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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王小帅全面解读《地久天长》

程青松 青年电影手册 2021-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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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徐盛之


程青松:这个电影的剧本创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小帅:2015年以后就开始了,就是这边《闯入者》发完了就琢磨这事了。

 

程青松:基于什么想法?

 

王小帅:拍完《闯入者》之后,自己也是接近50的人了,这种时间,这种感觉带来不一样的感受,曾经以为坚定的,理想化的,安排好的,在时间的面前都是脆弱的。很多你自己想要掌握的东西在时间面前非常的弱小,时间会改变一切,当然时间也会帮你厘清一切或者证明一切等等。这让我很有感慨,就是人这一生要过什么样的一生,自己能掌握多少。



出生在60年代的人随着中国从过去到改革开放这几十年正好赶上了,走过这一路再去想,有多少人能自己掌握命运呢?有多少是被迫的生活就改变了,想老老实实好好的过日子,它就改变了,这是一种感悟。

人和人之间也是这样的,朋友之间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一路往前冲往前奔,然后想着永不分离,永远是很理想化。但真的是慢慢走着走着,最后你发现人得走自己的路,每一个个人,每一个家庭最后都这样的,走自己的路,偶尔能够再相聚聊聊过去就很不容易。

这是一个长期的思考和感悟,我也一直在想找一个具体的故事放在这两对家庭之间。那个家庭的关系我已经确定好了,但是发生什么事,没有想好。短期内的小误解、小误会,其实过两天就解决了,它就过去了,它不会形成一种不可逆转的东西。

那天我应该是在看电视还是看新闻,2015年的时候,正好《闯入者》弄完。2015年,新闻力说,二胎正式开放,当时就触发了我。

改革开放几十年伴随着社会的各种变革,同时又有一个我们中国人全新的家庭组合是伴随这几十年形成的,全新的“三口之家”的组合,这么几十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和家庭组合形态已经深深的浸印在我们的生活习惯里了。


摄影:徐盛之

程青松:所谓独生子女家庭。

 

王小帅:对,这就是我们生活常态了,怎么上学,长大工作以后怎么跟父母相处,甚至我们经常开玩笑说有些词语小孩都不知道,姑姑、姐姐、哥哥、妹妹的这些好像慢慢就不一样了。

其实,习惯了就这么下去也就下去了,我们已经知道中国人多,那么要做一些政策性的调整,这几十年很特殊。放开二胎,又回到原来的家庭模式,甚至鼓励2个孩子、3个孩子,姑姑、姨妈又回来了。

经历了几十年,虽然我不是独生子女家庭,但我也是父亲啊,也习惯性的在这里面,我觉得这个就有意思,独特的家庭结构,要真的平平安安,什么事都不发生走过来,小心翼翼的走过来,那么你这个孩子再娶媳妇,再生孩子慢慢就生生不息,这样也能下来,因为习惯了。

但是,万一一闪失呢?那就基本上是一个巨大的事情,所以我就把这两家人家的故事顺了顺……为什么人家问我说这个电影是不是关于失独,其实我不是专门去写失独,失独电影很多,文字也很多,我正好是两家放一块,因为有失独的,有没有失独的,按照正常的习惯性生活下来的。

这两家人家两个孩子同时出生了以后,一家是很正常的,另外一家一出这,一个轨道像扳道工一扳就走向另外一个人生,不可逆转的一个人生。人这一生只有一辈子,就活这一辈子,那么这些人他就必然受到影响。我觉得这个很大,而且够能说明问题,就放进来。

当然家庭的活和人物的变化,虽然有一个事情引发,但其它地方都是随着我们社会的变化在起伏变化,就是基于这些原始的想法。



程青松:80年代拍过关于独生子女的电影《中国的小皇帝》,独生子女孩在家庭里面地位非常高,举全家之力把所有的爱和所有的物质的优厚条件都给到一个孩子。可也因为独生子女这样独特的家庭形态,家庭里面出一件事,对孩子的父母来说,会是一个非常大的灾难。在中国家庭里面孩子意味着传宗接代,意味着香火,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尤其在独生子女家庭,虽然大家会谅解独生子女家庭将来会养4个老人,压力很大,但在他们成长过程中,孩子在家庭里面的的地位非常高。

