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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学长去世三周年纪念特辑——他的电影是怎样炼成的

程青松 路学长 青年电影手册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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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学长导演逝世三周年纪念

1964.06.25—2014.02.20

路学长:电影是怎样炼成的


2014年2月20日,路学长导演作为评委参加导演协会评奖工作,看完入围影片,搭乘同学王小帅的车,上车不到十分钟,突然喘不上气,倒在后座上,救护车十分钟后赶到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40分钟,无力回天,猝然长逝,电影圈为之震惊与悲恸。离世之时,他才49岁。


路学长告别仪式,出演了路学长第一部电影的田壮壮,以及路学长的老同学王小帅


路学长生前好友梁静,管虎


为纪念这位优秀的第六代导演,《青年电影手册》在3月18日举行的年度华语十佳评选中,授予路学长“杰出导演奖”,以下是他的获奖理由:


路学长,1964年生于北京,他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是中国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电影作品关注巨大社会变革下的个体命运,充满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他执导的影片《长大成人》、《非常夏日》、《卡拉是条狗》、《租期》都毫无疑问镌刻在中国电影的历史当中。路学长导演也一直是《青年电影手册》的朋友和推荐人,虽然他英年早逝,但我们相信他和艺术生命一定会在光影深处获得永恒。特授予路学长《青年电影手册》杰出导演奖。


路学长导演的夫人李佳璇,以及导演管虎,演员潘粤明共同代路学长导演领取了这个奖。



今天我们的纪念特辑里的很多珍贵的照片,由李佳璇提供,在此谢谢佳璇。


这是2013年路学长在微博上给程青松的留言:


路学长:青松多年来为我们的电影付出很多,他是最有权利描述这一代电影人的人。支持《青年电影手册》!



今天发布的文章是《我的摄影机不撒谎 先锋电影人档案——生于1961~1970(程青松、黄鸥著)》(2002年出版)一书中程青松、黄鸥对路学长的访问。



程:你考入电影学院很顺利吧,跟小帅一起?

路:在美院附中我和王小帅是同班同学。一起考到北京电影学院,很顺利。其实,电影学院里,美院附中的校友还有几个,比如,倪震、孔都老师也是。电影学院招我和小帅进去,主要是因为第五代的出现--在《黄土地》里,造型及其各方面突然成为了电影的重点。我们是学画画的,占了优势。第五代火的时候是80年代初,我是在美院看到《黄土地》的,临近毕业。当时,一群电影理论研究者喊出了一个口号--电影和戏剧分家。



程:你是在什么时候决定考电影学院的?是美院附中快念完的时候?

路:美院附中毕业前的3个月吧。我是一直想学油画,但上学前自己在家画的是水粉,水粉和油画在用色上区别很大,画过水粉的人很难改变习惯,画出的油画总是"粉"。其实,电影我也是一直很喜欢的。那时候北京电影学院还在郊区朱辛庄,每周中间都放教学片,我经常和小帅一起坐345路郊区车到昌平去看。晚上回不来了,就和郝志强、王志文他们挤挤过夜。


程:画画的同时你也写故事吧?

路:我七八岁的时候得了肾病,在家休息了一年半,每天没事,无聊,父母给买了好多小人书,八大样板戏的,还有好多别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那个时候看的。我惟一的家当就是小人书嘛,放个小箱子里,每天都打开看一遍,心里就踏实了。后来,开始临摹小人书。不记得为什么狂迷上的。到十来岁就自己编小故事,配上十来页的图。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个,叫《小雨》。第一页是小雨趴在那儿,第二页鬼子进村了,翻过来小雨的近景,然后是小雨准备扔手榴弹,下一页画的是鬼子被炸死了几个,再翻就是小雨又扔了一颗手榴弹,鬼子又被炸死几个……(笑)我还画过马恩列斯毛的肖像,属于素描,可以画得很像。所以,身体恢复之后,到学校,老师发现我的特长,就让我负责黑板报,恐怕大多数画画的都有类似的经历。



程:你后来的创作和小时候的爱好有很大的关系。

路:可以这么说,本来很幼稚,忽然意识到自己开始创作了。


程:对那个年代的记忆深不深?

