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苑撷萃】猫眼（五）

本公众号于每周六定期推出【法院撷萃】，法院人和你一起品茗精彩世界。 32 39346 32 12957 0 0 7012 0 0:00:05 0:00:01 0:00:04 7011周为您连载的系我院杨勤法官的长篇小说《猫眼》。

作者：杨 勤

1990年毕业于云南大学，获法学、哲学双学士学位。从事审判工作超过二十年，现任民二庭审判员。

（十三）

夜晚驱车出门。车子沿坡道拐弯上行，自是加大油门无疑。不料在弯道的尽头处，一只黄色的猫咪立在坡道的中间，在车灯的照耀之下动也不动。我在刹车上狠狠踩了一脚，定住，并拉动手刹，与这只猫咪对峙。

 大约十秒钟之后，这只猫咪从容转身，走过坡道的最后一段，消失在黑暗里。

我未看清这只猫咪眼睛的颜色。但它从容转身的姿态，确让我痴了一瞬间。

猫咪频频出现在我的视野，这让我想了又想。这城市有着许多流浪猫，碰到一只胆大或者说是风度绝佳的不算稀奇。这是客观的一种解释，能通。在众多的猫之中，有一只特别与我相近，亦真亦幻，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脑海。这是主观的一种解释，亦能通。

其实，也许还有更多的可能，比如说偶然。偶然我的眼睛停顿在坡道中间，刹车，停住，而不是径直开过去；偶然一只猫被车灯射住了眼睛，没有办法作出反应，呆上一呆，然后再步履蹒跚走掉。这也有可能。

事实上，我较为喜欢多一些的可能，多一些的选择题，而不情愿简化成是非题或单项选择题，非对即错，只有一个答案。象我们惯常的思维二分法，只有正确的和错误的两种。因为通道狭窄，所以很多的精力用在了琢磨什么是正确的这一命题之上。而狭窄本身不好，它极大地将思维的蓬勃性限定在了一条永巷里，线性思维，走向非东即西，非南即北－－只能跟随巷子的大致走向，至少不能离经叛道太远。

至于猫咪的风度，这就是主观题了。发挥的余地大些。在我眼里，从容是美，无惧是美。但有可能从主观上就错了。我所遭遇的猫咪其实可能只是神经迟钝、老境将至兼风湿性腿脚不灵便患者。

但我依然愿意信任我的第一感受。这是一只从容不迫的猫咪，被我清楚遇见，相距盈尺，并对视数秒。这与理性判断没有关联，因为它是一只什么样的猫，并无深入的证据可供论证。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偶然相遇心头的一点稍瞬即逝的感觉。这种感觉给我带来惊诧，也给我留下从容转身的美感。

这样的时刻，正确不是我要追求的；美的存在和品味才是。这些年，尽管我被洗了不少时间的脑，也一再主动告诫自己，要做一个正确的人，尽量做正确的事。但也许天性使然，在关键时刻，意外时刻，在我脑海里盘踞并第一时间作出的反应，往往不是正确，而是感觉。

由此可以判定自己基本上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感性之人。但我经受感性带来的负面影响多了深了，也在屡被否定加自我否定之余，开始正视感觉在我的生命里曾经的影响。在平庸的记忆里随便盘点几件，结论不出所料，我人生的几次拐点，均是根据感觉而作出的。不是理性，是感觉。

可能自己的理性从来先天不足后天不补，由得感觉漫天滋长左右行动的方向。但理性的高级阶段在哪里？一贯正确的方向盘在哪里？我要做正确的事情，可是并无把握，而且很是奇怪，作出可能正确的决定时，我的心满是痛苦。为了逃避这种即时性无可逃避的痛苦，我走了相反的方向，转向了依凭内心的感觉。

至少，我做出决定之时，我的心不是痛的。这就行了。我需要承担的，是不正确的行为带来的一系列后果。对于此，我愿意承受。

而沉默，就是我所承担的后果之一。

（十四）

我曾经试过理性与感性的严重背离。那种矛盾苦不堪言，心中充满是或者不是，走或者不走，留还是不留诸如之类必得选择的难题。理性告诉我一个正确的选择，然而心说不；心狂奔向一个方向，但理性说不。不但告诉说这不是一个正确的方向，还会碰到头破血流。

从心从理，我无所依凭。心头煎熬，难就在于抉择，痛就在于背离。

感性与理性的永恒拉锯战。显然，这是情场才会有的纠结。又显然，这与职场相比，简单多了。

感情世界里，一个人的意见就占了百分之五十那么多，这一点确凿无疑。一个人决定，两个人走向。不象职场，被决定的个体渺小得不值一提。凡是涉及民生的薪水、职位、甚至是否会被炒鱿鱼的种种问题，基本由别人决定。为了让自己的命运多一些自主，就要参与到影响别人命运的组织之中去，去成为一名决定别人命运的家伙。这显然不是我的长项，也没发生这样意外的偶然。因此只能接受被决定的命运。