所以,我们就不难够理解刘耀军(王景春饰)和王丽云(咏梅饰)两个人失去孩子之后,看见别人的家庭、孩子的那种欢乐,他们都荡然无存。这是中国式的悲剧。


 

王小帅:他们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是踏实的、善良的、隐忍的,他又没办法,无奈的一生,就这样过来。大家都在这样一个大的,同一个生态里面,每个人都想保护好自己,让自己很小心的、平安的过完一生。

但是,一出这事(独生儿子刘星溺亡),在这样的家庭结构里,就是很大的事。刚才你说的传宗接代,这个在他们来说是挺重要的,自己的香火不要断,这是中国固有的价值观念。

我写的这个工人家庭,普通人家庭,吃好点和喝好点,这是最普通的生存愿望,剩下就是传统家庭结构的这种生生不息和香火不断还是要有的。改革开放几十年好像有很多新的东西进来,好像接触了很多新的,但实际上农业国家的传统观念还是很重的。

像西方现在很多人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生孩子,不管生几个孩子你们孩子就独立生活了,老人还是两个老人自己,不用你们管,这种观念中国现在也在讨论,但并没有真正的扎根,中国传统农业型国家的那种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

 

程青松:他们俩是最普通的工人,也没有那么高的文化,基本上是接受所有的现实命运,他们是大多数代表,沉默的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一种生活形态,他们的隐忍在电影里也体现得很彻底,他们非常少的质疑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如此。

 


王小帅:一般中国人也不会有这种特别强的意识去追问,去质疑,关心的就是吃点喝点这方面。以前说铁饭碗,他们就觉得这一辈子捧个铁饭碗可以了,没有什么别的。整个的变化来了以后,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生命的改变。

 

程青松:基本上还是顺应“时代”的,只生一个孩子就一个孩子,现在可以生两个孩子就生两个,基本上就是被动的接受。这些潜在的东西在电影里也有,可能需要观众自己去解读。基本上这些人命运发生的变化还是跟时代的行进相关的。


 

王小帅:还有社会的结构变化。中国人也就这样,主动型的命运偏少,大部分是被动型的。

 

程青松:被动的人生。

 

王小帅:对,被动的人生,可能大部分家庭都是。比如你说改制的时候,或者有什么信息发出来以后,有些人早早的敢于下海,或者敢于停薪留职先冲出去的那些个别人,有冒险想法。

 

程青松:敢于下海的人,也是跟随着时代的口号去行进的,生活在倡导的生活形态下。

 

王小帅:对,没错。

 

程青松:很早前你给我看过剧本,也开过讨论会提意见,最初的剧本按照时间的脉络来推进的,我在看到电影的时候,发生了很多的变化,结构和剪辑的方式跟原剧本叙述不太一样。是一开始想好了,还是后来做的选择?

 

王景春,编剧阿美,咏梅


王小帅:一开始让阿美来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还并没有去想结构性的问题,确实是说有点野心吧,洋洋洒洒的,几十年的故事,心理准备就短不了。请阿美来也是这个不像我当时写三线的故事,只能我写,别人不了解,进不去。但是,这个故事有一定的共情性,它没有特例,这些事情在这么多年里,这么多

人口里,发生率很高的,只是我们怎么去选择它,在这个社会的洪流怎么去截取它。我希望从另外一个人身上看看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了解,她的岁数也够。我们并没有一开始讨论结构,就跟阿美说你就铺吧,所以她就铺下来的,你看到的可能就是铺下来的,铺下来的同时还有沈英明他们家等等发生一些情况也会在戏里面。

那这个已经不错了。真正跳出工作室或者跳出电脑,把这些文字落实到影像上,你就发现这个梦做大了。

中国变化大,一年一年的老东西都没有了,消失的非常快。

我们去找景,最后落实到包头。找到了一块很好的地方,有年代感,它当时留了老苏联建筑。


程青松:包钢?