路:对70年代初的记忆,应该说是视觉的记忆。后来有人看了《长大成人》问我,你对那个时代怎么有那么深的感触?我也是这么回答他的。因为那个时候你并不明白大人在干什么,穿着警察蓝的肥腿裤子,背个小军挎,你只是记得他们的样子,像我哥哥他们都是上山下乡那代的人,有很多事情是从他们的嘴里了解到的。


路学长导演处女作《长大成人》


程:你学美术时在绘画上是个什么情况?

路:我对自己的绘画始终是不满意。我的成绩不算差,比如素描模特,有的同学画得很快,而且很好,我也可以画得那么好,但是我用的时间肯定比他们长,要画得那么好我觉得费劲。刘晓东比我高两届,有一次我推开他们画室的门,看他在那儿画画,可他的面前什么也没有,你知道他在画什么?当时我们的教室里没有暖气,他画了个大炉子。那种感觉我是想不到的。所以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画画?我认为一个人进入一个专业,应该有种快乐的感觉、自如的感觉才能做好。我发现自己体会不到这种快感,这也促成了我下决心转行。



程:你觉得绘画对做导演有好处吗,还是有其他的影响?比如,我以前写小说,刚上电影学院的时候,老师说我写的是小说,不是电影剧本,我觉得以前的优势反而有负面影响。

路:刚入学,我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意识,虽然当时还不知道电影到底是什么,但我肯定电影不是绘画。


那个时期的《黄土地》,造型成分占的比重相当大,我很喜欢这部电影,也认为它是一部里程碑式的电影,但我感觉它不是自己希望的那种电影。因为学了画画,反过头去看画面,这种以造型为主宰的电影很不过瘾。其实,造型只是电影的一个部分而已。当然,那个年代,中国电影需要反叛,需要出现新的东西,它必定要有一个突破口,所以,中国电影的突变,就是从造型开始,从第五代开始,包括张军钊的《一个和八个》等等。


《一个和八个》


现在再看这些电影,它们有很多的问题,在电影延续的时间上和画面之间存在电影本身的问题。当我们上学的时候,凯歌他们、田壮壮他们已经在拍电影了,并且取得了成绩。那么我们再拍电影,不应该再在这些方面做文章了。回到刚才你提到的问题,我是觉得作为一个导演,就从画面、造型来说,电影学院导演系真的应该学绘画,起码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吧,它是一个手段和方法。绘画给我最大的帮助,还是一个思维方式和观察角度的问题。现在我一想到绘画,脑子里首先想起的总是老师的一句话:不能局部观察,不要看局部。看什么都要看关系。比如你画这个杯子把,你眼睛瞄准的是杯子的大轮廓,在关系之中才能看准杯子把的位置和比例。引申到电影里,导演需要的是全面的观察和思考的能力,对事件、对人、对生活。


程:人物就和杯子把一样,要看人和周围的关系。

路:没错。


程:《长大成人》对你来说是什么样距离的一部片子?准备了很长时间吗?

路:没有准备很久,我想每一个导演在拍自己的第一部影片的时候都不需要准备太久,很多都是憋了好几年、积蓄了很长时间的东西,稀里哗啦一下子就冒出来了。真正开始写的时候,顾虑非常少。


《长大成人》


程:那是哪一年?

路:1993年左右。


程:在这之前你做过片子?

路:我拍片的最早经历是给韩晓磊老师的一部电视剧做美工,不是学过画画嘛。然后面临拍毕业作品,我写了一个商业片剧本,叫《马王堆祖母的素纱禅衣》,是部荒诞剧。我当时去了长沙,那里出土了保存完好的女尸,她身上的衣服叫素纱禅衣,攥在手里只是一个小团。据说日本人从月球上弄了些土,想换这件衣服,中国没换。


程:你是受了当时商业电影风潮的影响才想拍这样一部电影的吗?

路:当时电影界的主体风气还是正经、比较严肃的,总是在探讨什么是真正的艺术。



程:1990年吧,《边走边唱》……

路:差不多,1989年,《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等等。严肃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比较压抑,干脆写个闹剧。写的是一个小孩看了《少林寺》,剃光了头,想走出长沙城,误入马王堆,遇到几拨儿盗墓的,一阵追杀和曲折之后,素纱禅衣被一阵风吹走了,谁也没得到。电影结束时这个孩子也没走出长沙。当时还在世的张暖昕导演特别喜欢这个剧本,就和青影厂商量,能不能把它拍成35毫米,当成我的毕业作业,然后就可以在影院里放了。



程:你的毕业作品是什么?

