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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受难者帕斯捷尔纳克,临终前说“我快乐”

2016-11-27 王家新 沸腾

“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是刹那间幸福的刺痛”,《帕斯捷尔纳克传》开篇的这一句,闪电般击中了我,它也为这部长达千页的传记定下了最隐秘的基调。


传记也是一种塑造。“您像是授予了自己的影子以全权,然后差遣它代替您来到生活中”,这是茨维塔耶娃当年写给帕氏的一句诗。怎样来还原这样一个影子?怎样来书写这样一位在创作上如同大自然一样丰饶、其人生又贯穿了二十世纪所有历史——有时甚至是处在其风暴眼中——的诗人?


传记作者不得不寻找他最独特的角度。这便是这部打破了通常模式的传记作品,它分为三部五十章,以“幸福”的获得及其付出的代价为主题,以“六月姐妹”“七月诱惑”“八月变容”为三部曲各自的乐音标记。他要以这样一个繁茂的多雷雨的“夏天”展现诗人的一生及其独特的命运。帕氏本来因为癌症死于初夏(5月30日深夜),但传记作者却把其生命的尾声放在了苹果成熟、压弯枝头的八月。耐人寻味的是,帕氏的“替身”日瓦戈即死于八月末,那时他身处一辆拥挤的电车内,相信自己看到了车窗外的拉拉,便挣扎着向她奔去,却因心脏病发作猝死。——你相信这个神话吗?你是否从中感到一种令你颤栗的“更高意义上的真实”?


鲍里斯·列昂尼德维奇·帕斯捷尔纳克

(1890-1960)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之一,个人命运与时代翻覆相互交错,阅尽世间悲苦与欢欣。他站在从传统到现代的转捩点上,凭借天赋感知这一切,并以诗歌和散文形式加以呈现,从而在现实生活中超越现实,创建(或开创)自由。

 

与复杂艰辛的人生历程相对应,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学风格也经历了由混沌到明澈、由繁复到简白的发展过程。他用数十年时间终于完成了漫长的成熟期,他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以及由此衍生的组诗,即是悲欣交集的生命见证。


“第二次诞生”后,他得到了净化的明晰


文 | 王家新

(诗人,著有诗歌《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叙事曲》)


“良心烛照下的艺术”

滴落在生活中的诗歌



悲剧的主人公完成了他自己,也超越了他自己,在传记作者看来,帕斯捷尔纳克连在“诺奖噩梦”之后的英年早逝也死得恰到好处,“四周的世界绽放了,用初夏的全部美好为他送行。……所有罪错都已洗赎,所有苦难都被战胜。剩下的只是告别。”在某种意义上我认同这样的诗意描述,虽然我还很不满足。我也曾访问过帕氏在莫斯科郊外别列杰尔金诺的故居,诗人死后的面模遗像留给我的,仍是一抹深深的悲郁。


但贝科夫以“六月姐妹”作为传记第一部的副题,在我看来却恰到好处。对于早期的帕氏,他的全部诗学就是“生活,我的姐妹”,诗人和他的“生活姐妹”(这包括了大自然,它们是一个整体)亲密无间、声息相通,他们相互关照、相互揭示,一起成长。我猜茨维塔耶娃称帕氏的早期诗歌为“密谋的诗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中国读者已很熟悉帕氏早期抒情诗的代表作《二月》(“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荀红军译)。该诗意象密集、语速很快,“像孩童的语言含混不清”(茨维塔耶娃语),以同时扑面而来的雪水、泪水和缪斯的墨水,以黑色泥浆的“轰响”声、祈祷钟声与车轮呼叫声,以及千百只被烧得“焦黑”从树上坠下的白嘴鸦,表现春天到来的力量,或者说,表现一种奇迹般涌现的诗。


说到“天赋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在伯林看来,帕氏比任何人都更生动地诠释了文艺复兴的理念,“即认为艺术家是可与大自然本身相匹敌的创造者”,他所拥有的天赋也使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将人与事物“鲜活的品质和生命的律动”传达出来,在他那里,“石头、树木、泥土和水在一种近乎神秘的意境中被赋予了生命”。(见以赛亚·伯林《苏联的心灵》) 