 

王小帅:包钢周边的基本上都是。在一个废弃的老工厂,前面有很大的一块空地,我给它把小区的一角全部搭起来,原样搭,这样才能完成我们这个现有剧本上的从80年代中,90年代末,2000年这样的年代感。等到我们都弄好了,到福建看景,在福建弄完之后说要准备正式开始搭景进入的时候,以前找的又不行了,自治区成立70周年,献礼。把好多真正存在于那个民间里的老房子全部粉刷一遍,连我们找的景。我跟美术说,赶紧给我看,除了街面上的里面有没有,再冲过去看里面也开始了。速度真快,非常迅速的就把我们选的全部刷掉了,这可怎么弄啊,简直不让我拍这个戏啊。然后,就再去,离开我们原来定好的地方去找,就是各种推荐,因为当地都熟了嘛,也不用去跑别的地方了,还想是不是离开要去东北拍了或者哪拍了,结果再找就在周边更远的地方。可利用的地方太少,美术完完全全重新搭,重新来,这样才一点点推出来。

 


程青松:这部电影里面的人物比你以前每部电影人物都多,而且是以家庭为结构,我刚开始看的时候,那个楼道,我还想起你们的老师(郑洞天)拍的《邻居》。《地久天长》中,你的人物比以前更在前面,更多是在人物的那个命运上,像这里面王景春、咏梅、艾丽娅包括齐溪、徐程、赵燕国彰、李菁菁这些人物特别的日常,很像中国人的代表。这些人物特别凸显在前面,所以两个演员能够被看到,能够拿到那个柏林电影节的奖。

你刚才提到到了50岁以后,会回想整个自己的人生,或者说也看过了更多的离散和聚会,人有的时候突然消失,对人的关注《地久天长》特别的在前面,包括景,他们就生活在真实的景里,人也就特别的突出。

 

王小帅:对,就是它里面人的真实感、气息感一定要清楚,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气息感和位置,然后我们为什么费那么大劲要营造一段一段历史的真实感的环境,质感的环境,把演员扔进去。

因为我感兴趣的确实就是整个中国社会发展里面人的状态,因为我们中国人的情感,我们的人情、命运很少有真正的去触摸。有时候还是概念先行。《地久天长》里面普通人没有什么概念,没有什么伟光正的意识。慢慢做起来以后,你会发现摄影机和导演其实是慢慢越来越隐退在后面,越来越消失在后面,我是希望所有这一切看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东西,就是气息的感受,没有太多具体的手段。

就像后来我跟他们(主创)讲的,你们每个人也好,所有东西也好,就好像先埋在那个土里,给土里浇好水之后,按照营养调配浇什么水到土上,最后开春了它长出来的东西,那是真真的,这就是我们在做的时候,一直在想追求的事情。

 

程青松:刘耀军、丽云失去了孩子,又下岗了,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会选择从一个很内陆的包头去了那么远的福建,是因为你在福建工作过吗?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王小帅:这个地方是吕东建议的(《地久天长》的美术师),我觉得非常好。

 

程青松:要有很大的差异?

 

王小帅:它跟那个时间段的整个的环境和变化相关联,我们曾经有人提议说他们俩去武当山去隐居,这就另外一回事了,我说这个不行,离开了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或者就在包头的边上,他们还说包头边上还有一个什么挺有名的山。

 


程青松:就是风景区?