路:《马王堆祖母的素纱禅衣》后来产生了很多问题,流产了。我的毕业作品是《玩具人》,用16毫米拍的。


程:你的毕业分配还是挺好。

路:我到北影,是学院帮了很大的忙,特别是当时的王伟国副院长、学生处的曹老师、导演系慈祥的江世雄老师。我是毕业后在家呆了一年才进了北影。那是很大的事情。和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毕业的最好境界是有个单位,做导演如果没有单位,那怎么做呀!



程:空着的一年你的状态怎么样?

路:1989年夏天毕业到第二年年底进北影,是一个所谓的迷茫期。大脑空空的。上学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将来就是你的,一开始就看安东尼奥尼、费里尼,毕业以后怎么也得弄成个大师呀,上学时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毕业之前,和一些单位联系,本来都基本定了,后来又都往后退,自己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接不上茬儿了?什么时候才能拍电影?怎么才能继续做?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后来想想,那段时间,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个时期,大多数人毕业后都要经过这个时期。


程:进厂后就筹拍片子么?

路:当时年轻导演的机会没有那么多,进厂后做了一次副导演,做得很不到位,把导演琪琴高娃气得够呛。没过多久,肾炎又犯了,一病就是两年多。这段时间其实是我彻底的一个隔离期,我已经觉得自己和任何事情都没关系了,和电影、和音乐……我是特喜欢音乐的。


程:曾经做过乐队吗?演出过?

路:初中做过乐队,弄得很业余,完全是个爱好,在美院附中演出过,登不了大雅之堂。很早的事情了。《长大成人》的男主演我们都是一起玩的,片子里有个打鼓的小孩,那就是我,当年我是在乐队里打鼓的。


程:办乐队是出于兴趣,还是……

路:以前有个同学,他们家是外交部的,条件挺好,有录音机,就是"板砖"。我们一起听港台歌曲,邓丽君、张蒂什么的。真正喜欢音乐,听到不一样的音乐,是上了美院附中,我还记得是王迪,王迪比我高三届吧,他拿了一盘录音带,说,你听你听,一听,当时不知道,LET IT BE等几首。虽然只是几首,但我被伴奏吸引住了。当时电声很少,他们都是用不插电的。王迪后来和驻京使馆的一些外国孩子组织了大路乐队。


程:《站台》里的歌"站台"就是王迪唱的嘛。

路:贾樟柯的《站台》吗?


程:是呀,就是那个"我的心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唱)。那你生病的两年就在家里……

路:出院以后,和朋友,和这个圈子没什么关系,也不想和别人联系。感触特别深的是,当你在健康的时候,吃顿饭没什么,但是病了好久,生病当中见着饭就想吐,好了以后发现,人能吃一顿饭、还觉得特别香是件挺幸福的事。那时候的人生标准已经降到最低,也不去想电影这件事。虽然没有离开北京,家在市中心,但是真的不出门,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连电视也不看。当我再推开门,想和以前再联系上,你会发现变化很大。后来想想,电影毕竟学了这么多年,还是应该做下去,况且脑子里的东西很多,有值得拍的。于是开始写剧本。


《站台》


程:你觉得自己和《长大成人》是怎样的关系和距离?

路:《长大成人》是一个自然流露的作品,不是刻意而为的。如果把电影分为两种,一种是有话要说的电影,一种是没话找话的电影,《长大成人》属于第一种。第一次做电影么,感性的东西特别多,经常是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做电影,往往写的是自己或者朋友的经历,非常自然地在写,自己也会被感动。


程:对影片的评论经常提到是你的自传……

路:创作的时候脑子里根本不可能有"自传"这两个字,刚活到什么份上就写自传?当然,这部影片中肯定是融入了自己亲身的经历。其实我本人和影片的男主角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区别,所以,它未必是在写我自己,但它肯定是在写我对成长的经历的一种感受。影片里个人的成分有,但大部分是朋友的经历,甚至是从创作角度考虑编进去的一些内容。所以说它是自传,我认为不确切。


《长大成人》


程:那么距离呢?

