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拒绝承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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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史傅德：寻找真实的马克思》

《财经》杂志2016年11月7日第30期

如果我说我是从高一开始，就对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产生了怀疑，一定会有人认为我是在吹牛13。但事实上，这个话题确实是我和当年那位政治老师争论的焦点。

到了大学以后，我越来越认为马克思所说的，资本家仅仅支付给工人劳动力价值，然后把工人创造出来的剩余价值剥削走是无稽之谈。难道资本家的生产资料、技术，管理，智慧以及市场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我们看到，除了赚钱的还有很多破产的资本家。难道承担的风险不是一种投入吗？如果仅仅是因为有人拿走了高于劳动力价值的那一部分，列宁曾经倡导的免费劳动日又是什么呢？当马克思理论体系中，作为基石的剩余价值理论发生动摇，这个理论体系也就整体站不住脚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马克思主义理论从未在西方主流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中占据一席之地。

《财经》记者曾经采访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史博德(Fred E. Schrader)先生。他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马克思手稿的流传过程非常非常复杂，也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手稿最初给了恩格斯，恩格斯交给了德国社会民主党总部。1938年德国社会民主党把它们交给了荷兰社会历史研究所。现在这些手稿已经全都电子化了，可以在英特网上找到。谁愿意研究都可以去看，只怕没人看得懂，因为马克思会几种语言，而且有很多缩写，还有他自己创造的写法，非常难以辨认。”

作为德国著名学者，史博德是极少能辨认马克思笔迹的人，也是当今世界极少看过马克思全部手稿的学者。史博德的毕业博士论文研究的就是马克思1850年到1860年思想转变的手稿。2002年－2012年间，他作为柏林科学院马克思和恩格斯新全集编委会成员，负责整理、编辑出版马克思未刊历史笔记。他因此获得许多新的发现和心得，值得研究者关注。

史博德在教导中国学生的时候发现，他们不能接受真实的马克思。其实，马克思是19世纪的人，他使用的所有资料和信息都是19世纪的。然而，他的思想是超前的，并不局限于要解决19世纪资本主义的那些问题。这两者是脱节的，好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被信奉的所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理论，是马克思在1850年前坐在屋里空想出来的实验室作品。那时候的马克思主张暴力革命，用阶级斗争的方式消灭资产阶级。这个感觉和很多现代义和团，以及坐在四五线城市的路边摊上，叫嚣要用荷包蛋抹平美帝的反智分子没什么区别。但列宁特别欣赏这一套，列宁主义就是沿着这么一条线发展起来的。因为从来没有实质性的参与过社会治理，所以马克思并不能对未来社会做出完整构想。

1850年之后，马克思进入反思并最终导致了他的转变。他越来越觉得，政治革命、暴力革命是行不通的。暴力革命也只是换汤不换药，把政府换掉了，但是资本主义体系是不可能被政治革命打碎的。

马克思的理论中强调社会自身演进，最反对国家来支配生产和分配。所以，他根本不能认同后来苏联的那种所谓的计划经济。

很多人都认为马克思主张消灭私有制。但马克思其实并没有持这方面的观点，而是说私有制有一天会超越自己，自己否定自己。而且私有制超越到一定程度，会否定国家，而不是说通过国家干预来消灭私有制。

在认真阅读马克思后就会发现，甚至在共产党宣言里，他都承认私有制在历史上的进步作用。在手稿里，他特别讲私有制在18世纪对社会推动和生产力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私有制才能被全社会所接受。还有，私有制对个人的发展、对人的自由也是很重要的。他认为，哪怕你是个拿薪酬的工人，你都是个自由的人。

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力发展如果超越了个人消费的界限，所有制本身就不再是私有了。发展到一定程度，私有制就成为一个悖论了。这并不是说私有制本身出现什么问题，而是私有财产超过了一定限度之后，就会变成社会公共财富。但它并不是以政治的方式变成公共财富，而是遵循自我演化的内在逻辑。目前来看，很多西方国家的高社会福利就是表现形式之一。这些被归集起来的社会财富并没有流入某一小撮人口袋里，而是反哺了社会。

所谓马克思主义，事实上很多内容都是被后人有意歪曲和篡改的，例如恩格斯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在马克思逝世后，出版了《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其中就夹带不少“私货”。这么明显的“洗稿”行为，却顶着马克思的名字打了“原创”，不能不让马大胡子在地下叫冤枉。

在1850年以后，马克思就认为，国家不能占上风，不能是强者，政治也不能起决定性作用。尽管马克思越来越反对政治控制经济，而恩格斯还是强调国有化的重要性。考茨基、列宁都觉得恩格斯的版本特别好，因为里面线索很清晰：先有生产，然后有交换、剩余价值，把这些都消灭以后，社会主义实现，所以他们就沿着这条线拼命往下走。但是看马克思的手稿，根本就找不着这条线索，完全是后人的主观理解。

《资本论》其实从来没有完成定稿。仅第一卷就有八个版本和草稿，互相矛盾。现在通行的版本是恩格斯整理定稿的。后来德国马克思全集研究小组发现，恩格斯编《资本论》第一卷把它浅化了，甚至加了很多政治内容，其中一些和马克思手稿里的内容甚至是冲突的。与其说是马克思在自己的手稿中留下了很多开放性选择，还不如说他压根就没把很多事想明白。

作为一个思想家，马克思的手稿是一个思想大实验室，实验的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各种模式。马克思，其实也是在自己的思想海洋中摸索、探究甚至是否定。其实早在《资本论》第一卷出版的时候，很多德国年轻人阅读后，兴奋地声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知道以后气愤地说，我什么都是，但我绝对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史博德说：现在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是1850年以前马克思的思想，后来马克思本人成了一个反马克思主义者。可惜没有人去好好研究，也没人理会马克思后来的思想，主要是因为不想接受。

不管从哪个层面上说，马克思都不是德国社会民主党或者其他政党宣扬的马克思。真实的马克思不是后来被描述的，特别是德国社会民主党和后来列宁他们塑造的那样。

史博德在采访的最后讲到：马克思思想在共产主义国家被接受的其实是很少的一部分，主要是国家革命、暴力革命之类，这些都是1850年以前马克思继承傅里叶、圣西门、欧文等人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思想。19世纪50年代对英国的经济状况研究以后，就像前面谈到的，马克思的思想发生了巨大改变。

马克思并不承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的最重要一点是，马克思主义和后来发展下去的那些理论是另外一个历史。它不是马克思思想的延长线，而是衍生出相对独立的另外一条历史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