 

王小帅:就是那种寺、山、庙,隐居,那个就不对了,首先他们的故事也没法发展,也是想了很多。为什么是南边,就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划圈的时候都是改革开放。


北方的那些老工业基地,释放出的这些生产力,部分人看这个机会既然可以迁徙了,就南下。以前我们是不行吧,80年代之前有户口本、粮本、布票各种票,你去哪儿你没有户口,你是没有办法扎下根来的,只能有介绍信开了以后到那待2、3天看看亲戚,我们就得回来,你要真的是以生活形态在别处是不可能的。90年代开始到海南、广州南下,大家就去淘金、创业。到了那之后慢慢的粮票、油票、肉票都取消了,拿着钱就可以,这个对中国人又是一种新的概念,以前想象不出来的,所以大胆的就走了。其实这个电影里面,除了他们一家还描述了像沈英明他们一家在当地下海或者是停薪留职的。改革开放都是南边更发达,深圳基本上都是全外地人都去那个城市,那么

刘耀军的背景可能走了好多地方,最后落在福建。落在福建有一个很好的心理动机和基础,就是说他们像出这种事情的家庭和人,最难办的是普通的日子怎么过,只要你想活下去,因为你抬头见的都是老邻居、老同事,大家都知道你家出这事了以后,以前的剧本里还有他再回到车间的时候,大家突然说的话题又不说了这种,看他来了又怎么怎么样……你想一个人生活在这里面会很尴尬的,一是自己,同时他也知道给别人也带来一些麻烦。

 摄影:徐盛之


程青松:大家不知道是安慰你还是同情你。

 

王小帅:这样的话,这俩口子在这块非常难办,他们想回归正常的生活形态也回归不了了,加上对方也是好朋友,沈英明他们家。

 

程青松: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小帅:对,那家人怎么办,活着一直背负着一种歉疚。

 

程青松:害死你家孩子。

 

王小帅:虽然是孩子,大家都不提是谁的错,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讲,我孩子还在,还在成长,这怎样办,那么好的朋友,所以它是一个互相之间的。他的离开一方面是给自己寻找一个生活下去的基本形态,一方面更高尚的说也是成全和成就对方,为什么写好人呢?成全你,知道你们太难了,我们走了,索性你们跟朋友聊,也不用想我们的事了,好好的生活,正常的、平安的生活下去,所以这也是成全人家的一种方法。

 

程青松:要从原来的生活彻底脱离出来,要去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还要过下去也不容易。

 

王小帅:当然不容易,当然他也是无奈之举,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像我们好多人遇到一个事,他去到一个地方,至少人家不知道他的背景,不知道他的来历,你觉得还可以,甚至你可以编造一下自己过往的背景,你可以在这正常的生活过去,然后在那里因为传统的概念,确实他也知道假如说没有孩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人家也会觉得奇怪,这两口子怎么回事,这么大岁数了。

 


程青松:他们收养的孩子又是从哪来的?没有提吗?

 

王小帅:没有提,他在海南闯的时候就收养了这个孩子,收养的孩子可能因为种种原因。

我们原来三线厂的工人,你看他们最后还是在那出不来,不出来是为什么,我老想这个社会这么开放,你出来啊。后来很多工人说我们出去能干什么,他们的技能都消失了,用不上了,再加上不光是这方面的技能,就是他们连人跟人之间的交往基本技能已经没有了,没有社交能力,过去就是在工厂上班、下班、铁饭碗、拿工资。

我非常的震撼。你让一个天天上班的人突然不工作,他就没有能力了,太晚了。所以,对刘耀军同样如此。在海南我们原来的背景也是遇到一些骗子,有破产这样的东西,收养的孩子在那当地也是属于没法弄,索性再一次远走高飞到一个完全可以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地方。

 

程青松:一个非原生家庭。

 

王小帅:等于说重新再组合。孩子过来以后,这几年就不太适应了。对大人来说有前面发生的事情以后,他到这反而觉得开心,因为语言都不通。像对方听不懂,大家也不会交流一些事情,叫他们俩老板,好了,大家不听,永远在平面上,表面上就可以了,不往深究,他们也就可以过了。但小孩不行啊,小孩慢慢成长到王源这个到叛逆期的话,他就爆发了。

 

程青松:老转学,老变环境的话,其实是很难融入的。他就会去找社会上的一些感觉,他要找存在感嘛。

 

王小帅:没错。


 

程青松:另外一家人的篇幅虽然不多,但是同样很有力量。沈英明(徐程饰)李海燕(艾丽娅饰)这一家。李海燕这一生就背负着很沉重的歉疚和愧疚,最后压垮了她的神经,她的脑子还长肿瘤,我感觉就是由于她长期压抑才会得病,这个人物也蛮有代表性。

