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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黄桷树下的山城

2017-08-24 加菲猫尾 北大清华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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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桷树下的山城


◎引

我不曾见过祖母,仅是听父亲追忆、听母亲追忆;我亦许多年不曾回返重庆,只听说重庆陆陆续续变化很多,青石板阶梯少了,黄桷树少了,解放碑矮了,朝天门码头也彻底改模样了。

 

我居住重庆那会儿年纪很小,而离开重庆的时间则很早,这城市留给我的记忆,很少;但我清楚记得,曾经,重庆到处是高高低低的黄桷树,尤其爬坡上坎路途中,一条陡长青石板阶梯,几乎每逢折转,就有那么一棵粗壮繁茂的黄桷树。

(初春,重庆鹅岭公园中的黄桷树与绳桥)


旧日里,那样的转角黄桷树下,似一定搭配有一个简易茶摊,而这简易茶摊中卖的,一定是重庆人最爱的老荫茶。

 

我的祖父母便是在这样一间茶铺中相识,那是一九四六年,一个山城寻常的闷热酷夏,十七岁的祖母扇着手绢下坡,十九岁的祖父坐着滑竿上坎,两人巧莫巧焉,都选择在同一株黄桷树下歇脚纳凉。

(滑竿,一种川东地区旧时常见的人力交通工具)


 祖母擦汗的间隙瞥了祖父一眼,如若放在小说中,她或许该看见祖父恰恰也在瞧她,然后两人相视失笑,一段浪漫就此展开;然而现实是,祖父很快自顾自地喝完茶水,重新坐上滑竿离去——那一年,祖母尚在女子师范念书,这条两人偶遇的道路,连着她的学校与她的家户。

 

虽然遗憾没能“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但《增广贤文》说:“命里有时终须有”,祖父,则正是祖母的“命里有”;因为祖母放暑假回家不久,家里来了个做媒的,拿着张方方正正的小照问她乐不乐意,那张小照上的年轻大学生,恰恰,便是祖父。

 

我不曾见过祖母,仅是听父亲追忆、听母亲追忆。据说祖母从不承认她当初在黄桷树下对祖父有什么心动,但她却十分喜欢讲述黄桷树下的这场偶遇,也常常说,因为在黄桷树底见过一面,所以后来看到媒人手中相片,便自然而然答应下来。

 

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继续了。山城内外,多的是高坡长梯,年轻人喜欢四方登临览胜,也没太多讲究,走累了便随意歇歇,于是乎,他们最经常闲聊的地方,往往仍是各处转角黄桷树下的简易茶铺。

(重庆附近游览胜地之一:钓鱼城遗址)

 

一九四七年开春,两人成婚不久,看完电影,逛至重庆著名的白玫瑰餐厅吃晚饭。这天祖母很开心,餐厅乐队奏的都是她喜欢的曲子,虽然报纸上说北方又开始打仗,可毕竟距离重庆还很远,她并不过多担忧鞭长莫及的东西;但祖父显然心不在焉,全程都敷衍应付,时常答非所问。

 

好端端的晚餐变成为潦草结束。祖母一贯脾气急,返程路上,逮着个周围人少的机会,她就单刀直入质问祖父“态度恶劣”的原因——是的,多年后她偶尔向我父母提起这一段质问时,别的用词都会变,唯独这四个字评价从来不变。

 

祖父犹豫吞吐着,憋了好半天才讲出:原来他有个远房表亲要学医,想借祖母陪嫁的几套医书,他希望祖母同意。

 

这话是有些缘由的。祖父母本籍各属重庆邻郊两个县份,祖母家一直是读书人,不少亲戚原已定居重庆,几年前日本飞机轰炸得太厉害,才又迁回乡下避难,祖母自幼学古琴和国画,虽是女孩儿,到了年纪,也同样被送进重庆念书;而祖父家则属于历代史书上写的“世力农”那种门户,这一辈兄弟六个,惟独送他一人来城里上了学,整体论家底,远远逊色于祖母。

 

结婚时,祖母依习俗由娘家送嫁去祖父本籍县的宅舍,那队伍,足排了两里地长,祖父家的乡人从那时就有闲言碎语,说祖父将来,八成是个怕老婆的。

 

故如今言及这陪嫁物件的问题,祖母很明白,祖父好面子,多半已经跟人拍了胸脯、满口答应,但她作为读书人,尤其看重书籍,特别那个年代,她陪嫁的书册,皆是传承几代的家藏古籍,她当然老大不乐意。

 

由此,两人开启了生平第一次大争吵,谁也说服不了谁,一路的黄桷树、一路的老荫茶摊,两人都似云遮雾蔽,没谁留心,甚至没谁看见。

 

