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五十多岁了,母亲依然认定我“爱吃圆子”
今天是元宵佳节,这一天,全国各地有不少习俗,比如猜灯谜、踩高跷、闹花灯、舞狮子、吃元宵汤圆等等。
在《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一书中,一节“汤圆”写出了童年时期毕飞宇与汤圆的趣事,同时也描绘了一个时代。
汤圆
文 | 毕飞宇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那一天我得到了一碗汤圆。但我们乡下人要土气一点,我们把汤圆叫作“圆子”。我的碗里一共有四个圆子,后来,有几个大人又给了我一些,我把它们都吃光了——情形是这样的,以我当年的年纪,我的母亲认为,我吃下去的数量远远超出了我的实际能力,所以,她不停地重复,她的儿子“爱吃圆子”,“他吃了八个”。后来,大家都知道了,我自己也知道了,我爱吃圆子,我一顿可以吃八个。
我相信酒席大致也是这样,如果你在某一场酒席上喝了一斤的酒,人们就会记住,还会不停地传播:某某某能喝,有一斤的量。记忆都有局限,记忆都有它偏心的选择——人们能记住你与酒的关系,却时常会忽略你与马桶的关系。
直到现在,我都快五十了,我的母亲都认定了她的儿子“爱吃圆子”。我其实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年代,在吃这个问题上,爱和不爱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问题,首要的问题是“有”。在“有”的时候,一个孩子只有一个态度,或者说一个行为:能吃就吃。这句话还可以说得更露骨一点:逮住一顿是一顿。
我还想告诉我的母亲,那一次我其实吃伤了。很抱歉,“吃伤了”是一件很让人难为情的事,可我会原谅我自己。一个孩子,在那样的时代,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相信所有的孩子都会吃伤。
我为什么至今还能记得那碗汤圆呢?倒不是因为我“吃伤了”。首要的原因是因为汤圆属于“好吃的”。吃“好吃的”,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我的父亲有一句口头禅,说的就是“好吃”与“记忆”的关系:饿狗记得千年屎。那碗汤圆离我才四十多年呢,九百六十年之后我也未必能够忘记。
“好吃的”有什么可说的吗?有。
我们村有一个很特殊的风俗,在日子比较富裕的时候,如果哪一家做了“好吃的”,关起门来独吞是一件十分不得体的事情,要被人瞧不起的。我这么说也许有人要质疑:你不说你们家做了“好吃的”,人家怎么知道的呢?这么说的人一定没有过过苦日子。我要告诉大家,人的嗅觉是一个奇异的东西,在你营养不良的时候,你的基因会变异,你的嗅觉会变得和疯狗一样狂暴。这么说吧,你家在村东,如果你家的锅里烧了红烧肉,村子西边的鼻子会因为你们家的炉火而亢奋——除非你生吃。
所以,乡下人永远都不会去烧单纯的“红烧肉”,他们只会做“青菜烧肉”、“萝卜烧肉”、“芋头烧肉”,满满一大锅——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要送。左边的邻居家送一碗,右边的邻居家送一碗,三舅妈家送一碗,陈先生(我母亲)家送一碗。因为有青菜、萝卜和芋头垫底,好办了,肉就成了一个“意思”,点缀在最上头。
我们乡下人就是这样的,也自私,也狠毒,但是,因为风俗,大家都有一个思维上的惯性:自己有一点好马上就会想起别人。它是普遍的,常态的。这个别人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个外来户。
柴可夫斯基有一首名曲,《如歌的行板》。它是俄罗斯的民歌,作者不详。这首歌我引用过好几次了,我还是忍不住,决定再一次引用它。它是这么唱的:
瓦尼亚将身坐在沙发,
酒瓶酒杯手中拿。
他还没有倒满半杯酒,
就叫人去喊卡契卡。
这首歌的旋律我很早就熟悉了,但是,读到歌词却还是1987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大学毕业,一个人在宿舍。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几乎没有过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需要回忆,不需要。往事历历在目。在我的村庄,在那样一个残酷的、艰难的时刻,人们在“革命”,即便这样,伟大而又温润的中国乡村传统依然没有泯灭,它在困厄地流淌,延续:每一个乡亲都是瓦尼亚,每一个乡亲都是卡契卡。我就是卡契卡,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做瓦尼亚,我就离开了我的村庄。这是我欠下的。
很可惜,在我还没有离开乡村的时候,这个风俗已经出现了衰败的态势,最终彻底没落了。
风俗和法律没有关系,可我愿意这样解释风俗和法律的关系——风俗是最为亲切的的法律,而法律则是最为彪悍的风俗。
风俗在一头,法律在另一头。一个时代或一个民族的好和坏不是从一头开始的,好,从两头开始好,坏,也是从两头开始坏。在任何时候,好风俗的丧失都是一件危险的事,这不是我的危言耸听。
分享,多么芬芳的一个东西,它哪里去了呢?
一块给狗的骨头不是慈善,一块与狗分享的骨头才是慈善。
这句话是杰克·伦敦说的。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正是大学的二年级,在扬州师范学院的图书馆里头。这句话至今还像骨头一样生长在我的肉里头。杰克·伦敦揭示了分享的本质,分享源于慈善,体现为慈善。
我要感谢杰克·伦敦,他在我的青年时代给我送来了最为重要的一个词:分享。此时此刻,我愿意与所有的朋友分享这个词:分享。这个词可以让一个男孩迅速地成长为一个男人——他曾经梦想着独自抱着一根甘蔗,从清晨啃到黄昏。
如果有一天,即便我的身体里头只剩下最后一根骨头,这一根骨头都足以支撑起我的人生。这不是因为我高尚,不是,我远远没有那么高尚。但是,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人和我分享过他们的骨头,我自然有分享的愿望。“愿望”有它的逻辑性和传递性,愿望就是动作——父亲抱过我,我就喜欢抱儿子;儿子也许不愿意抱我,可这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因为他的怀里将是我的孙子。是的,所谓的世世代代,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高兴地注意到一个现象,“分享”这个词的使用率正在上升。我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分享”终于成为汉语世界里使用率最高的一个词,而“分享”也真的成为我们切实可感的“民风”。
摘自《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第一章衣食住行》
标题为编者所加
在我的童年时代,我喜欢听父亲和别人聊天。父亲的话不多,却总是说得恰到好处。我有一个不成熟的看法,孩子的一生其实就在父亲的嘴里,尤其是男孩。父亲在无意间不停地强化什么,孩子最后就真的成了什么。——毕飞宇
《苏北少年“堂吉诃德”》
毕飞宇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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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陈丽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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