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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 | 贾樟柯用电影“讨好西方”是个伪命题

2015-05-22 内陆飞鱼 青年电影手册
用电影“讨好西方”是个伪命题

内陆飞鱼


内陆飞鱼:影评人,著有公路电影书《毫无目的去一次远方》


看戛纳电影节发回的前方报道,贾樟柯导演新片《山河故人》上映后,一些国内记者在给差评的同时,又在讨论一个“月经贴”,电影取悦西方人云云。也不知道记者谦卑地在仰望西方世界,妄自菲薄自己直不起腰,需要电影找自信,还是电影人的创作必须符合五千年文明浩荡、山河壮美、高楼林立、人民富足、GDP世界第二那样的自尊自信,才叫不讨好西方?


一个常识。从创作自由与解放思想而言,不存在讨不讨好谁的问题,不论什么题材、内容,只有拍得好和拍得烂的问题。这种不针对作品本身质量评价,而猜测电影创作动机的“有罪推定”,从张艺谋、陈凯歌、姜文以来,到娄烨、刁亦男、王小帅都难免,去年《白日焰火》上映时很多人还争论过这个问题。因为贾樟柯是电影节的宠儿,成为了头号炮轰对象。


按记者们的逻辑,此前在西方获奖的大陆艺术家、导演、作家,多半也是因讨好西方,哪怕几年前莫言得诺奖也摆脱不了这个逻辑,因为展示了中国人的“丑”,诸多劣根性,愚昧不堪,不体面。估计以后80、90、00后以“丑题材”拍片,获奖了,他们也肯定这么说。

另一个常识。电影、绘画、摇滚乐、戏剧等现代艺术形式,来自西方工业文明,游戏规则评判标准都是他们定的,你无法超过他们,跑到第一,自己定规则,让人家来跟你玩、陪你玩,你去跟他玩,陪他玩儿,就是讨好吗?




无法创造新标准,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玩,玩得不好,又想获得表扬,就负气说别人不带你玩,或者别人歧视,偶尔一个人表扬,又说是取悦洋人获得肯定,这是一种扭曲的心态。


什么样的行为是“取悦西方”?这个话题值得展开来大讨论,逐一列出,逐一批驳。难道说拍穷山恶水就是取悦西方?拍真金碧辉煌就是中国自信?从老谋子开始到第六代,大家还在拿这个东西说事,除了文化不自信,审查制度压抑下自我阉割成为定式思维,作者和批评者们的自卑和自傲,是不是还有其他东西?


其中一点,也许是眼下的贾樟柯正沿着相反的路线,和记者想象中的贾樟柯渐行渐远,失望由此产生。


贾樟柯讲过一个小故事,《任逍遥》在戛纳上映时,曾有记者当场质疑,为什么爱拍社会 “阴暗面”、边缘人群,不去拍拍祖国的大好河山,繁荣富强,以及人民的善良美好。这个故事令人哭笑不得,很多觉得贾樟柯电影讨好西方审美的人,估计和这个记者的立场差不多。这只是很多在笼子坐久了,习惯于文艺创作被管束之人的惯性思维,悲哀的是自己却浑然不觉。


再一个常识。很多创作人,因为不愿意得罪粉丝,开罪市场,不敢公开对大家说,我的创作只对自己的表达欲负责,不对别人的喜好负责(独立歌手李志例外,他经常骂自己的脑粉)。是的,真正有底线的艺术家,不负责去创作观众喜欢的东西,迎合大众心理,只对自己的创作直觉负责。


因而,如果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打动你了,你愿意买单,也许是艺术家厉害到家,天赋高超,手法高级,但是,他靠手艺吃饭,没必要对你的买单感激涕零;如果作品没打动你,也许是艺术家创作太蹩脚伪劣,天资平平,作品和野心不匹配,也许是你走眼,不必对你的评价耿耿于怀。


“讨好西方”这种说法的出台,除了记者、媒体不自觉的进行了西方是世界中心主义,中国是边缘的世界这样的层级划分,对中国和中国产品的不自信。另一点是,长期以来,一些媒体与个人,在评论一个作品时,往往先从揣测作者的创作动机开始,把作品之外的其他东西附加上去,从而进行情绪化、道德化的揶揄和推定。乃至于虚火遍布,一点就着,狭隘的民族主义精神,狭隘的道德洁癖至上。