所以只好来谈谈职场之外的场。更有把握一些，如上所述。在感情世界里，每一个人起码都有等额的重量，至少可以做出是还是不是，走还是不走，留还是不留的自我判断。这样的判断斩决或是拖泥带水，均不能够假手于人，结局也是一一对应自我承受－－这唯一性、重要性经过论证，比起职场来鲜明多了，把握较大，底气较足，所以谈谈无妨。我本来认为，只要运气好，在做上述是还是不是，走还是不走，留还是不留的题目时，如果上天照应题题押宝都对，人生的八小时之外起码还有另外的顺风顺水足以酣畅，尽可以抵消八小时之内的晦气。可是问题在于，这情感的世界，这情场玩的不是掷骰子，所以关乎的不仅仅是运气，从更重要的元素来说，它其实是关乎感觉，关乎心灵的一种长期的情绪。一旦涉及这感觉与心灵两点，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确定：是耶非耶，远非一句话可以归纳。

有人说过，一个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必定有一个深爱TA的人存在着。找到了这个等TA的人，从此人生皆大欢喜，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下去。这一个说法不知历尽几世几劫，至今还在一些低端图书上累被提及，被部分憧憬幸福的少年无知青年脑残中年所崇奉。但据我看来，这就是一段自欺欺人的童话而已。原因简单，如何确定上天注定的人是此人非彼人，童话里没有说；一时深爱后又不爱，那爱算什么；当爱与时间空间现实存在发生冲突时，是取生存条件，还是单取一个爱字，童话里也没说。

由此可知，发明这段话的人可能就是一白日梦主义者，在幻觉中自我感动，然后再将幻觉当做确定无疑的事实传给他人。因此再传。但不管传了多少时间又传了多少人，也不能改变其荒谬的本质。－－世界上，谁也没有为你准备一个深爱且终生不变的人在等你，即使有这样的人你也碰不到；即使碰到了你也认不出；即使认出了你也不敢确定；即使确定了也不能保证你有爱的权利爱的土壤再加爱的成全－－前世注定今生巧遇永无参商此生不移，这不仅象童话，更象神话来着。这么多的“即使”一一从虚到实，可能么？

正是细细思量过这魅惑人心的注定之说，我才这样认为：爱不必赋予太大的宿命意义。实际上宿命谁也没证明得了。因此，爱的时候，就爱好了，享受它的滋味；爱消逝的时候，就接受离别吧，时间带不走全部的疼痛，但会减轻。只要不把爱立到心中神的高度，左右自己的一切，而是把它当作生命中的一次盛宴，带来美感，带来微笑，带来追忆，那么，是不是命定，是不是慎终如始，又有多大关系呢？

话虽如此，临到具体的决断，感觉那又截然不同。甜在心里，痛也在心里；斩决在心里，拖泥带水也在心里。是爱，还是喜欢？爱上去很容易，爱下去很难，还爱吗？爱变得不可爱了，要等待，还是要离开？还有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你爱的人，也同时同等地爱你吗？相爱了吗？最后一个疑问，爱是什么？

一想起这些古今中外痴男怨女逃不出的怪题怪圈，即使经历过诸般痛楚万般彷徨也不能超脱立地成佛，而人又无一不在彀中，便有些恨恨不已。但转念想到曾经相爱的美好，双眼对视时的缠绵，又觉此劫也是甜蜜，如果人生空若白纸少了相爱的甘美与痛苦，人生还有何意义。这一转念，便觉得无论是别人茶杯里的风波，还是自己心中闷落的骤雨，均自有其特别的分量。

只要这分量，这掂量，出自于真实的内心就好，出自于自己的感觉就好。

（十五）

醉侠孔庆东的博客，有一段时间，我比较喜欢，经常看。他提到他家的猫，名叫小赵。进出无规则，还专门坐卧于几案之上与人捣乱。总之，宾主之间少有厮抬厮敬，更多的是插科打诨。让我羡慕。人与猫儿之间不谈爱意，但彼此纵容玩闹，假嗔薄怒，融融之气跃然纸上。

 其实我八九岁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只猫。像是虎斑猫，因为有一圈又一圈的黄色斑纹。经常看它在窗前圈起尾巴端坐，灰色的眼睛炯炯看人。又不时溜出家门不知所往。反正到吃饭之时自然出现，闷声不响，吃饭吃小鱼。家中虽然清贫，所喜有钓者，有捞捕者，鱼苗尽有。我有没有为它取名已经不记得，但它愿意坐在我桌边，严肃地看我，依偎我，偶尔“喵”地一声。它的存在于做作业时孤独的我，即使没有共同的语言交流，已是极大的陪伴，安慰。

年纪将大未大之时，其实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有些什么，所知是极为有限的。在我尚未为这只猫咪天天看我的情意作一定论的时候，中秋节前一天，我外出参加班级活动，回来之后，已不见猫。问家人，告之已经死了。我很难过。此前它一直拉稀，有几天就是不动不吃的样子。所以这结果不奇怪。奇怪的是我想问问埋在哪里，但已不清楚当时的想法，终于没问。估计是怕大人笑吧，这么隆重地对待这件事情。我已说过，小孩子会有许多奇怪的想头。

