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郭婧雅评《三姑六婆》︱众声喧哗下的明代女性群像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上海书评 Author 上海书评
从精英到下层明代女性研究
和以往聚焦于上层精英阶层女性的研究不同,本书另辟蹊径,聚焦于明代的底层女性群体“三姑六婆”。通过研究男性士人文本中所记载的“三姑六婆”,作者向我们展示了明代社会丰富、复杂、流动性的一面,同时充实了我们对明代女性的理解。细细读来,这本以社会性别视角切入、研究明代女性社会生活的著作仍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中国古代女性史长期以来处于被五四话语宰制的状态,陈东原在他的专著《中国妇女生活史》呐喊疾呼, 认为“女子生来即被歧视,既嫁之后又有一朝被弃或失欢之惧”(13页)。他的著作给读者加深了一种扁平化的形象,即认为中国古代女性在封建礼教的枷锁下缄默不语,闺阁以外的人无法听到她们的声音,深居家中的她们也无法扬声于外。然而,女性在历史中的切实处境比单一扁平的受害者形象更为复杂,也无法以一言以蔽之。
谁是“三姑六婆”?
“三姑六婆”与职业女性
衣教授将三姑六婆所反映的明代女性职业归为“宗教”“医疗”“买卖”三个层面,然而她也指出,三姑六婆所担任的社会功能在很大程度上相互重叠。例如师婆、卦姑行降神治病与医婆行医问诊,都有治病消灾的作用,甚而有尼姑、道姑也会受托为媒,可见“三姑六婆”群体内部的界限也相当模糊。
当我们尝试去理解三姑六婆在明代社会的出现,我们应该意识到这一女性群体的出现和明代的社会发展趋势无法分开。在其所著《纵乐的困惑》里,卜正民(Timothy Brook)指出,明代后期的发展与明初朱元璋所设想的封闭理想的农耕社会不同,明后期的社会形成了密集发达的商业网络,使得商品经济得到充分发展,明代女性作为小商贩活跃在街头巷尾(卜正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三联书店2004年出版,230-231页)。衣若兰教授充实了其论证,她向我们指出,在日益严苛的性别隔离条件下,明代社会交织的商业网络中的缝隙和孔洞使这些“职业”女性穿门入户成为可能。
“三姑六婆”为何屡遭偏见?
衣教授同时也指出,三姑六婆极大拓宽了明代女性的生活空间(168页)。她们外出进行商业活动,或为女性诊病,参与到经济、宗教等社会活动中,大大拓宽了自身的活动范围。对大家闺秀而言,这些三姑六婆也是她们了解外部世界的渠道。例如,贩卖胭脂水粉的牙婆、卖婆常常为闺阁中的女性带来街头巷尾的消息;而医婆、稳婆等人又是女性罹患病痛、分娩生育时不可或缺的帮手;尼姑、道姑也常常去往闺阁妇女家中宣讲经卷。衣教授的研究表明,三姑六婆立足于内外之间,成为闺阁妇女沟通外界的媒介。
以往学者对明代女性的研究更集中于明代社会贞节观念的盛行,无论是忠于未婚夫而选择终身不嫁或未婚殉死的贞女,还是丈夫死后以寡妇身份终其一生的节妇,她们在明代的方志记载里都成为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在有关明代贞女的研究中,卢苇菁教授指出,明代的贞女甚至选择自裁来实践捍卫“一女不事二夫”的道德观念(Weijing Lu, True to Her Word: The Faithful Maiden Cult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衣教授笔下的“三姑六婆”则是无法归驯于理想道德框架的一群人,她们在整个儒家社会体系下处于边缘位置,其出门入户的行为活动不符合儒家传统的道德体系,因此士人往往对这一类女性指摘批评。在本书中衣教授介绍了一个有趣的案例:清代福建人陈怡山在回顾明代节烈妇女的旌表时就指出,闽县节妇程姐其实是女巫,尽管她被列入旌表之列,但是陈怡山对其节烈德行仍然表示怀疑(158-159页)。在士人眼中,这类游离于儒家道德体系之外的妇人本质上便与良家妇女不同,因此多受怀疑。或许我们可以说,明代的“三姑六婆”与社会主流所颂扬的贞女节妇正是社会文化中女性形象的两极。
明代女性的新形象
总的来说,衣若兰教授的著作使我们对明代女性的印象进一步扩展。明代女性并非只是传统道德藩篱下的受害者,“三姑六婆”在文人小说笔记下零落嘈杂的声响反映了她们野蛮生长的活力。衣教授通过观察三姑六婆在明代社会中的身影,展现了明代社会有趣而丰富的画面。在晚明日益严明的性别隔离条件下,女性仍然享有游走于内外的可能性和灵活性。这本书提醒我们,女性是如何紧密地与明代社会的经济和文化生活联系在一起,又是如何重新塑造晚明以来的性别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