上的帝王领袖常常是大恶之人。”对妓女的道德,这是我在波伏娃的《第二性》之外读到的最为公正的一个评判。周先生这样品格纯正的人,能为备受侮辱的底层人物说句公道话,正是他思想中平民意识的体现。反观当前充斥铜臭气息的学术界,周先生的平民思想尤其难能可贵。

 

持守人性与人道圣火的普世价值观。周辅成先生一生追求无分东西的普世价值,他认为一切哲学问题的核心是人的问题,康德哲学“三大批判的核心就是一个‘人’字,以人为中心,考察人的认知能力、道德诉求、自由意志。”周先生在北大教授哲学,亲身经历了“文革”对知识分子的迫害。但在每一次政治浪潮风起云涌的时候,他都能保持清醒的认识。即使在“文革”中,他毅然敢把那些被批为“封、资、修”的西方哲学典籍保存下来,递给志趣相投者。一位哲学教授,明知“思想之业”是危险的,却依然要做“普罗米修斯”,他没有狭隘的家国论,他告诉赵越胜,爱拉斯谟的《愚人颂》有三大主旨要理解:立身人道、宣扬宽容、批判专制。明知危险遍地,他还是向赵越胜推荐《自愿奴役论》这样离经叛道的著作,就是要学生认识到自己不自由被奴役的地位,从而种下反抗专制,争取自由的火种。正是秉持这种普世价值观,他才能心怀大爱,爱一切弱者,爱贩夫走卒,爱心存大义却不为世人所齿的妓女一样的小人物。周先生考察一个历史人物,也是基于这一普世价值观:戴东原永远替弱者说话、莎士比亚永远保持着平民性、“以德行仁,义在其中,便是正义,‘以力假人’,‘仁’‘义’两失,不过是统治者驭民之术”,正是坚守这种普世价值观,周先生才道出了振聋发聩之音,“循善而行才是儒学真义”。

毕生追求内心自由。一个人在地狱里呆得太久,上帝把他送往天堂,结果他说他适应不了天堂里的阳光,愿意回到地狱里去。中国数千年的文化就是教育人要做顺民,自愿为奴隶而不知,“人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自由,所以要唤醒他们把自由收回来,是困难的。他们甘愿供人驱使,好像他们不是丧失了自由,而是赢得了奴役。”在周先生看来,“人类若无自由,不过是一架被动的小机器。”正是基于这一人生理想,周先生才敢向赵越胜推荐被视作禁书的拉波哀西的《自愿奴役论》,在青年知识分子心里种下自由的火种。在“文革”还没结束的时候,谈自由几乎是天方夜谭,但烛火必须保留,否则人类毫无希望。“读书思考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沦为奴隶而不知。”“独立精神是我们读书人从书中得来的最高道德。”在一个言论受限制政治浪潮决定一切的时代谈自由,谈人的尊严,无疑是冒着极大危险的,周先生不是不知,而是随时做好了捍卫自由的准备。

 

知己无知的自省意识。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有句名言,“认识你自己”。自鸣得意是人的通病,到处都有夸夸其谈的“百科”先生,就是缺少省察自己的哲人。周先生谈哲学,永远敞开自己的心窗,接受新事物、新观点,不固步自封,不自以为是。周先生第一次与赵越胜在家里谈哲学时值一九七五年,这正是“黎明前的黑夜”,他告诉赵越胜,“人不是先思考哲学,而是先哲学地思考”,学哲学不仅要读哲学书,更要读文学与社会。“一等的天才搞文学,把哲学也讲透了,像莎士比亚、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学。像康德、黑格尔。三等的天才只写小说,像福楼拜……而我们这些读书人,至多是人才。若不用功,就是蠢材。”“文革”迫害知识分子,断了文化的薪火,周先生反思自己在那个时代的言行,说:“更为令人痛心的事,我们竟然也随着阴影活动,做了它的顺民、奴隶、帮凶,有时自己还和他们一起,觉得自己了不起,自鸣得意,真是可怜可悯,又可耻!”韩非与李斯同为荀子的学生,同为法家思想的继承者,但前者秉持的是知识分子的自由立场,后者做了秦王朝的帮凶,最后却被秦二世处以极刑。时时省察自己,可以保持气节。省察社会,可以辨别善恶。省察历史,可以认识到阻碍民族前行的绊脚石是什么。周先生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这把火一烧就是两千年。“英法联军能欺中国之弱,秦始皇焚书坑儒是立了功的。”“评判一个国家、政府好不好,就要看它是否把人当做目的。”先生讲起国内学术腐败问题,真是痛心疾首,“士无廉耻,国无希望啊!”

