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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首发] · 何海波:在美国看大选投票丨中法评

2016-11-19 何海波 大案


何海波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



美国大选已经落幕,各种评论目不暇接。我还是继续写点“民主的细节”吧。


 

邻居罗莉

 我住所附近有个投票点,正好是我孩子的学校,叫Graham and Parker School。投票前一天,罗莉(Lori)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问:“我明天去投票。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我本来就想去的。虽然投票只是选举的一个小片段,这个片段很有象征意义。媒体报道往往就定格在选民手拿选票往票箱里塞的那一瞬间,不是吗?


罗莉是个退休的电子工程师,80年代几次出差来中国。罗莉所见的还是一个中山装和绿军装流行的年代,她对中国的印象却挺好,对我们也特别好。她给我们送剑桥的地图、自家的甜饼,给孩子送万圣节的道具,邀请我们去她家过感恩节。她希望我们能够接触当地人的生活,了解美国人的生活方式。


罗莉对政治并不热衷,但每次选举都会去投票。这真是一个好公民!美国选举中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就是投票率偏低。2008年奥巴马与麦凯恩对决的那一次,63.7%的选民投票,已经是几十年来的最高点了。



事后初步统计,今年大选的投票率只有55.4%。如果不是大选年,投票率就更低了。许多人根本就没有去登记,登记了的也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没去投票。民意调查时说得好好的,到了时候却不去,这对候选人来说简直是噩梦。而大量的选民对政治缺乏热情,不去投票,更威胁着民主体制的运作。


去归去,罗莉对这次大选的过程和结果都很失望。投票前一天,她给我们发了一条短信,说:“我感到有必要为这次选举向你们抱歉。”(I feel like I should apologize for this election.)选举的当天晚上,她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简直要晕过去了,我对这次选举太失望了。”(I’mtrying to remember to breathe because I’m so upset about the election.)


本来罗莉想晚点去,去早了怕人太多、排长队。她有动脉硬化,不能长时间在外面站着。但我想早点去,8:15送孩子到学校,顺便就去看看。没想到,她特意设了闹钟,早早起来,8:00就在楼下等我们了。


我们一家三口和罗莉一起来到孩子的学校。孩子进了教室,我们去投票站。

 


投票站

校园很安静,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街角立着一块牌子,正中是大大的“TO VOTE”,下面一个箭头指向投票站入口。没有这个牌子,你不会想到这是投票站。



牌子旁边站着两个女孩,在分发鼓吹自由择校的传单。是否增加实验学校(charter school)、扩大择校范围,也是麻州这次选举附带的一个全民公投议题。她们为这个问题做最后的努力。按照法律,选举当天投票站周边一定范围禁止任何竞选活动。她们只好站得稍远一些,安安静静地等人过来。


Graham and Parker School是个“回”字型的建筑,投票站在南侧的体育馆里。体育馆差不多有两个篮球场大,铺着木地板,平时也用作学生活动场所。体育馆的一半被用做投票站:靠墙是长桌,上面整齐地铺着选民名单、放着空白选票;中间是写票间,正中20个小的,两边各一个大的,是给残疾人用的。



体育馆的另一半,一排长桌上摆着糕点饮料。那是学生家长在家里做好带过来卖的,卖来的钱都用于学校搞活动。除了几个家长,小学生也轮流过来,参与义卖。一边选举,一边义卖,这是学校的老传统了。


墙上贴着一幅剑桥市的选区划分地图。剑桥市18平方公里,11万人口,规模大约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县城。全市被分成10个选区(ward),每个选区又分为3个小区(precinct)。这个投票站是两个小区合用的,但工作人员是两拨人,投票也是各归各的。



投票站里边的人没有我想象的多。我看到一位美国朋友当天发的照片,费城的一个投票站外面真的排起长队。这里几乎不用排队,最多等上两三个人。一个原因可能是人最多的点我没赶着。投票站早上7点就开门,有些人急着上班,早早来投票,那时候可能人多些。


另一个原因是,麻州今年首次实行预先投票,许多人早早投过了。10-2小区有登记选民2200人,是整个剑桥市第二大的小区。工作人员告诉我,有700多人预先投了。我傍晚6点再来时,这里更是显得空空荡荡。


选举工作人员以女性居多。其中一位老太太西德尼(Sydney),79岁了。我问她怎么才能成为选举工作人员?她说选民登记时,下面有一栏问愿不愿做选举工作人员,她打了勾,后来就通知她了。我问,如果很多人想做,那怎么办?她说,这就不知道了。但今天这一天很辛苦,早上6:30到达投票站,晚上8点多才能结束,估计也不会有很多人愿意干。