后来终究,书是借了出去,并且如同祖母预言的那样,借书的人是“有借无还”,再也没提过这桩事体。至于两人怎么达成一致借出去的,祖母和祖父的说法永远不同:祖父说,是他写下保证书,签字画押才拿到书册;祖母则说,祖父先斩后奏,她是不得已,听之任之了事。

 

……

 

也许,就是这第一次大争吵奠定了基调,此后数十年间,祖父母的大争吵,似乎都离不开书、书、书。

(中华书局2006年版《续夷坚志》内页)

 

第二次大争吵是解放后,五十年代,家里来了人,说哈尔滨要筹建工业大学,因为祖父的学历和专业,特别邀请他前往东北执教——这,成为他们第二次大争吵的导火索,一个要走,一个要留,而走与留的焦点,再次对准了:书。

 

祖父想走,但祖母舍不得她剩下那些陪嫁的书,彼许年代,装箱托运那么多古籍,谁也无法担保途中不会损伤或者遗失。这一次,祖父妥协了,他们之后的半辈子,未曾到过东北,也未曾离开重庆——他们只选择了在家乡任教。

 

家乡任教原本也是不错的。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少,他们和其他几名教师,被分配在一幢漂亮的二层小楼内居住,小楼依山而建,房前不远便有几株绿油油的黄桷树,房子的阶梯设在屋外,是一道优雅的石料弧梯。

 

也就是在这幢小楼中,我的父亲和姑姑,降生人世。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祥和美好,然而,第三次大争吵到底还是出现了。只是这一次,谁也不是针对谁,与其说是争吵,更不若说是嚎啕。

 

——那是在十年特殊时期。当时,重庆开始了武斗,做过战时陪都的山城,兵工厂林立,大概除了飞机,各式装备一应俱全,连坦克亦曾上街助威。

 

有一天傍晚,祖父母居住的教师小楼周围山上,机枪密架,大约是几股派系选了这附近地界准备开战。眼瞅就要爆发枪林弹雨,几户教师家庭慌忙携老扶幼逃躲往学校——待到次日归家,漂亮的二层小楼,连带绿油油的黄桷树,已经被不知什么人放的烈火,烧成断壁枯枝。

 

祖母一下子不省人事。祖父倒还有几分清醒,连忙请同事协助照看祖母,自己则奔进焦土堆中拨翻找寻希望,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等祖母苏醒过来,她沉默了良久,呆呆地守着,望着,盼着,直到目睹祖父从残垣中空手返归,她才猛然松张嗓子,大声哭泣,哭泣中的言语,是责怪祖父,也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把陪嫁书册一并搬到学校去……

 

这自然是气话、是蠢话,谁能在机枪环绕的仓促中,抗抬上那几大箱子沉甸甸的书本书册呢?祖父本也处在愤恼之中,哪能容忍这样的无理取闹?他遂毫不客气地、当着子女的面,和祖母爆发了冲突。

 

没几天,在临时寄居的学校宿舍里,祖母趁祖父带孩子们外出的机会,吞硬币自杀。幸得隔壁学生发现,才好歹救回条命来。

 

但祖母的身体便此无法遏阻地急转直下。

 

据我父亲回忆,祖母的嘴一直很碎,很厉害,但从她患病开始,祖父再没对祖母的任何指责还嘴,无论是祖母喋喋不休絮叨她还有医书被借走没归还,抑或冷冷冰冰讥讽祖父家小门小户,整个宅子还不如她娘家门口的台阶宽大。

 

诸如此类,祖父都只是温温脉脉地笑着说:

 

“行了,老太婆,好咯好咯,莫气着自己。”

 

就这样,一人吵着,一人哄着,嘟嘟囔囔不停,连往医院诊病,均是如此,祖母行动吃力,又死争面子不肯让旁人背驮,定要一面艰难蹒跚地挪行,一面气喘吁吁抱怨去医院这条道上,浑没个茶摊啥的供她歇脚、纳凉。

 

辛苦拖过些年头,祖母终究辞世,再迟些岁月,祖父病病殃殃,也即驾鹤归去。

(重庆鹅岭公园)

 

我不曾见过祖母,仅是听父亲追忆、听母亲追忆;我亦许多年不曾回返重庆,只听说重庆陆陆续续变化很多,青石板阶梯少了,黄桷树少了,解放碑矮了,朝天门码头也彻底改模样了。

 

某天兴致偶生,我问父母,是否见过祖父、祖母初遇的那棵黄桷树。

 

父亲摇头,说它早已因扩路被砍除。

 

母亲补充道,白玫瑰餐厅他们倒见过;八十年代初,她和我父亲新婚不久,曾慕名专程去了一趟,结果失望透顶,餐厅止存剩一个阴暗破旧的地下室,咖啡很淡,像是掺多了水;咖啡杯倒是很“稠”——黏黏乎乎地,像是没洗干净。

作者简介

加菲猫尾,漂泊在帝都的底层金融民工,一直很二,偶尔文艺。

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阿姬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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