有些家长遇到这种事生怕粘上自己,百般推脱为自己的孩子。她不是,她觉得内疚,一方面刘星的的淹死跟自己的孩子有关系,一方面丽云再也不能生育,也是她执行工作造成的。这个人物的力量也很强大。


王小帅:对,戏份比较少一点吧。我在最后结构的时候,就把海燕和英明中间这一大段几十年,彻底给它放到背景里去,这样的话会造成在有限的篇幅里,造成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那种几十年不知道,一下扑面而来的撞击,时间的苍凉感就出来了。

 

程青松:那么欢乐的一个人,那么一个强势的性格,突然变成这样的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王小帅:反差就很大。我们在这样的一种社会,不管是哪种社会的结构下,如果出现这种被迫式的行为,当然一方面是三省自身吧,说要不要有一个什么样的行为来为我自己负责,但这种人很少,大部分人为了生存他就是工作,他就是完成自己的工作,在那个时候完成的越好,你还越获得表扬。

那么,等到时间的流逝,等到过去可能变化以后,他面对他的人生所错过的东西怎么想,个人在社会里面到底要承担一个什么样的职责,海燕是很典型的。

 


程青松:以前她是完成国家任务。

 

王小帅:对啊,完成国家任务,指标嘛。虽然那个时候,从人情里面大家有背后指点,但是工作已经这样。这都是在反思一个个人,像《闯入者》里也是这样的,这老太太当然是为了自己家做了这个动作,给自己家保出来了,这个动作是无奈之举,整个国家的形态无奈之举,但是你选择做这个动作,那么又带有一种你在这种里面,你的行为本身的职责。

 

程青松:对,海燕当然不是自觉性反思了,她只是从普通的中国伦理出发

她会觉得是有罪恶感,她没有想到她是像《朗读者》一样,她去执行一个工作,工作来说她必须要这样做的,不管你的工作有没有人性,她要执行工作。

对她来说,她没有去反思她那个工作本身的问题,她只是从伦理的角度,或者说良心的角度。

 

王小帅:她的命运的改变,早逝什么的,实际上她没有去反省,就像你说的不是自觉性的去反思,而是什么呢?我觉得她的特点是人物的真实性,就是因为这两家的关系太好了之后,压在她的身上是这种感觉,就是这么好的孩子突然之间……

 

程青松:好像对方是互相的干儿子,两边双方的孩子。

 

王小帅:对,她就认为对不起的是这个人,你看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工作,如果不是这么好的关系里面,她就觉得我在做工作,结果的落到这上面,但是这里面有意思的,就在于并没有去说她反思了什么,我就发现到现在你看资讯这么发达以后,该是糊里糊涂的,就该无意识的就是无意识的。

那么,有些当然个别不一样的,但这个海燕就让她处在一个模糊地带,但她那种痛心疾首,最后觉得这辈子恍恍惚惚的,这个我觉得就有意味。

 

《朗读者》剧照


程青松:她潜意识中会对作恶是有自知的(小姑子茉莉也对她说过你做过什么自己清楚)。

 

王小帅:当然。她不会说出来的,比如说,我们现在大家都在讨论文革时代有多少打砸抢的,现在为什么不在那忏悔啊,但你只要社会没有这个压力给他,他你不会认为自己有罪的。我那个时候都是时代潮流,我做了一些什么,我现在为什么要站出来了呢,能躲过去就躲过去了,这一辈子我就过去了。

虽然内心肯定有,如果哪一天突然上来,那可能被迫我,我交代,或者说我那个时候能怎么样。这种特殊性,一个事件改变这家人,其实改变好多人。

 

程青松:做这个工作的人也不少,但他们做的事情比海燕做的要过的多。

 

王小帅:那当然了。

 


程青松:齐溪饰演的茉莉我觉得也蛮有意思的,她是基于一个什么样的心理动机,她是真的爱刘耀军,还是说是同情这个家庭失去孩子?