她的政治倾向,在这种场合不方便问,但几乎肯定是支持希拉里的。我说我去过新罕布什尔州助选,她很开心,说她以前也去过,现在走不动了。我问,能不能给她拍个照片?她想了一秒钟,说:“当然可以。”


工作人员中,有一位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的任务是保证学生安全。因为一些学生下课后,要穿过体育馆,到外面的操场玩耍。现场还有几个警察,悠哉闲哉。

 


选票

麻州的选票,给我的印象是大——有两张A4纸那么大。纸大是因为内容多:除了选人,还有4个问题要决定。



待选举的职位有6个:美国总统、国会众议员、州行政委员会委员(Councilor)、州参议员、州众议员、治安法官。麻州实行单一选举制,不同职位的选区不尽相同,但分到每个选区,每个职位都只选一个人。国会参议员和州长,麻州今年不选举。


总统候选人,除了大家熟知的希拉里和特朗普,其实还有两个,一个是Johnson,一个是Stein。谁都知道,后面两个毫无当选可能。一家赌博网站为他们俩开出的赔率是500:1。除了这4个,选民也可以在下面一栏填另选他人。


其余5个职位,都只有一个候选人。这意味着,获得正式提名就相当于“任前公示”了。在麻州这个民主党的地盘内,主要的竞争是民主党内的初选。竞选州众议员的玛乔丽(MarjorieDecker)是三次连任了。她告诉我,每次初选,党内都有一个人出来跟她竞争。说美国是两党制,那是联邦层面的;在州和地方层面,一党独大很常见,关键也是在“执政党内部”。


除了选人,还要决事。需要选民回答的问题有4个。选票上对每个问题的阐述很细致,简单说来:

问题1,是否允许政府增发两个开设赌场的许可?


问题2,是否允许政府批准增加最多12所实验学校,或者扩大实验学校的招生规模?


问题3,是否应当禁止养殖场把猪和鸡禁锢在无法转身的狭隘空间?


问题4,是否取消对大麻的禁令?


投票前,相关的利益团体对拟决问题进行了大量的针锋相对的宣传。有组织人马挨家挨户做工作的,有在报纸或者电视上做广告的,有在路边插个牌子直接说“SayNOto Question 2”的。跟当地人聊天,他们也时不时提到“问题2”“问题4”什么的。


工作人员告诉我,这个选票箱只计选票数目,不计投票情况。投票情况要等到晚上8点投票结束后,集中到几个点,再用机器去统计。如果有另选他人等异常情况,机器会将这些选票踢出,另行人工计票。


我跟工作人员说,我是中国来的,在这里看选举,能否给我一张空白选票。他很直接地说:“No.”但告诉我,墙上有选票张贴着,可以看。后来我又问了另一个小区的工作人员,答案也是“No”。看来这个规则是很明确的。但8年前我在耶鲁,正值初选,投票站的工作人员就给了我一套选票。


 

投票过程
罗莉带着我,来到Check-In的长桌,向工作人员报了一下姓名。工作人员问她住哪儿,她在名单上找到自己的姓名。工作人员在她的姓名后面打了个“´”(美国人习惯打´,而不是打Ö),给了她一份空白选票。


罗莉转过身来,跟我解释:这份名单是按地址来排的,所以,一个楼里面的人都在一起。“你可以看看,某人是否已经投票?如果还没投,可以给她打个电话,问她,你还要不要你的权利?”罗莉像个政治解说员。但她说得没错:在一些选情吃紧的地方,地方党支部就会紧急动员人们去投票。


罗莉拿着选票,我给她照了一个相。她把选票给我看了,给我一一介绍上面的人物。有个玛乔丽,竞选Representative in General Court的。我问General Court是个什么机构?罗莉愣了一下,说:“你还真的把我问倒了。”她马上问旁边一个年轻的警察,警察也说不清楚,拿起手机Google。原来,这是州众议院!麻州议会也分两院,参议院40人,众议院160人,都是两年一选。罗莉说,这个玛乔丽最早是在剑桥市政委员会的,她见过几次,印象很好,所以每次都投她的票。


她转身进入写票间,一眨眼功夫就出来了。我走到一个没人的写票间,掀开帘子,瞅了一眼,里边除了两支笔,啥也没有。选举,其实如此简单,胜败只在人心!



