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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梅雪风
一、我相信徐缨，因为我相信科学
对吴京所饰演的方五洲说的一句台词印象深刻：我相信徐缨，因为我相信科学。
当时章子怡所饰演的徐缨，受到整个珠峰大本营的人的质疑。
印象深刻的原因，是这话太无趣了。
因为所有人都相信科学：影片中的王景春所饰演的领导，张译所饰演的曲松林。正是因为相信更权威的相关部门的科学报告，他们才不相信还会有登山的窗口期。所以说相信科学的最佳选择，应该是和曲松林他们站在一起，而不是和徐缨。
方五洲相信徐缨，与其说是因为相信科学，不如说是因为爱情。方五洲选择相信徐缨，是因为他相信徐缨，而不是什么狗屁科学。所以这时的台词如果变成「我相信科学，因为我相信徐缨」，显然更有意思些。当然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方五洲的一种迂回策略。但以片中方五洲的个性，他似乎并没有这么圆滑。更正确的解释也许是：影片的主创不能把爱情拔高到与科学同样的高度，因为爱情太不集体主义了，这将使这场为了伟大理想而采取的行动，染上一种过重的玫瑰色彩，以至于喧宾夺主。同理，影片也不能扩大方五洲与整个集体的矛盾，因为这将使这场集体行动，变成一种个人英雄主义行为——而个人英雄主义也太个人主义了，这将抹杀集体的功劳。《战狼2》之后，吴京似乎已经成了「个人英雄主义」的代名词。影片的难题在于，所有英雄主义的电影其实都是个人主义的，即使他们为之奋斗的是集体主义。所有英雄主义电影的真正窍要，是相对于所有的戒律、规条、权威等等一切非人的因素，我们仍然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人身上，人能改变一切。所以这部影片就要想尽办法，将个人英雄主义融入到集体当中去。这就必然要软化所有矛盾的烈度。也正因为此，他才对方五洲心存怨恨，因为方五洲救了他的命，而不是那一台摄影机——只有摄影机拍摄影像的存在，才能证明他们曾经上过珠峰，这样才能给他自己及国家带来荣誉。张译饰演的曲松林视国家荣誉高于一切，在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他会如何取舍应该更令人揪心。正因为如此，他才在天气极其恶劣的情况下，仍然让方五洲他们冲顶；但在井柏然饰演的李国梁突然死亡时，又变得婆婆妈妈，这显然与他之前的人物设定大相径庭。之前一直无所顾忌的强人，怎么就突然因为一个人的生命而性情大变呢？ 这是曲松林这个角色身上最大的难题，也是这部影片所提出来的最耀眼也最刺痛人心的一个问题。庞青云，为了自己拯救黎民苍生的宏愿，最终牺牲了自己的兄弟。这是一个悲剧，但更悲剧的是，实际上他最后已经无法分清这种理想到底是纯粹的理想，还是他个人野心的一种伪装。《投名状》里，兄弟情义大于个人得失，但家国大义又高于兄弟情义，庞青云的每一次抉择都是在情与义间的取舍。冯小刚导演的《集结号》，或多或少探讨了这个问题：一个连，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被白白牺牲掉，这是值得的吗？ 冯小刚没去深究，但他起码让一种良心的折磨始终萦绕在谷子地身上，直到最后国家给予他们应得的荣誉才稍微得到缓解。 我们在前面两部电影中，起码都看到了两种力量、或者说两种价值观在撕扯——这种撕扯，赋予影片一种张力。而《攀登者》里的曲松林，却完全没看到这种价值观的撕扯。他的转变过于利落，以至于显得虚假。个人生死在崇高的爱国主义理想面前，重如泰山，又轻如鸿毛，这是《集结号》的悲壮所在。对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抛弃的理想主义者来说，生命并没有那么大的重量。或者说生命虽然极其重要，但相对他的理想来说，仍然是不够的。 看惯了牺牲的他，绝不会因为一个队员的死亡就立刻改弦更张。 要知道：挣扎才是人性，犹豫才是人性。而这部电影，缺少的就是这个部分。当然，整部影片不止是曲松林有这个问题，所有的登山队员都有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没有人做逃兵的集体，也是一个没有起过一丝一毫做逃兵念头的集体。这也是一个没有产生过任何私欲的集体——唯一的私欲，也许就是那个藏族美女，为李国梁早按了10秒钟的秒表。没有了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对抗，没有了私欲与公义的较量，那剩下的敌人，就只有珠穆朗玛峰本身了。与珠穆朗玛的对抗，实际上就是与死亡的对抗；与死亡的对抗，就是与恐惧的对抗。非常抱歉的是，影片中每一个人都像是无敌战士，都拥有钢铁般的神经，恐惧感也从这部影片中阙如了。 概括来说，影片的爱情讲的是：男主人公如果不能为国家赢得真正的荣誉，他也就不要那个小的爱情；而女方开始为此而感到恼怒，但最终为男方所打动，为男方的理想助一臂之力，最终献上了自己的生命。 这同样是个小我与大我之间的斗争——方五洲是大我的象征，徐缨是小我的代表。但可怕的是，在这部电影中，徐缨也没有任何小的地方，她同样自始至终红光耀眼。没有她从爱情的小我中觉醒，然后投身到方五洲的大我之中的转变过程，她最后的牺牲也就没有了说服力和重量。电影中的爱情线缺乏逻辑，也少了男女主角私人情感的张力，显得突兀而虚假。
英雄主义本质上是个人主义的，而这部电影又不敢过分强调个人主义，因为它对「爱国」这一最大的集体主义形成了消解。所以说方五洲相信徐缨，不能因为是爱情，而是科学，因为爱情是个人主义的重要代表。但集体主义又不能是非人道的，它又必须闪耀着普世的人道光辉，虽然我们知道理想主义本质上必然是残忍的，因为它就是以自我牺牲，或者是他人的牺牲作为基础的。为了让理想主义变得更温和一点，曲松林才会从铁血暴君，瞬间转型成一个娘娘腔的泛人道主义者。真实呈现人物在私欲和大义间的博弈，与颂扬集体主义至上的价值观并不矛盾。
人民是团结一致的，所以人民的代表——整个登山队里面就不会存在任何坏人，不会有任何不和谐因素的出现，他们生下来就是为理想而献身的。因为整部电影的调子相当架空，也因此，动作场面也是架空的。在这部电影里面，我看到了导演李仁港对于真实的恐惧，似乎没有那些武侠片的动作场面，整个登山的艰难和紧张就无法建立。但我看到的更多的是他对人性真实的恐惧，似乎有了那些烟火气和人性的阴暗琐碎，他的那些人性之光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浮夸地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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