路:非常近。《长大成人》有些情绪的东西,对生活的感悟,实际上是我本人的。不敢说是能代表多么大的一个层面,至少是我身边范围之内、同龄人的感受,确实是非常直接的感受。


程:《长大成人》1998年修改通过审查后,反响很强烈,对影坛的震动不小。

路:我拍片实际上很晚,拍《长大成人》的时候,我的同学已经有很多人拍过片子了。当时对青年导演的评论不太好--生活面窄、自恋、喜欢玩技法。生活圈子窄有什么不好呢?我觉得这恰恰不是我们的缺点,如果我把我个人的生活体验了,这有什么不好呢?


程:看起来很个人的、很窄的东西其实它后面有一个很大的背景。

路:对。


程:卡夫卡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布拉格,他生病很久,在自己的小屋里写出那么伟大的作品。

路:我曾经说,你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两三个月,我能写出一个很好的悲剧来。我觉得这个没有好与不好之分。任何题材都能挖掘出丰富的生活内涵。一个看似表面化的外壳可能有着复杂的内因,一个完全熟悉的世界里可能隐藏着你所不了解的事。我们经常看到的实际上多是浮光掠影。



程:把自己看透彻或者是把一件小事想明白可能就会看到更大。

路:是的。


程:现在公映的《长大成人》和你最开始的《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在哪些方面不一样,是结构上的不同?

路:从影片形态上来讲,修改之后,主要是把节奏变乱了,特别是90年代,变得有一点人为了。


程:本来是一个寻找英雄,类似父亲情结的……

路:原来田壮壮演的朱赫莱是设计成一个特别江湖的人,烧锅炉的,还打架什么的,有些时候,周青(片中男主角名)遭欺负了,他也不认识他,却过去帮他。挺仗义的。突然有一天,周青看到工厂的宣传栏里这个人是个先进工作者,挺吃惊。这是我个人在当年的真实感受,我家附近当时就有一个人,成天横眉立目,看上去像个流氓,但实际上那人挺不错,是非常好的一个人,没准还是个共产党员。所以,当时设计这个角色,不想概念化,更多想表现的是他丰富的经历。那么,这个人物刚好是在小周青父爱断缺的时候,他遇到这么一个人,会自然不自然地把这个大人看成他重要的一部分。故事到了90年代,当时我们也争论过,我是一直认为,一个人为了找另一个人而活着是绝不可能的。


《长大成人》


程:只是某个时段的需要。

路:对,你对另一个人曾经有过的需要在多少年后可能某个时间会想起来。或者在某种心情下,会突然想到。所以,我觉得影片到了90年代,绝不是一个主角寻找人的过程,这个改动非常牵强,太人为了。也许它能说明点什么,也许这样可以通过审查,但到现在看,这是影片的败笔。寻找朱赫莱的线索被加强,成为主人公的必然了。再有就是最后的结尾,白日梦那部分,很多人看完不理解,那是最不应该的一笔。他去发泄,然后说这是个梦,这种游戏很不高级。


程:原来的结尾呢?

路:就是他坐了几年牢放出来了,又回到社会中,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变。我个人是特别不喜欢先让观众看一个东西,然后告诉观众,这什么也不是。这和我的电影观念特别不符。但可以这样说,如果不这样剪,这个电影到现在也不会和观众见面。


《长大成人》


程:在《长大成人》修改和审查的3年当中,自己还做些其他的事情吗?

路:我当时是没想到拍电影这么难。后来想想,这里面有一些是电影经验不足造成的,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从第一次送审回来以后,心态变化非常大。如果做一个东西自己心里不舒服,那还不如不做,我觉得干脆不拍电影吧。我不是一个特别有主动性,能设计自己的人,不是这个性格。一个人坐在家里想好多故事,那是我的快乐。正好有人让我拍电视剧,还没剧本,我就签了编剧和导演的合同。但是真的坐在电脑前面,开始写,那太痛苦了,简直是上刑。写电视剧需要顽强的毅力。


程:体力活儿。

路:对。最痛苦的时候,我曾经把一百元的人民币贴在电脑上,以此来激励自己,但是没办法,坐在电脑前还是打哈欠。


程:拍了没有?

路:写完了,没拍。



程:没想过做独立制片的电影?