帕斯捷尔纳克位于别列捷尔金诺(Peredelkino)的墓地


而王嘎所译的这部传记中的帕氏的早期诗,也使我对一个诗人的天赋有了新的、令人喜悦的发现。王嘎的精心翻译,不仅进一步揭示了帕氏特有的诗性感受力和隐喻才能,也以其深入、确切的把握,让我切实地感受到了一个诗人的脉搏跳动,如《麻雀山》一诗的开头和节尾两节:


你被亲吻的双乳,仿佛在净瓶下洗过。

夏日如泉水涌溅,却不会绵延百年。

我们让手风琴低鸣,却不会踩踏节奏

夜夜起舞,任由音调与尘土飞扬。”

 

“透过树影,浮现出正午、漫步与圣灵节,

小树林要让人相信,世界向来如此:

就这样被浓荫顾念,被林间空地感染,

被我们承担,仿佛云朵滴落在印花布上。


这里,诗一开始的“净瓶”就用的非常好,它不仅使肌肤相亲具有了诗性的净化意味,也给全诗定下了音调。而全诗最后的“滴落”,也滴落得恰到好处,它不仅富有诗意,也有助于我们从整体上把握帕氏的诗。在帕氏看来,诗歌之泉的“涌溅”,首先来自于“吸收”,生活姐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慷慨”。因此,他会钟情于那云朵浸润的印花布。在《几点原则》中,诗人还这样写道:“某些现代派人士想象艺术如喷泉,其实它却如同海绵。他们断言,艺术应当喷涌而出,其实它却应当不断吸收并达到饱和。”


王嘎对帕氏另一首早期诗《起航》的翻译也十分出色。1922年夏末,诗人偕同新婚妻子从彼得堡前往德国看望离开故土的父母。“盐从天上滴落,絮语间/隐约传来机轮的轰响”,全诗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入一种带有嗡嗡机轮声的现场,细细体会“盐从天上滴落”这一句,诗人还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怎样的诗性宇宙!


接着的第二节:“海面像展开的白桦树皮”,多么新鲜独到、“俄罗斯式”的比喻!而“海水闪耀着苍白的粉色”,也体现了一种敏锐、精微的视觉感受力,如果我们细心体会,这闪耀的苍白粉色还隐含着一种燃烧。的确,离开了这种内在的燃烧,诗歌就不会成为“冒烟的良心”,诗人也不可能“在烟雾中推进”并“寻找出路”。(《致茨维塔耶娃》)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与女儿阿丽娅(阿利娅德娜)

1924年摄于捷克


就在这闪耀的苍白粉色中,大海“一浪又一浪,痛苦地奔涌……”到了第三节,一种更伟大的境界就展现出来了:“空间愈发辽阔,大海也为/它的增长而战栗”!


这样的诗,借用茨维塔耶娃的话来说,“吻过(读过),就会爱上”!


但是问题在于,就在帕氏写下这些杰出诗篇的那个年代,在俄罗斯大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且不说阿赫玛托娃在三十年代大恐怖时期创作的令“高山低头”的《安魂曲》,曼德尔施塔姆早在1921年就已写下了他那首尖锐、刺痛、预言般的《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一粒星,盐一样,溶化在桶里,/刺骨的水显得更黑,/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涩,/而大地愈来愈真实,愈来愈可怕。”)


的确,正如曼氏的遗孀娜杰日达所说:“曼德尔斯塔姆和阿赫玛托娃是最早意识到斯大林时代之实质的人。”他们都见证了一个历史的大灾变年代。他们是受害者、追悼者、预言者。雷菲尔德就很敏锐地指出:“阿克梅派诗人是那样倾心于统一的欧洲文化,因而面对几个世纪以来的交流和统一体的瓦解,他们只能感到恐惧。……凶兆把阿赫玛托娃变成了一个卡桑德拉,把勇士古米廖夫变成了一个‘被诅咒的诗人’,并赋予曼德尔施塔姆《石头》中最后几首诗一种对历史必然性的洞见,从那时起,这种洞见就使他成为最具有当代性的诗人,从更深的层次上说,也即俄罗斯最具有政治性的诗人。”