罗莉把她填好的选票给我看了——她一点儿也不忌讳我知道她的态度!我没有看她对四个问题的选择,只看到总统候选人一栏,她选了希拉里。——这完全可以理解!她来到Check-Out,报了自己的姓名,工作人员在她的姓名后面打了个“´”,表明她投过票了。罗莉把选票塞入选票箱,选票箱上面的电子计数器自动增加了一个数字。工作人员给她发了一个“IVoted”的小帖纸。这就算完了。


我很想知道,楼里住的一位哈佛大学生物学的教授投票了没有?这位即将退休、知识广博的教授谈起这次选举,就一个字:“Ugly”。在首场总统辩论前夕,他告诉我,他不看,too ugly;第二天碰到,他说他还是看了,totally ugly。我问工作人员,我能看一下这个名单吗?他说,这不行,因为这是人家的隐私。


离开长桌,我问罗莉:“刚才你check in的时候,工作人员有没有看你的证件?”罗莉突然想起来:“是啊,她好像没看我的证件!——他看了吗?好像没有。”呵呵,行政执法总是有松紧的,向来不可能百分之百。不过,我相信,大规模的选举舞弊在今天的美国是不太可能出现的。

 


参议员

 我在大厅里跟人聊天,罗莉过来告诉我,那个州议员玛乔丽来了,正在外面,你可以过去跟她聊一下。



我走出门外,玛乔丽正搀扶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过来。这个妇女看样子有90多岁,行动不便。玛乔丽非常细心地搀着她过了转角,上了台阶,进了门去。几分钟后,她又搀着这位老妇女下来,安排她坐在一条长椅上。她跟老妇女聊了一会,起身离开,却叫一个男的——后来知道,是她的助手——代替她的位置。


学校刚下课,一群孩子在投票站外面的球场上跑来跑去,缠着一个大高个的警察玩。警察也摆出各种姿势,逗孩子们玩。


突然间,人群一阵骚动,摄影记者齐整整地站在马路边,架起长枪短炮。是参议员来了!参议员沃伦(Elizabeth Warren),法学教授出身,擅长破产法,现在还是哈佛法学院的教授。她写过一本书,揭示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生存压力,影响很大。有人告诉我,她是“麻州最有权势的人”,也是民主党内很有影响的人物。美国的参议员在中国相当于什么呢?一位在中国呆了多年的美国记者说:“省委书记吧!”



远处,沃伦和她的丈夫手握着手,风度翩翩地走过来。她穿了两件外套,里面一件是蓝的,外面一件是红的。沃伦早年倾向共和党,后来才转向民主党。不知道这着装是否有那个讲究?我后来知道沃伦的丈夫也是哈佛法学院的教授,教美国法律史。他今天来,不但是投票,主要还是做夫人的陪衬。


美国参议员6年一任,沃伦是2012年当选的,所以今年不是她的选举年。但对政治人物来说,时时刻刻都是竞选,为自己,为本党,也为认同的事业。


刚才的那位老妇女还坐在长椅上。沃伦过去,俯身跟她握手、寒暄。记者们抓住这个场面,狂拍照片。


我猜测,这是一个刻意安排的场面。今年是女性第一次出现在总统候选人的名单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选民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媒体曾经报道,一位102岁的女性提前投了特朗普的票;又有报道,另一位102岁的女性投了希拉里的票。当天,民主党的副总统候选人特意在一位99岁的老妇女后面投了票。


沃伦进了投票站,记者们也蜂拥而入。除了在写票间里面,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摄像头前面。我进去时,沃伦已经写好票,排在两个人后面。那两个人也没说话,投下票就走了。轮到沃伦了,她双手拿着选票,不慌不忙地塞进投票箱。投下票后,沃伦跟票箱后面的工作人员握了一个手。记者们又是一阵狂拍。旁边的工作人员轻声道:“请不要拍照。”没有人理会他,他也没再说话。



投完票,沃伦转身走向摆满义卖食物的长桌。她慢慢地看,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她不时向人问候一下,特地跟两个孩子聊了几句。她挑了几样面包、饼干,家长帮她用纸袋装好,算了一下,总共16美元。她说,那我再挑一些,凑够20吧。一位家长打开一个饼干盒子,说里边这只小熊是自己做的,希望她品尝。沃伦笑着拿起一块吃了。


严格说来,这边不算投票区,没那么多限制。许多家长上来,想跟沃伦合影。她很耐心,一个一个地合过去。她丈夫手里提着三个纸袋子的饼干,耐心地跟在旁边。我上去跟她打了个招呼。我说我是哈佛法学院的访问学者,来这里看选举。她问我哪里来,我说我在北京的清华大学,教宪法行政法的。这时,她丈夫插话说:“我也在哈佛教法律,欢迎你。”从参议员的丈夫一下子变成一栋楼里出入的教授,顿时亲切了许多。


等参议员走后,我在投票站外面跟州议员玛乔丽又聊了一会。她一直在那里,送那位年老的妇女离开,接打了几个电话,又接受了一个采访。作为选区唯一的候选人,她的当选毫无悬念。但她说,她得去旁边的一个选区,那里的一位候选人可能有麻烦,需要支援。


街区阳光灿烂,一片宁静,开票的风暴尚未到来。街角的两位女孩,还在散发传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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