 

敞亮清明的纯正人格。赵越胜远居法国后,时时不忘电话向周先生问安,与先生讨论哲学与社会问题。一个人的魅力究竟有多大,值得另一个人毕生追随?用赵越胜的话说,“和先生处久了,便愈觉老人家无论腹笥多么宽广,修养多么丰厚,都会时时‘倒空’自己,他永远敞开着,不带任何成见地听取意见,汲取知识……求知之于先生,如呼吸之于生命。”先生疾恶如仇,视名利若粪土,击赏那些“临大节而不可夺志”的真人,毕生不忘为弱者利益鼓与呼,“人民!人民!天下不知有多少罪恶,是假借你的名字以行!”“经济,必须是有人格的人为其理想而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先生深信中华文化的生命力是深蕴于那些胼手胝足、辛勤劳作的大众之中。”“邦有道,先生闻鸡起舞,邦无道,先生鹤衣散影。”正是这种耳濡目染,使赵越胜时时感受到周先生人格的感召,像暗夜里的一道烛光,照亮夜行者的路;像前行路上的一柄剑,扫清他求真知途中的枯枝烂叶。“他好似月夜的一颗孤星,并不被睡着的人看见,但却为那些整夜不能入睡的人,忽然从床上透过明窗发现——它的光是何等清明。”正是与周先生长期保持的交往中,赵越胜意识到周先生是上品之玉,质地纯正,历久弥新。“一生不落名缰利锁,以恬淡充和之气,葆有着中国传统读书人的纯正品格。”

求真向善的学者风范。对于知识分子而言,学问与德行孰轻孰重?周先生认为,古之有学问者,必是高格亮节之人。周先生评价他的朋友大师吴宓先生,说他追求的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学问。他认为一切哲学的出发点应该是人的问题,归结点应该是解决了人的问题,知识分子必须做人类的良心,而不是统治者的帮凶。周先生在他八十五岁被赵越胜接到法国后,仍然不忘前去瞻仰他敬仰的法国大艺术家,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怀了虔诚之心,虚心学习。即使到了九十高龄,他仍然孜孜以求新知识,对社会不正之风决不回避,而是进行疾言厉色的批判。尤其是他对儒家思想的识见更是以振聋发聩之音,拨乱返正,指出“儒分朝野”,“先秦儒家‘以道事君’的理想,包含着读书人的人格尊严和自由选择。高扬此一理想,读书人乃一自由之士,无此理想,便不过策士、谋臣、奴才而已。”儒家思想对中华民族的贡献是极其巨大的,但是在流传的过程中,不断被误传,被断章取义,先是被董仲舒向汉武帝献策独尊儒术,扔掉了儒家思想中的民本观、仁义观,成了制约中华民族进步的精神枷锁。到了二十世纪,又被那些主张全面西化的人全部摒弃。周先生提出“儒分朝野”,提醒人们,对待孔子与儒家思想,应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经世致用的爱国情怀。“与先生几年交往,在言谈话语、往来书信中能感到先生心中的炽热。凡论及时政、品评人物、阐发学理,总着眼于国家兴亡、善恶扬抑、大道存废。”2007年,已经96岁高龄的周辅成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依然犀利抨击士林腐败,力斥名、利、权当道的乡愿行径“毒害青年”。2009年,98岁高龄的周先生谈国内形势,不无痛心地说,“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大人物只关心自己的小事情,而小人物的大事情却没人管。先生怕我不明白,特地解释说,大人物的小事情就是升官、出国、捞钱、安置子女。小人物的大事情是生、老、病、死,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住不起房,社会缺乏公义啊。”“士不可以不弘毅”,周先生的一生,是自觉担当道义的一生,是与中华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的一生,是慎独、审思、精进的一生。他所推崇的历史文化名人,都是风骨与气节可彪炳千秋的真君子。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周辅成先生不愧为师者范。他的精神风范通过赵越胜先生的追忆书写永存人间。

作者简介

石凌,原名张惠灵,甘肃灵台人。在《北京文学》《文艺报》《当代小说》《海外文摘》《延河》《思维与智慧》《边疆文学》《散文世界》《散文选刊》《西北军事文学》《华文百花》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篇,出版散文集《且行且吟》《素蓝如瓦》、著有长篇小说《支离歌》、《蝶衣》、文艺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等。

图片来源:网络

本版编辑:阿姬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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