叙事长诗《一九0五年》及赠给阿·马·高尔基的题词


而在帕氏早期的诗中呢,人们不会明显看到如布罗茨基在谈论曼氏时所说的“诗人与帝国对立”这一“原型困境”和对应关系。帕氏的名诗名句当然有很多,它们已成为众多俄罗斯读者生活的一部分,但却没有那种阿赫玛托娃式的令人心惊的句子:“野蜂蜜闻起来像自由”“但我们闻一次也就永远知道了/血,闻起来只能像血腥味……”


的确,当曼氏挣扎在流放地沃罗涅日的那间小房子里(“恐惧与缪斯轮流值守”,阿赫玛托娃),人们有理由说那个“生活在别列杰尔金诺别墅中”的童话诗人“受的苦不够”。谈起这位被官方和民间都视为“俄国第一诗人”(阿赫玛托娃的讽刺语)的诗人,人们有理由满怀苦涩,甚至给予道德上的责难。


这就是为什么诗人希尼会说二十世纪俄罗斯诗歌的历史构成了一个“审判席”。不仅是前俄苏诗人,所有诗人都要来到这里为自己做出辩护。


而读了这部传记我深感欣慰,因为它再次证明了(尤其是新披露出来的大量资料),帕斯捷尔纳克一生的创作、包括他的翻译,仍是一种如茨维塔耶娃所说的“良心烛照下的艺术”。历史的检验是无情的(“你甚至用我的血来检验/所有我用墨水写下的诗行”,茨维塔耶娃)。除了偶尔流露、很快就被自己删去的“鬼才知道是谁下的”的歌颂之辞,帕斯捷尔纳克的一生经受住了这样的良心的拷问和检验。(经受不了这样的检验就开枪自杀,如法捷耶夫)


《帕斯捷尔纳克传》(上、下)

作者:(俄罗斯)德·贝科夫

译者:王嘎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6年9月


“永恒的童年奖”

受难者临终前说“我快乐”


话再回到阿赫玛托娃那句“永恒的童年奖”之类(“他被授予了永恒的童年奖,/在慷慨和光辉的星辰映照下;/整个大地成为他的遗产,/他要每个人与他一起分享”),它是对帕氏的赞美,但也暗含了一丝讥讽。但是帕斯捷尔纳克并不幼稚。他在二、三十年代的《主题与变奏曲》、《崇高的疾病》、《施密特中尉》、《第二次诞生》等作品,都显现了对历史过人的洞察力,并隐含了着日益严峻的时代和个人良知的冲突。他在后来创作《日瓦戈医生》完全是必然的,虽然这当然也与他与“拉拉”(奥尔迦·伊文斯卡娅)的相遇和爱情的激发有关。


对于俄国革命,帕氏和他那一代人中的许多人一样,并不持一种拒绝的态度,因为俄国专制、腐朽的社会需要一场暴风雨的冲刷(他曾称革命为一场“了不起的外科手术”,或是一场谁也无法预测和控制的“地震”现象)。但他后来渐渐发现,历史改变了方向,革命的音乐变成了令人恐怖的噪音。帕氏与曼氏的区别在于,他不仅作为一个抒情诗人,还把一个致力于观察的艺术家(我们不要忘了诗人的父亲是为托尔斯泰的《复活》作插画的画家,那些插画和素描肖像一直挂在诗人的写作间里)、一个在战乱中为敌对双方包扎伤口的“医生”带在身上。这样看来,帕氏与曼氏、与阿赫玛托娃的区别是个人气质、美学观念和艺术方式上的不同,而非道德上的不同或政治上的分岐。“他一直有着感激磨难的幸福禀赋”,传记作者如此写到。在由早期的异教徒式的,泛神论式的世界观转向一种基督徒式的信仰后,帕斯捷尔纳克更是如此。正因为如此,他“几乎愿意跟一切和解,曼德尔施塔姆正相反”。也许与此有关,帕氏很不理解曼氏为什么写那首讽刺斯大林的诗,他视之为“文学自杀”,并且逾越了艺术的界线,虽然曼氏出事后他曾尽力去营救,虽然他私下里对斯大林的厌恶并不亚于任何人。