路:我一直在体制内拍片,我想主要是因为我进了北影厂的缘故。如果我没有单位,和现在肯定不一样。进厂后,遇到田壮壮,就这样做起来了,直到现在。并不是说,我有什么样的观念,觉得哪种方式行或不行。


程:有关个人的感受和经历,在中国电影里表现得非常少,好像中国人不习惯涉及个人的东西,像陈凯歌他们,插队的时候肯定有许多经历,如果拍出来一定有意思,但在第五代的电影里看不到个人,恰恰没有《长大成人》这样的表述。你后来没有延续这种创作路子?

路:《长大成人》公映的时候,有一次在影片散场的时候,我问一个出来的观众,好像是一个工人,我问他,这个电影好看吗?他说,不好看,看不懂!我当时特失落。《长大成人》这部影片当时我是这样设计的,整个90分钟电影看完,会有观众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但在处理每一场戏、每一个段落的时候,我没有忘记普通观众。即使是在描写所谓的"边缘人",我也希望引起观众的窥视心理,希望观众能有了解这类人的欲望。


整部影片无论是从节奏还是画面的动感,我希望它能引起普通观众观看的兴趣。《长大成人》的电影形态一直是我要找的一种感觉。至于怎么评价它,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在它之后我写过两三个剧本,都搁浅了。《长大成人》是1995年拍完的,但一直到1997年底才上市,中间经过了11次修改,这根弦我一直就没松。然后就是写剧本,弄提纲,那段时间比较完整的两个故事,一个是《谁来关心何美丽》。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家庭矛盾,改革开放以后大家富裕了,男的开始有外遇,女的就准备报复,她把男的的钱全都卷走了,然后在城市里到处躲这个男的。于是,这个男的通过一个照相馆的青年摄影师找这个女的,他想花钱让这个摄影师把女的相给破了。这个故事原来叫《破相》。


局里看过之后,认为这个剧本甚至没有《长大成人》的主题明朗。这是1997年的事,1997年还有过一个剧本叫《亚细亚过街桥》。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北京的青年从开始在街头卖盗版碟,到成批地进盗版碟,一直到自己弄了一个盗版碟的生产流水线,最后被公安局抓起来。后来我觉得这个故事缺乏完整性,另外由于主题方面的原因,成活率也不高,就没有操作。经过了《长大成人》的审查经历之后,我就一直在捉摸搞什么样的题材。在主流电影体制内做电影,题材的可操作性就变成一个特别尖锐的问题,显得很重要。


《长大成人》


程:《非常夏日》是怎样?

路:老实说,它没有《长大成人》单纯。或者说更单纯。它负载的东西少了。这个故事我早就知道,没多想。后来北影启动青年电影工程,必须有片子上,厂里给我推荐了《非常夏日》故事的原型。第一,这个故事具有可操作性,因为是一个见义勇为的真人真事。在题材的定位取向上就区别于我以前创作的所有剧本,它肯定不是一部灰色电影。第二,这个事件中的人物和人物关系,有挖掘出一些区别于其他同类题材电影的可能性。编辑给我这个剧本,先是决定拍,然后才想怎么拍,实际是这么个过程。让电影说一个案子,我其实没兴趣,那不如拍个电视剧。而且见义勇为怎么拍?作为一个宣传报道可以,做一部电影它的承载量太少了,不足以成为一部好电影。



程:《非常夏日》原型故事里的人物关系是什么样的?

路:原型故事发生在公共汽车上,两个强盗上车劫钱,劫完钱后把这个女的给强奸了。女的旁边坐着一个男孩,他身边还有他的女朋友。男孩是体育学院武术系的大学生。经历了这个事以后,男孩把学给退了,带着被强奸的女孩的妹妹,南下广州去找这个女孩。最后配合公安机关,加上自己敏捷的身手,把罪犯绳之以法。故事比较简单,就是提供了一个线索。


程:后来你怎么又有兴趣了?

