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后现代主义的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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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青年电影手册继续2019年度华语十佳影片盘点，今天为大家送上的是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该片提名了青年电影手册2019年度华语十佳影片、新导演等两项大奖。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
去年上映的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降世》）掀起了一波讨论热潮。相较于过去种种版本的哪吒，《哪吒降世》从人物的形象，到叙事线索都做了颠覆性的改编。
“哪吒”神话的流传自有其复杂性与多义性，但总的来说，在普遍的认知中， 197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哪吒闹海》（以下简称《闹海》），几乎奠定了人们对于哪吒故事的所有印象。而 《降世》的“颠覆性”改编从某方面来说，恰恰是针对《哪吒闹海》的颠覆。而有趣的是，这两个相隔整整四十年的文本恰恰构成了一种互文，其中的差异所揭示出的文化逻辑也深深地镌刻着一个时代的印记。
所谓对经典的颠覆，不仅仅是眉清目秀的哪吒变成了黑眼圈，一口烂牙的小恶魔，仙风道骨的瘦老头太乙真人变成了一口川普还嗜酒的胖老头，仙鹤变成飞猪；恶霸一般的敖丙变成了和哪吒构成一体两面的灵珠转世。还在于从叙事方式的转变。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
《降世》里有一句响亮的口号:“我命由我不由天”。相信没有一个观众不会读不懂这就是电影想要表达的主旨。在《闹海》里同样也有一句台词，是李靖说的“天命难违啊”。这两个“天”分别指的什么？我命又指的什么？这两个关键词里恰恰指证着两部电影各自的叙事驱力。
在《闹海》里，“天命”或许可以理解为权力。四条龙在天上兴风作浪，肆虐百姓。而李靖对此无能为力。我们可以不时听到李靖作为秩序的捍卫者所发出的斥责，“孽障”“你干的好事”“你还敢顶嘴”…… 而当面临龙王水淹陈塘关和交出哪吒性命的困境时，纲常伦理与血肉相亲之间的矛盾冲突在李靖这个人物身上放到了最大。他又何尝不知道龙太子的罪行，但他在龙王（非善的强权）面前唯唯诺诺，体现着一个保守的秩序维护者的角色，因为他没有能力反抗。而他最终没有把剑刺下去，无法抉择的沉重使他只能跌坐在地。
真正拿起剑的哪吒成为最终打破僵局的角色。
《哪吒闹海》1979
哪吒打死吃小妹的敖丙，痛扁龙王，打烂龙王庙的牌匾，而哪吒自刎则使反叛行为的悲壮浪漫到达了顶峰。然而，我们透过哪吒的泪水，看到龙王违背诺言，强求百姓进贡童男童女，则是最疼痛的现实——反叛者之死并不能换来公正与和平。
在《闹海》里，哪吒故事的价值在于摧毁了“神圣的残余”，在那个时代，所有老式的、神秘的、神圣的客体都开始消解，曾经那些坚不可摧的规范桎梏都将被打破。哪吒所说“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无疑是后来八九十年代文本中“弑父神话”的先声。它对应的正是一个“规范解体”的时代。而它本身无疑也以现实所抽象出的符号，成了可以无限品味与深读的经典文本。
而在《降世》的故事设定里，吸收天地灵气的“混元珠”被原始天尊炼化为“魔丸”和“灵珠”。因为申公豹的掉包计，“魔丸”托生到了哪吒身上，来自天地间自体自存的“魔”也到了哪吒身上，只能通过乾坤圈封锁住。因此哪吒的“魔”带着一种先验性和偶然性。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
这就是“天”，代表着先验论和本质论。而我们再回顾哪吒喊出这句口号的语境，他凭自己的意志释放了部分乾坤圈封住的力量，托举起足以掩埋整个陈塘关的巨大冰块。他可以选择成为一个好人还是恶人，正如他可以选择控制自己的魔性，正如他的父亲可以用换命符，在某种程度上“逆改天命”。
于是，在对“天”的反叛中，一种存在主义式的人物崛起了——我是谁由我的选择决定，不再存在本质的我，体现着伟大的现代主义所宣称的自我与个人。也同时意味着新的规范的重建——对自我选择的无限强调。
按照美国理论批评家詹姆逊（之前译作詹明信）的观点，从“规范解体”到“规范重建”，对应的正是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分野。但是我们可以看到电影并没有体现出存在主义的深度模式。因为它所设立的叙事逻辑并没有让它往自我选择的方向进行深度超越。