 

王小帅:茉莉这个人,其实是跟他哥哥相差蛮大的岁数,甚至相差有个8、9岁的岁数,我们上两代很多这样的人,大哥很大了,有个小妹什么的。她跟刘耀军其实是有两代人的感觉,她的思维、或者她遇到后来社会的变化,她好像是两个家庭的润滑剂,当事人不好解决,中间有人在跑啊,就像使者来了,来了以后一般也不斩使者,大家也不说什么。

她会把青春期的时候,13、14岁,15、16岁这种对哥哥的这种,已经不是恋父了,这种情愫压在心里。小小的地方嘛,虽然在工厂里有几千人,但其实你真正经常接触的邻居、邻里就这么几户。人就是这样的,处久了日久生情,就是说这几家人老那么往来。

 

程青松:邻家小妹,会喜欢那个大哥哥。

 

王小帅:对,邻家小妹跟大哥哥那种气息,就是她这个青春期的懵懂,在发育的时候,她直接接触的这种东西,她就会埋下很多,虽然大哥哥大了,他不会想这个事,但是这种感应是在的。

茉莉这个要解释下来也很普遍,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如果这两个家在他们的轨迹下,就这么生活下去,他们俩是一定不会发生事情的,还是我说的时间。她慢慢的从青春期长大,碰见同龄男孩了他们恋爱了,慢慢就会把这个哥哥的淡忘了,因为大学也出去工作什么的,她就会淡忘了。


程青松:刘星的溺亡给两个家庭带来巨大的变化,她又目睹了这样的分裂。


王小帅:从分裂到变化,后来多年又不见,埋下了这个情感。积在那之后再一碰,她的那种情愫就……

 

程青松:激活或者唤醒了记忆,最后要去完成那个记忆,我不跟你一辈子,就是要去解决那个积在那里的情愫。


 

王小帅:跟欲望、出轨都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长期和耀军在一块相处就不会有,熟了,慢慢越来越熟。甚至她长大以后会觉得怎么小时候还喜欢过这个叔叔啊?两个家庭的变化再加上内心的那种记忆,一下子天雷勾地火,又把生活引到一种新的变化里。这3个小时,这几十年这种发生的任何无常的转变,或者是有人问这个线索要它干什么,我说对不起,在一个相应的短时间内或者说一个剧本的结构里,你可以摘出枝蔓的东西。

在一个时间的长河里,任何人、事冒出来都是有可能的。


程青松:他们是邻居,没有孩子出事,长大的过程中,茉莉肯定不会和他发生爱情。

 

王小帅:肯定不会的。


 摄影:徐盛之

 

程青松:在《闯入者》之前,老有人说你的电影一直比在青春期,但是到了《闯入者》和《地久天长》都已经完全不是在讲青春的故事了,是讲时间。

 

王小帅:时间洞穿很多,穿越很多,打通了这几十年的各个时期。

 

程青松:接近3个小时的版本,已经有史诗感。这几十年并没有用编年体的方式,基本是按照人物的心理动机来完成的。

 

王小帅:编年体大家都这么用,我觉得太平常了。时间在我这,它有个点,八几年到一几年的几个点,这几个点我们正好经历过。放远的看,它就像一把尺子一样,时间是有起点的。上帝可能看着的,我们觉得时间慢慢就在前面,看不见头,上帝之眼就存在这,都知道后面是怎么一回事。好比你看街道上看着司机,前面堵车啊,怎么回事不知道,而站在楼上的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前面别了个车或者出了点小的车祸事故。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就可以来用一个正常的剧情片的结构来编这几十年的事件的发生。剪接上,我们不用编年体,不用从技术和认知去推移时间的办法,比如渐隐渐显或者画面叠化等等,让观众觉得这一段结束下一段开始,要有个心理准备,我把这个都去掉。

我想尝试在这个时间内,随意的切换,就像我们讲事,我们俩聊事聊到了现在,聊到过去跟这个事情有相关联的,你就直接跳跃到过去的那个点。

 


