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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崔卫平:被剥夺者是危险的——关于影片《毒太阳》

2015-10-07 崔卫平 青年电影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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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被剥夺者是危险的

影片《毒太阳》(又译《烈日灼人》)




这是发生在俄罗斯特有的温情脉脉的外表之下阴险可怕的故事。传奇的内战英雄寇托夫在夏日别墅度周末时,被一位不速之客打搅,因为“里通外国”的罪名被逮捕,坐上了通往内务部(一去不复返之途)的车辆,一个看似温馨和谐的家庭由此破碎。




来人名叫密迪亚,此时37岁,出生于上个世纪交替之际的俄国贵族家庭,这个家庭中只允许讲法语。这位前贵族子弟长得一表人材,风度翩翩,多才多艺,弹得一手好钢琴。在那场铲除私有制的国内战争中,他的父母双双毙命,他只有投靠自己的音乐老师伯瑞斯,他曾经是这位老师特别器重的得意门生。在这幢美丽的房子里,他与老师的女儿玛露莎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密迪亚希望从此以后过上一份平静的生活,这一切看上去也是属于他的:豪华的贵族宅邸,周围迷人的风景,和他倾心相爱的姑娘,他自己的青春和生活。但这时一项意外的指令把他派往国外,派往巴黎。寇托夫后来辩成当时的密迪亚是可以选择的,他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但实际上他只是面临着留下来坐牢和以一走了之尝试自己运气的抉择。内务部雇用了密迪亚,让他在“钢琴师”的掩护之下从事出卖本阶级的工作,他们答应这样做就可以早点回家。一心想回到心爱的姑娘身边的年轻人相信了。他前后提供了8个前白军将领的情况,这些人被押到国内,未经审判便就地处决。坦率地说,这项工作是连密迪亚本人也不齿的,他是被迫从事自己既不愿意又瞧不起的背叛和出卖的勾当。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作为一名被推翻的阶级的旧成员,他不具备选择和开始自己生活的资格。因此他不得不参与这场游戏,不得不把自己的灵魂抵押给魔鬼。他变得冷漠绝情。旧地重游只是为了实行阴险的报复。



寇托夫不会讲法语,他来自和密迪亚背景不同的另外一个阶级。在和密迪亚所属的那个阶级的殊死对抗中,他属于胜利者这一方,他在战争中立了奇功,成了令人瞩目的非凡英雄。影片影片着力渲染了他如何受人敬仰及他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的一面。导演本人饰演的这个角色和导演的女儿扮演的小姑娘娜蒂雅将一对父女之情表现得感人之深,旷世罕见。所有这些很容易使人产生一个印象,即寇托夫是一个值得称道的正面英雄形象。实际上远远不然。在几个关键地方,寇托夫人性中的另外一面还是暴露无遗:正是他拆散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他自己则做了那个可怜软弱的姑娘的丈夫。如此说来,那场革命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权力、财产和地位的重新分配,把本来属于密迪亚的东西归到自己的名下,说他是一个“新生的资产阶级”亦不过分,他的受益是以别人的受害为代价的。也恰恰是这个寇托夫,亲自“领导”着在国外“工作”的密迪亚,密迪亚凡事须向他汇报,没有比寇托夫更深知密迪亚的弱点了。他正是利用着后者的弱点,为此也必须将自己已经占有玛露莎和那幢房子的事实隐瞒起来。密迪亚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寇托夫则可以高高在上,乃至他后来有权对密迪亚说:“我们像买下一个妓女一样买下了你。”连寇托夫也觉得有资格看不上这个出卖本阶级的人。是的,当密迪亚告发别人即践踏别人时,也像妓女一样践踏了自己的尊严,他毁灭别人时也是在自我毁灭,但如果说密迪亚把灵魂交给了魔鬼,那么寇托夫便是举办这场交接仪式的那人,并代表魔鬼一方在抵押书上签了字,以魔鬼的名义接纳了这个人的堕落。在这个游戏中,寇托夫显得一点也不仁慈。他十分通晓这其中的游戏规则。因此当密迪亚本人在了解真相之后返回国内诬陷他犯了“间谍罪”,说他“20年代起为日本人干,30年代起为德国人干,并且还从事密谋陷害斯大林活动”,此时寇托夫心中十分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所表示的惊讶和愤怒几乎不值一提。