说到斯大林,帕氏与他的关系,自然会成为人们包括这部传记的一个关注焦点。帕斯捷尔纳克与斯大林,诗人与暴君,这是典型的“俄罗斯命运的对位”。在强权的时代,需要适应形势(马雅可夫斯基就曾嘲笑曼德尔施塔姆不识时务,居然“同时代讨价还价”),甚至需要妥协,以“通过最小程度的妥协,达到最大程度的自由”。帕氏很幸运地做到了这一点。


对此,这部传记还有更耐人寻味的揭示:帕氏相信“大相径庭的两极之间,也会有相互的认知”,传记作者认为“在这一点上他同样没有错”。“联结帕斯捷尔纳克与斯大林的,不仅是相互的吸引与排斥。使他们相联的还有彼此间的制约。”


在权力的周旋中,帕氏大体上保持了诗人的尊严(诗人在与领袖通话时,诗人的妻子在一边感到万分震惊,因为他的口气居然就像同邻居说话一样!),不仅如此,很早我就听说过斯大林讲过“别动这个天上的神人”。看了这部传记,我才知道斯大林这句话很可能是帕氏自己编撰出来的。他之所以这样编撰,是因为他了解斯大林,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洞悉俄罗斯精神之谜。因而传记作者会这样借题发挥:“感谢上帝,如今,我将不再遭诋毁,终于可以继续写作,像从前一样,置身于‘神秘性’之中!在此氛围中,我和您,斯大林同志,我们之间是如此默契:毕竟,您也喜欢神秘……”还有:“人们将记住我,也将记住你。所以,你这鞋匠之子,可别忘记我——艺术家之子。”


这就使我联想到帕氏的自传“安全通行证”。“庇护”的暗示在《日瓦戈医生》中也有体现,在那出残酷而神秘的命运戏剧中,日瓦戈就有一位他自己也不知晓的神秘的“保护人”。至于帕氏自己的“保护人”,谁也不可能将他明确说出,斯大林吗,但是斯大林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就更值得去思量了。也许,这出自任何人也不可抗拒的“最高意志的庇护”?(这是阿赫玛托娃献给帕氏的挽歌《诗人之死》的最后一句)


《日瓦戈医生》手稿
《日瓦戈医生》原俄语版的副本,暗中由中央情报局(CIA)出版,在法国印刷

但是更重要的,是帕斯捷尔纳克并未因为这一切而放弃或背叛他自己。且不说他的创作,他在三十年代末期翻译的《哈姆雷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可与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相并称的事件。莎士比亚本来写的是“时代的鞭笞和轻蔑”,他在翻译时却借哈姆雷特之口说:“谁能忍受统治者虚假的伟大、权贵们的无知、普通人的伪善,个人的看法无法表达,心中的热爱得不到回报……”这就不是翻译中一般的“僭越”了。没有这种冒险,一个激动人心的“俄语的哈姆雷特”也就不可能诞生。


应该注意的,还有帕氏1928年写下的致阿赫玛托娃的那首诗,“但是可怕力量的解决/就在那里,在白夜刺眼的光线下”,命运的真相及其“可怕力量”已显现出来了,“不,不是盐柱,是你五年前用韵律固定住的/罗得妻子的形象,蒙眼而行,/为我们克制住回头看的恐惧……”而他自己在多年后毕其一生创作的《日瓦戈医生》,在很大的意义上,正是“蒙眼而行”“克制住回头看的恐惧”的产物。如果说他早年的态度是“照单全收”,是“不断吸收并达到饱和”,到了创作《日瓦戈医生》前后,正如有人所说:“他开始重新投入东正教的信仰,这将他从自杀的念头里解脱出来。讽刺的是,大恐怖反而使他不那么害怕被边缘化了。他发觉,自己对俄国革命的迷恋,以及与苏联文学的结盟将自己带入了人性价值崩溃的边缘——艺术与道德的共同毁灭。他拒绝了极权的诱惑,不惧结果。他又重新开始写诗……”(弗拉迪斯拉夫•祖博克《日瓦戈的孩子》,董帅译)