程青松:没有铺垫,直接抵达过去,感觉一切都好是顺着时间流程的……


王小帅:对,中间不需要提醒,就像听人讲过去一样,随便讲,情节和情绪只要一满,一连上,就够了。

我不想让老年状态一开始就出现,中间用了2个小时是周永福(王源饰)出走前后那段和过去做交流,前2个小时观众可能会以为电影就是这样叙事的,王源出走是这个片子的现在时,其实不是,等到后一小时沈浩(杜江饰)出来的时候,老年的他们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观众才知道我们前面看的都还是过去,现在才是现在,这样的一个时间的选择和跨度,我是这样想的。



程青松:在柏林电影节放映的反响非常好,外国媒体评论也非常高,还拿了两个大奖。这个电影对中国观众来说,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反应?22号才全面的公映。

 

王小帅:我们做这个片子真的是想好好的为中国这一段做一个事情,因为太少了。你看包括我们对这个镜头的编排剪辑法,都是相信所有的气息,中国人是可以领会的,因为熟悉啊,可以领会的。其实是为中国人做这个片子,真的是希望有这个经历的人看了以后觉得是就行了,这就是生活。

确实没想到,在柏林就是放记者场,中外的记者都同时有很好的反响和反应,虽然老外有些东西不一定能够看得懂,但他能体会到整个营造的气氛,人物的命运,他能体会到,他知道这个里面大的构架,我想中国人看懂就行,这倒是挺让人意外的。

 


程青松:这个地球上发生什么事情,这些人的命运,电影最终靠这些人物来行走,大家还是能够有共情。

 

王小帅:共情感还是在的,再加上有些中国元素,可能他们来看的话,稍微的知道一点。

 

程青松:有一些距离感,他更想去探究去琢磨。这里面每个人几乎他们经历的这些工人家庭,和改革开放每个人命运的变化,这些我们都会觉得是很熟悉的。

 

王小帅:我们的电影深入到中国家庭,深入到工厂,国外观众还是蛮少见的。

 

摄影:徐盛之


程青松:很多欧洲的电影,基本上是讲个人。但你这部电影讲的是中国的家庭。我很能够理解为什么王景春和咏梅两个人一起得奖,我们的社会形态还是以家庭为结构的,尤其是像独生子女家庭,包括原来和将来的多子女家庭,是以家庭为主结构,这不是以个人为结构的一个社会。

 

王小帅:是。我们在摄影上也不去故意追求视觉。一定要是进去以后,让生活的形态在那。我开玩笑说这是3D电影嘛,就是你沉浸在里面之后,你可以闻到气味。

 

程青松:咏梅在切土豆丝的时候,她在想事的同时手没有停下来,这个刀功可真是了得,很多中国的家庭妇女都是这么厉害。

 

王小帅:是的,一边想心事,一边还得切。

 

程青松:恍惚,她还得切,切土豆丝的行动就很中国。丽云这个人物很特别,她在里面真的每场戏都不是在前面的,她都是后面,包括她自杀都不在前面,她就是在镜头深处。中国女性在家庭里面也是这样的一个位置,就是不管多么改革开放,女性在家庭里的存在感都不强。

 


王小帅:在街上走,她后几步跟着那种,我们现在是讲女权、女性运动或者男女平等,这个没有问题,但在很普通的生活形态里,她好像就是雌雄搭配的。

咏梅的生活景春真的是好像不可分割,你没有你的老婆你的生活就不一样了,她没有她老公生活也就不一样了。

 

程青松:对,他们两个共同体的感觉真的特别强烈。

 

王小帅:咏梅的收获,我觉得真的是电影方面的,对电影表演树立一个很大的标杆。很多人,包括中国很多演员看了会不服,会说咋了,什么也没演,但是咏梅的表演确实是把这个电影的格调和风格带进了表演里面来。


程青松:她一直表演都是很好的,她都不在里面抢戏,很内敛。

 