最后一个常识。在创作自由、审美多元、观众成熟、市场细分的前提下,艺术家虚构或写实的爱好应不受束缚,他爱创作什么东西是他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违法了可以交给法律处置。小津拍中产阶级家庭波澜不惊的优雅生活,成了大师,被他鄙视的今村昌平去拍战后千疮百孔的日本,写实“蛆一样的下层百姓”,也成了大师,各有风格和市场,但媒体不太会说,他们中谁在迎合西方人审美满足窥私欲,因为他们有自信和底气 。


回过来看,媒体对于贾樟柯的误读,除了以上原因。还因为《天注定》以来,他的电影本身越来越多的符号叠加,以及借助社会新闻的花样编排,痴迷于群像塑造,段落式的小品串联,以事件带动人物,而不是用人物来推动事件,删繁就简地去体现时代感,让很多早期的影迷略有微词,认为多了华丽、流畅、鲜艳、堆砌,却少了早起朴素、节制、简洁,恰到好处的暧昧和欲说还休,人物与影像粗粝却有纯天然的亲切感。


另外,在大家眼中贾樟柯的精力实在太旺盛了,开公司,当老师,开面馆,当监制,拍广告,有着商人的头脑,艺术家的品味,演说家的口才,以及社会活动家的精力,在商贾、贵胄之间游刃有余,但很多东西似乎没有善始善终,比如“贾黑”们最爱举的例子是,他曾许诺要建艺术院线,要扶持独立影评人,以及扶持新导演的“添翼计划”,最后似乎不了了之了。


有人说,他这么忙,这么有精力,留给电影的时间却不多,拍电影就像玩儿,很即兴,像是一挥而就毫无压力,多数片子像是未经深思熟虑的半成品,一两个月就拍出来了,赶工似的,有些创意甚至一拍脑袋就出来,比如和《东》套拍的《三峡好人》,《天注定》,《山河故人》两三个月就拍完了。这是表象,被大家忽略的是,为拍摄《在清朝》,导演已经熬了五六年。


熬是一种拼持久力的精神马拉松,是独坐冷板凳的观心内省,像完美主义处女座的磨洋工,像拖延症患者的有心自证,目前熬出来的武侠电影,《一代宗师》很惊艳,《聂隐娘》据说也惊喜,他们都是磨时间、拼做工,熬出了时间果实。下一次是不是该《在清朝》,熬出另一种味道?庞麦郎说,别急啊,时间会给我答案。贾樟柯说,别去歧视庞麦郎的头皮屑,这玩意大家都有。


面对官方与民间的双重质疑,贾樟柯早有发声,几年前刊发于《南方周末》的《我不相信,你能猜对我们的结局》,既是为独立电影、独立电影人的渠道、现状“鸣冤”,也是向审查制度、混沌的观众进行回击。在最近的采访,他还透露,曾受电检审查官的要挟,对方说不让你过审你能怎样?他的回答说,数字硬盘这么小,我可以把它带到全世界。


“大海没有时间和沙子交谈,它永远忙于谱写浪涛。”这是贾樟柯曾在宣言里引用过的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诗句。也许沃特-赛勒斯的《汾阳小子贾樟柯》上映之后,很多人能发现这个双子座导演的热爱与愁苦,以及他健谈背后的缄默,灵活背后的固守,坚持背后的妥协。一个导演所面对的真实生活,比他的电影本身精彩和无奈。


一个有趣的对比,在《山河故人》上映的第二天,侯孝贤导演的《刺客聂隐娘》上映,里面的中国元素得到了国产记者的一致好评。然而,在另一边,另一拨人群里,跟外国媒体、影评人对《山河故人》击节叫好的形成大反差,很多外国人大喊《刺客聂隐娘》闷,看不懂。


什么样的电影能让中国人看着舒服,外国人看懂,也许是个难题,也许只有好莱坞体系的李安才能完美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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