过了几日，我走过家附近的垃圾场，看到最边上丢着一只花花的动物，像是我的猫咪。当时我心脏紧缩，不敢走近。其实我是很想走过去，还计划找个棍子挖个坑埋了的。但我始终没有。我怕那具生命逝去之后糟糕的形状。所以，从此以后我一直绕着那条路走。每绕一次，心里都暗暗负着罪恶。

很久了，我其实一直没有忘记小孩子时走过的垃圾场。即使是猫咪短暂的依偎已经淡忘了之后，那种负疚感罪恶感还一直跟随着我。这也成为多年以后我一直不养宠物的原因。我怕它会死去；我怕养不好它害它死去；我怕面对它的不堪结局而不得不面对自己的软弱。是的，当时只需要一点点的突破常规的勇敢，而我没有。

这就是我对情感世界最初的印象：爱与恐惧。两者如影随形。如果对一个生命产生了依恋，就有可能有一日目睹它的不堪，它的消逝。这种活生生的消逝并不能带来美感，它带来的是恐惧。失去爱的恐惧；爱会变形、变质的恐惧；收拾残局心酸的恐惧；负罪感的恐惧；还有，对于生命无法把握的恐惧，也包括自己的。

恐怕这一生，对于爱的感受里，都或多或少地带了一点过往的影子。琴瑟和鸣情致满满之际，我想到的是如此良辰可惜不能停留；偶尔参商小有疏离之时，我想到的是爱本来如此，结局只得悲伤；重归燕好之后，我担心的又是不知红旗能打多久，反正反复尽有，欢悦总是暂时－－就这样，我渐渐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不敢宣于口只在心中暗暗忧惧；不敢放声大笑确认此时我很幸福，只因为知道这只是花上露水。

我得承认，老是活在未来或者老是活在过去是很没劲的事。细细分析，未来哪怕夕殿萤飞思悄然，那也是未来的事。未来就是还未发生，也就是不一定会发生，我却为尚未发生的事悲伤了。为过去悲伤还可恕，为未来悲伤就太没有道理。何况为了未来自管悲摧，现在在哪里？我将现在置于何地？现在荷花盛开，虫声唧唧，有风吹来，夜半无人正好私语，有啥好悲伤的？

又推而究之，只管在为未来不确定的悲伤里约束自己的笑声快意，而人终有了时，那岂不是活过了一生，活过了自己，却不知自己曾停留在哪里？道理就怕分析。就这样，我在背人之处无人打扰之时慢慢想，总算有了一点活头。

了解生命的缘起来去，不是为了悲叹，而是为了豁达地活在此时。爱终将逝去，和生命一样，有始有终。也同生命一般美好：有依偎有注视有静静的相陪，有眷恋有不舍有声有色有迷醉。如果为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就将失去群星了。泰戈尔老人家写下的。我想我懂了。

我想像勇敢的自己，面对生命，面对生命中的爱，是这样子的：爱着一个人，一个生命，就告诉TA；如果告诉会打扰到所爱的人，那么就微笑着沉默，修炼一种叫做成全的东西；如果与所爱的人相爱，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晚，也纵情欢笑，而不去为黎明的即将到来浪费流一滴眼泪的时间；如果爱人走了，就约束住自己的双手，知道告别的时候已到，站在路口看着远走的背影就好了；自己不再爱了，那么也愿意拥有最多的慈悲心，小心地呵护曾经的爱人的心口，助TA虽有怅然但有尊严地离开。

看看，一个人描绘自己的蓝图时，总是有最理想的角度。我知自己事实上也做不到。因为我不是神仙中人，能有足够的洒脱说走就走，说留就留；也不一定能够站在十字路口，牢牢约束住自己的双手，不去试图拉住些什么；也不一定有足够的勇敢，无视旁人的眼光，表达一份爱的珍视，收拾一份爱的残局。

尽管如此，即使那蓝图只是纸上之物，我还是珍而重之。其实，我想表达的是，即使自己永远达不到心中描绘的理想人格，我还是愿意在珍惜生命、珍惜爱的情感路上，向蓝图靠近。所谓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蓝图高蹈一些无妨，我努力就是。达到一半就好，达不到，也在前往的路上。－－这总比从前的畏惧、内疚、阴暗、怯弱要好得多。因为前头有目标，我的眼光得看着前路，就不会只顾着频频回头；也不会漫天遥想有一个陷坑在前，一定要坑我一坑。

想起来，前几天见到的地库里的猫，毛色也是黄色横纹的。让我不得不回忆起那只趴在我记忆里的猫咪。我更愿意归结于八九岁时的记忆在作怪，但它的毛皮确实相像，而且眼神也有足够的严肃，看着我，让我不能转眼，不能忽视。我不相信轮回，无论是人界还是猫界。可是，这只猫咪的出现，确实提醒了我一些什么。在把它们一一写下来之前，我不能得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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