王小帅:她沉得住,她听沈浩(杜江饰)说过去的事,一个镜头一直对着他们讲讲讲,刚刚讲到她,镜头推了她一下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她一直是真正的生活在里面,沉浸式的体验,然后又把那种最容易分心的表演拿走,这个就很厉害。他们是演员,不是素人拍纪录片。下岗念到她的名单,这种冲击,她真的是在真听真感受,然后把所有的外在放掉。这点是两个演员好,为什么讲他们好?他们不争戏。



程青松:不飙戏,飙戏就可怕了。

 

王小帅:不飙戏,甚至不为自己争戏,因为有的演员暗地里争戏,好多演员看了《地久天长》的剧本,说这没什么好演的,因为没有重场戏,也叫没有激情戏,很多演员要加激情戏能凸显他演技,没有大起大落我演什么啊。

 

程青松:所以,这两个演员的表演也是值得大家去看的。王景春的表演也是他表演生涯集大成的一次,他对中国男人,父亲,丈夫的诠释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抱着儿子在隧道奔跑,抱着妻子往医院奔跑,把身份证交给养子周永福,

还有最后听到茉莉在美国有了儿子的表情反应,以后都可以在戏剧学院,电影学院的课堂上作为教科书来讲。



王小帅:对,观众看的时候,也会思考。观众长期以来觉得看一部电影要演员的激情戏飙泪撕心裂肺喊,这回两个演员得这么高级的奖,为什么没有?原来是会体会到真的看到生活里去了,他对应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这对观众也是一个很好的交流。

  

程青松:表演观念要有变化,不再是以前动不动要剑拔弩张的。


 

王小帅:就像唱歌,中国舞台上飙歌,没有高音拿不到第一名的。

 

程青松:对,像齐豫一直拿不到第一名,唱的是最好的。

 

王小帅:就是你不飙,没把观众情绪煽起来你都没戏。任何一个电影,一个演员,当然该激情该要遇到的激情戏正常就完了,这个不是说故意没有。

 

程青松:比如说,王景春他们孩子没了,跑医院那段戏。

 

王小帅:对,都是撕心裂肺的。

 

程青松:生活中都会这样的,你的孩子快要不行了,就往医院跑,那肯定是。


王小帅:对,会吓死了。

 

程青松:那这是所谓的激情戏吧。

 

王小帅:你看他脸上真急啊,真绝望啊。

 

程青松:景春抱着咏梅,边跑边就往下溜,因为真的抱不动,这样很真实,一直搂着也不真实,一直把她抱在身上,那也是假的。

 

王小帅:是真的抱不动。演员也是,你看就是吃苦,一上来我们就大水库里抱人的戏,一开始拍了几条,后来因为沼泽太厉害,陷在里面出不来,他还得拼命跑。

 

程青松:那是一片沼泽地?

 

王小帅:对,就是水库边上很多沼泽,我们找的是很窄的一条路……

景春减肥就减了那么长时间,本来也不吃不喝的,一上来就无氧运动,狂跑狂奔。

 

程青松:铺个板子呢?

 

王小帅:我们说给他铺个板子,他不要,非得要真实的往上踩,好几条陷进去都弄不了,再加上确实是无氧运动,最后脸煞白,一个镜头拍完真的必须歇45分钟才缓的过来,包括在火车的洞里面跑也是。

 

程青松:是要等火车经过,等真的火车来。

 

王小帅:对,等火车来,所以我们说一上来就跟大家开玩笑,这拍动作戏,挺不容易的,包括吕东美术这回也是相当不容易,年代的变化,到最后荒废那种还是很真实的。

 

 

程青松:这个电影可以聊的东西太多,我们的篇幅有限,像美玉和新建,沈浩父子俩,几位演员赵燕国彰、李菁菁、杜江、徐程的表演都是相当精彩的。齐溪和艾丽娅也是,柏林电影节应该再给一个集体表演奖。《地久天长》22号就要全面公映了,这部电影讲述的是无数的中国人怎样在绝处逢生。期待这个电影的上映,让大家来感受中国这30年。

 

王小帅:这是有共情的,为中国人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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