这远远不是一个大仲马笔下的复仇故事。同样的内容放在不同的时期,也会呈现不同的面貌。若是在卫国战争之前或之后的一段时间,它是一个被推翻的阶级梦想恢复失去的天堂的故事,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若是在“解冻”的七十年代,它是一个知识分子遭受迫害的故事,与心爱的人天各一方,倍受折磨。1971年毕业于莫斯科电影学院罗姆工作室的新一代导演尼基塔·米哈尔可夫于1994年拍摄的这部影片,在思想水准上大大超出了前两类。密迪亚作为旧贵族的一员,一夜之间被夺走了“生活、职业、爱情、祖国、信仰”,这种突然的变故和打击对于个人是很不幸的,然而从这种被剥夺的处境中,并非必然直接生长出高大积极的东西;从遭受压抑中并非直接导向心灵的光明圣洁。当一个人的外部生活遭到蹂躏时,他的内心生活也在劫难逃;当他外部生活的权利和和资格被取消时,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基本信任也将随之发生动摇乃至丧失。我指的是大多数人的情况,个别称得上是圣人的人除外。不可能一个人的外部生活已经不具有起码的人性和尊严,他还能保持完整、平衡的内心——信仰更坚定、意志更顽强、感情更丰富和心灵越温柔。人们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大抵是这个世界对待他的方式:如果他收到礼遇和尊敬,他便有可能礼遇和尊敬别人;如果他感觉自己是遭排斥和受诅咒的,他便最有可能也去排斥别人和诅咒这个世界,尽管这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不自觉的。除了从人们自身的经验中,人们还能从别的什么地方获得有关这个世界的知识和看待世界的立场?从虚无中产生最大的虚无,从黑暗中产生最大的黑暗。(在这个意义上,我虽钦佩鲁迅先生肩着黑暗的闸门,放青年到更光明的地方去这样一种超人的献身勇气,但我正是他所“放”出来的后来的青年之一,并没有天然进入光明的境地,至今仍在和先生一样在歧路上徘徊。其实先生揭示的“精神奴役的创伤最为有力。)密迪亚后来之所以不顾一切地疯狂报复,来自他心中一度降临后来便永远降临的虚无和黑暗。寇托夫已经赢得了玛露莎的爱,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他是玛露莎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支柱,尤其是那个嫩草般令人不能伤害的小女儿称职的父亲,密迪亚毫不顾忌这些,毫不考虑带走寇托夫对现在这个温馨和睦的家庭造成的摧残。他曾经堕落的灵魂继续堕落下去。他无可挽救。在将从前的情人玛露莎的丈夫寇托夫置于死地之后,他的生活也不再具有任何正面的和反面的意义,他只有选择自杀。




寇托夫表面上和密迪亚反差很大:密迪亚文质彬彬、富有教养,寇托夫纯朴、憨直,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有着共同的内在命运。来自另一阶级的寇托夫是位前被剥夺者,正是这种不公正的待遇使得他揭竿而起,拿起武器,要求重新分配权力社会财富。然而他实际上所做的只是将文明的财富易一个名字而已。对于密迪亚灵魂的堕落,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他接受“新主人”的位置时,他是坐在别人的哭泣和呻吟之上,甚至生命和鲜血之上。从原先的不公正产生后来的不公正。从匮乏产生掳夺。



比较起来,我们的影视或文学作品中表现迷乱动荡的历史中人们如何生活显得比较肤浅。总是一些人好,另一些人不好。一些人使坏令另一个些人倒霉。一些人是恶魔另一些人是天使或近乎天使。再不就是暗示有一个冥冥之中存在的恶意的神灵,他捉弄人们和使人们的头脑丧失理智。那有这等便宜事!从那样的污泥浊水中出来,谁能说他“刀枪不入”?从来没有迷失或部分地迷失方向?更重要的是对这种迷失他本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一个人的生活在许多方面是不能自主的,灾难从天而降无法预料,但是在这之后他对此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不能说和他本人无关。从另一个角度说,密迪亚也是可以不去出卖那8个可怜的家伙的,他的处境是他自己接受的。在这个意义上,寇托夫说他是“有选择的”,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同样密迪亚后来也不是非要动用契卡的车将寇托夫带走不可。一个人所做的事情最终是他自己所认可了的,在退到最后的意义上他要为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当然,此番逻辑同样适用于寇托夫,他也必须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在这个具有哈维尔所说的“自主性”的游戏中,任何人都要担负起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责任。我们未曾听说过魔鬼变成天使,但却见过成批的“天使”变为魔鬼。说到底这和人性中原本的恶有关系。一个动荡迷乱的社会正是将这种恶毫无顾忌和变本加厉地出来,借用历史之口它们可以得以畅通无阻。



但愿我没有把这一切说得过分糟糕和悲观。不想把这一切描述成仅仅是一种无法摆脱掉的恶性循环。我认为一个人是可以通过另外一种力量开始他的新生活的,那就是反省。反省包括他本人在内的种种不易察觉的人性的种种黑暗和缺陷。我知道有人在听到这种说法时会浮出轻蔑的冷嘲的微笑,但我仍然非常高兴的是我已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崔卫平

江苏人,人文学者,随笔和评论写作者。主要研究领域为文学与电影批评,文艺理论和当代中国先锋文学。近年来同时从事思想文化评论写作,并译有当代中思想及文学。著有《带伤的黎明》、《看不见的声音》、《积极生活》、《正义之前》、《我们时代的叙事》、《思想与乡愁》、《迷人的谎言》等书,还在娄烨导演的影片《颐和园》、《花》出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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