而到了决意将《日瓦戈医生》交由国外出版时,帕斯捷尔纳克真像奥登的诗所写的那样“我们必须去爱并且死”了。如果说曼氏为“俄罗斯的奥维德”,帕斯捷尔纳克这位“俄语的哈姆雷特”,在良心的催逼下,在一种“更高意志的召唤”下,他已别无选择——他迈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而这之后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1957年在国外发表《日瓦戈医生》,表现出对十月革命历史独特的个人审视,为此受到严厉批判。195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迫于国内的巨大压力,他不得不拒绝接受。他成为“追猎的喧声”中的受难者。1959年7月,他写下了一首《诺贝尔奖》,作为对整个事件的回应:“我做了什么恶事?/难道我是歹徒和凶犯?/我让整个世界哭泣/只因为我故土的美丽”。他的最后一本诗集《到天晴时》在他抑郁而死前出版。



1957年,改编的电影《日内瓦医生》,电影在苏联同样被禁,直至1994年才在俄罗斯上映。


但是这样一位受难者临终前对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我快乐”。是这样吗?是这样,这就像维特根斯坦对自己的发问:“我的工作真是值得的吗,是的,只有当一道来自上苍的光芒笼罩然着它时如此。”即使在受难中,帕斯捷尔纳克也是幸福的,并曾因这幸福而泪流满面,因为他通过牺牲、受难和奉献达到生命更高的层次,因为他以全部的勇气和创造力,承担了一部伟大作品的命运。作家昆德拉曾讽刺帕斯捷尔纳克“不会写小说”,可是他知道什么叫诗吗,什么是一个人历经一生才能写出的伟大诗篇吗?


即使就艺术发展而言,传记作者也为我们做出了简要而精当的勾勒:“他对文学之‘我’客观化的永恒追求。他的道路,犹如螺旋上升的曲线,在扩展过程中不断攫获新的主题,开辟越来越宽广的生活领域。帕斯捷尔纳克以极其主观的抒情为起点,直抵散文叙事,由有意识的印象主义的朦胧归于经典的、传统风格的明晰。”他所说的经典的明晰,是指那种《圣经》式的质朴和启示性。去读读《日瓦戈医生》最后部分收录的《圣诞之星》吧(王嘎译出这首诗后,曾激动得把它单发给我)。有人说仅凭这一首诗,诗人就可以不朽了。



帕斯捷尔纳克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1960年2月


圣诞之星(节选)(王嘎译)


        严寒的夜晚像一个童话,

  不知是谁从暴风卷集的雪堆

  悄悄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狗缓步徐行,小心张望,

  向牧人的帮手乞怜,等待灾难。

  有几个天使夹杂在人群中间,

  也走在这路上,经过这地方。

  他们没有实体,无影无形,

  所到之处只留下他们的足迹。

  众人乱哄哄地围住一块巨石。

  天放亮了。雪松显露出枝干。

  “你们是什么人?”马利亚问道。

  “我们是游牧民和上天的使者,

  前来为你们两个唱响赞歌。”

  “不能都进去。请在门口稍等。”

  ……

  他浑身闪亮,睡在橡木的马槽,

  宛若照进树洞的一缕月光。

  驴嘴和牛鼻孔

  代替了他身上的羊皮袄。

  人们站在阴影下悄声说话,

  就像家畜在窝棚里低语。

  忽然,不知是谁从昏暗中

  把星相家推到马槽左边不远处,

  他转身一看:那圣诞之星

  像一位宾客,在门边望着童女。

(1947)


本文整理自2016年11月26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6版。作者:王家新(诗人,著有诗歌《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叙事曲》);编辑:柏琳,小井。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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