路:慢慢地我觉得这个剧本有意思了,我想那个人在那种情景之中的思想撞击其实和我也是有共性的,我后面工作起来也是蛮投入的。因为一个导演在选择了某个题材或要传达某种观念之前,不管结果如何,他一定已经认为这个题材和他的观点有了它的妙处,下面要做的就是如何将其认识到的妙处很好地体现出来。不管别人是否最终同意你在影片中强加于人的概念,你都应该想方设法让人家看完你的影片,同时又能保持住你的风格。这是一个导演的功力所在。原型故事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它只是以事件为基础。如果要让它扎扎实实成为一部有品味的电影,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男主角的定位问题。为解决这个定位问题,我们考虑来考虑去,最后决定改变他原来的职业,把他写成一个普通的修理工。影片一开始就从他的性格弱点入手,在前20分钟之内把他性格上的弱点赤裸裸地暴露给观众,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让他自己跟自己较劲,直到影片结尾自己战胜自己的一刹那。当时我是这么考虑《非常夏日》这部影片的情绪的。


《非常夏日》


程:马晓晴扮演的姑娘,你也抓住了她的弱点吗?

路:对马晓晴扮演的这个角色我们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一个外地小城镇的女孩,自认为长得还不错,当地已经容不下她了就到北京来发展。可是还没到北京就被两个男人给强奸了。我当时有一个明确的想法,坚决避免把这个女孩拍成一个被侮辱与被迫害的人。这是一个正常的、有过一定的人生经历的女孩,而且她的心理素质不错,她有能力平衡自己把握自己,所以她在遭到强奸之后仍然能活在人最多的地方,戴上一个假头套,装作谁也不认识。这样一个设置,我认为就区别于其他影片中的这类人物。


程:具体到电影手段,你用了什么样的方法?

路:先说悬念。整个强奸案是发生在下午,在银幕上半个小时就可以讲完了。如果先交代完事件,再刻画人物就有可能头重脚轻。所以我考虑在结构上把这个事件分解开来,分成中午、下午和黄昏。我认为好的电影是让观众有一种滑冰的感觉。人之所以可以在冰上滑行,它的原理就是失去平衡再找回平衡,在不断地失去平衡找回平衡的过程中,人才可以在冰上滑行。我希望《非常夏日》在时间结构上就是这样一种失去平衡再找回平衡的感觉。这部电影的重点还不是悬念,悬念只是一个影响观众欣赏情绪的手段,更重要的是在这种事件下,这种悬念中,人本身的状态。在这一点上,它是区别于一般悬念片的。在形态上,这部电影还不是希区柯克式的电影。我想拍一部有自己特点的悬念影片。


程:《非常夏日》的成本不高?

路:小成本一定是小回报吗?我当时在想这个问题。《非常夏日》作为我探索市场的一部影片,从镜头的结构、设计的场景到影片的力度,都是出于对市场的考虑,但从心里又不想把影片做烂。其实很多中国电影都是考虑市场的,在建组会上大家都在说我们要拍出中国最好的电影、最卖座的电影,结果往往相反。是不是能够拍出一部观众爱看的、又具有一定品格的电影,是我对自己这部电影的要求。去年我和中国电影代表团到香港,我发现观众对这部影片还是很看重的,吴思远看完了给我提了一个问题,这部电影为什么不用明星,一个明星100万就够了。我告诉他这部影片总共才150万。他说:如果你请了王菲,这部影片就能做全球的商业发行。从这个角度讲,这个影片的档量不够。但作为我来讲,这是一个新的尝试。目前《非常夏日》还没有在院线正式放映,所以片子能达到一个怎样的程度我还不知道。HBO已经买了它的全球电视版权,北京当时已经开始做海报,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停下来了,可能有什么大片过来了。大城市还没有正式放过,所以我还没有得到答案。我认为票房收入对影片来说还是决定性因素之一。


路学长,李佳璇,潘粤明


程:这部片子有没有遗憾?

路:这部片子缺两场戏,如果有这两场戏,那我就问心无愧,真正敢拿出来,拿到国际大电影节上去。有时候我甚至都想凑点钱再去拍。一个是强奸那场戏。强奸的全过程需要表现,需要赤裸裸地去表现。我不是想拿这场戏去招徕观众,如果表现了全过程,它会使影片局部的残酷性达到极点。这样,后面叙事中人物行为的理由和力度要比现在充分得多。现在的人物行为有点温,爆发的当量不够。第二个遗憾是,我回避了两个人物讨论性的问题。实际上,我当初想探讨的是雷海洋与一个被强奸过的女孩之间的关系,原本这部影片的着眼点在这儿。这一点我跟所有媒体都没说过。


程:电影节放映的评价如何?

路:"商业"是这部影片进入国际电影节的一个障碍,但"商业"正是我这部影片所刻意追求的。国外一些选片人还是很喜欢这部影片,并把影片拿去放映。我发现观众并不去注意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形态的东西,只要你影片里有一个东西能撞击他,造成一种触动,他就会很喜欢。但从评委的角度来说,我这部影片的出发点不是很纯洁,商业气息重。


程:这部影片不像《长大成人》和你个人的关系密切,它并不是你的经历。

路:对。《长大成人》的原创性更强,我觉得做电影很多时候需要动力,《长大成人》从来没有在国外放映过,前些时候哈佛大学组织放映了两场,在林肯中心,全部爆满。许多人在这之前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部影片,有些人可能看过翻过几版的录像带。我听到组委会帮我收集的反馈意见,反映很热烈。这时候有种感觉,觉得做电影还是很值得的。你真心做一部电影,到这个时候才会觉得有回报。来回修改的时候,你恨不得这辈子再也不做电影。


《长大成人》


程:目前中国电影的生存环境,你在哪些方面感到有压力?

路: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我觉得现在拍电影最难的就是片名,片名太难起了(笑)。两部电影困扰我的都是同样的问题。就目前来讲,比较实际的是要制定一部电影法。影片的修改要有法可依,如果我的片子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影法第几条第几款,要改我责无旁贷。而我现在不知从何做起,我得到的意见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比方说《非常夏日》(注:原名《光天化日》),这个成语不能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在实际的创作中,我们也想避开可能犯禁的东西,比如我刚才说的那两场戏。电影艺术应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当年,《长大成人》真实地表现了一个孩子长成青年的过程,表现了我们这一代青年人是怎样成长起来的。只因为影片的男主角不是一个楷模,就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而现在已经允许写一个落后的人如何变先进了,这比过去进了一步。


程:当你把你的情感、你的精力都投入到电影中,还是有很多人能接受和感动的。所以《长大成人》是独一无二的,《非常夏日》则不是。你3月份要拍的新片子是什么样的?

路:我的片子和我的人生经历很有关系。我自己生过一场大病,这一点对我很重要,虽然不是一件好事,但得完这场病以后,我突然对一些事情看得很开。当你几乎看到你的归宿的时候,很多东西就没有必要斤斤计较了。当时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突然觉得亲情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都很无聊。我是一个宿命的人。这种情绪在作品中是不自然带出来的,有时候不找着这种感觉,你就觉得影片没劲。我和华艺公司签了一个3年的导演合同,剧本在准备之中。


其实我特别想做的是《长大成人》之后我自己写的本子,拍哪一个并不取决于我。我觉得国内在院线方面应该照顾国产大片之外的影片。如果没有这个渠道的话,我认为中国电影会慢慢地越来越有问题。而国外这样的院线很成熟,而且需要大量的片源。那么我们拍的所谓独立电影,就只能在国外放映。我画画的时候,画得不好往床下一扔,可以一辈子不看;我学电影的时候就觉得电影一定要给观众看。从良心上讲,如果我拍的电影中国观众看不到,我觉得那没有意义。我可能也太较劲了。


程:你觉得该如何改善?

路:我希望个人创作的底限越来越宽。


程:你会不会用DV拍作品?

路:我目前还没有做过。我想DV有两个优势,一个是纪录片,小巧灵变,一两个人就能完成;另一个就是它可以和电脑相接,在后期做一些没有止境的特技和影像上的实验。但用DV做剧情片,它转成胶片以后,影像质量不够完善。所以我以后要做的话,可能会做纪录片。


程:DV会改变你的制片思路和拍摄视点。因为它的方便,可能就会像你手中的一支影像的笔,我觉得作者电影会越来越多。但因为它太容易操作,也可能会变成影像的卡拉OK。

路:DV不应该成为影像的最终追求。我个人认为它只是一个工具,就像我们上学的时候就特别希望自己有台机子,现在就容易了。没必要夸大它的作用。从影像质量上看,它以后可能会达到,但现在它还到不了这个阶段。做电影,影像的质量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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