电影的叙事驱力中潜藏着自我消解的矛盾性，就像乾坤圈由原来的武器变成限制力量的用具一般，“自我选择”这个驱动故事发展的命题，在敖丙这个角色这里恰恰成为死局。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
在电影中，敖丙因为家族使命不得不与哪吒为敌。龙族摆脱海底炼狱的方式是寄托于敖丙能够降服哪吒立功、跻身天界。而这正是促进电影进入高潮的叙事元素。然而，电影并没有交代敖丙和龙族的结局。它以一种迂回的方式——通过与哪吒一同抵抗天雷这个更极端的境遇，回避了这个矛盾。电影在两人的“未死”中戛然而止。这种当下性、瞬时性回避着某种深度。它不适合进行细究，敖丙和龙族该何去何从？为什么“天”能够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蒙骗？申公豹不能跻身十二金仙真的就是因为他的豹子精身份吗？…… 这些疑问都没有办法通过电影进行解答。
因此尽管电影的主旨如此简单，它并不是现代主义式的“一”，并不具有那种纵深性、超越性的深度，而是在表层停留了下来。然而，电影依然是丰富的，因为它的“多”。
首先“盗袭”这个词并不包含“抄袭”之类的贬义。詹姆逊在《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里使用这个词是想说明，现今的创作者已经不能再创造出全新的风格和新的世界了，在一个不可能再创新的世界，唯有去模仿，去“戴着面具并且用虚构的博物馆里的风格的声音说话”。然而这恰恰是当代艺术家们所创造出来的别具一格的“后现代主义艺术”。
就像昆汀·塔伦蒂诺在他的电影里使用的那无数的香港武打电影、意大利黑帮片、西部电影的镜头。复制、拼贴，这就是后现代艺术的一部分，因此当我们会在《哪吒降世》中看到类似《绝代双骄》的双生设计、《黄飞鸿》的武打、《双龙会》的变身术、《哪吒闹海》里舞枪动作的复刻、周星驰式的“屎尿屁”笑料。同样它所复制的也大都不是高雅艺术，而更多的是通俗大众文化。在詹姆逊看来，这种“特殊的剽窃”手法带来的就是后现代主义艺术中大量存在的所谓“怀旧电影”。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
所谓“怀旧电影”指的是再造某种人们所熟悉的经验。
我们可以在《降世》中细数出不少熟悉的话题。殷夫人挺着大肚子在祠堂里说“跪个屁，生了三年还没生出来”，以及披上铠甲披风成为女将军的时候，我们难道不会想起从九十年代开始风靡的“女力”（girl power）文化，想起花木兰？而换命符真相难道不是代表着我们熟悉的主人公最终在亲情的力量下获得拯救与开化的符号？太乙在龙甲被毁后抛出莲花岂不就是好莱坞的“最后一分钟”拯救模式?而哪吒岂不就是中国式的超级英雄？
这些可不就是我们熟悉的好莱坞商业电影的“配方”。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
《降世》以中国古典神话的形式再造了这些经验，作为一个老少咸宜的动画电影，《降世》的复合性在于不仅提供了一种直接刺激的感官体验，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再次经验惊奇的“审美制成品”，它以一种符号的糅杂性，消解了人们曾经在《闹海》里获得的历史感和政治想象。
当然，这未必是一种失败，反观老大哥本身，“好莱坞大片”的发展岂不就是审美范畴更迭的表率。
在《哪吒降世》结尾的彩蛋里预告了下一部电影《姜子牙》，加之在一版预告中，《大圣归来》的江流儿问大圣“哪吒是男孩吗”，魔童哪吒悠然登场。这其中的联系都在宣告着片方的野心：打造一个和漫威宇宙一样的“封神宇宙”。
以横向的延展来抗衡高等文化中的纵深性阅读，通过构造一个庞大的“文化宇宙”来丰富文本的内涵，便是中国电影向西方尤其是美国的电影工业所借鉴的一个思路。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
文本与文本之间通过不断的互文、指涉来弥补单一文本的浅薄。“电影宇宙”并不是几部续集便可以完成的任务，而是通过无限延伸的故事体系、架构起独特世界观，以庞杂的人物关系勾连起来的一个创新文本，同样，这个文本的创造也将是“生产者式”的，而非“作者式”或者“读者式”的，“而这种创新的文本，居然是在那备受现代（主义）运动所极力抨击的‘文化产业’（culture industry）的统辖下产生的”。后现代主义消弭了精英文化、高等艺术与大众文化或称商业文化的鸿沟，尝试在不同的美感经验范畴之间串联。在资本的统摄或者说裹挟下，大众艺术到底显示出一幅怎样的风景，是詹姆逊所说的“堕落的”还是别的，谁都很难说清楚。
但是我们可以清楚的意识到的是，尽管电影取消了历史感，但是历史或者说时代，依然深刻地将某种特质镌刻进了其中。《闹海》注定是属于1979 年的，哪吒的自刎，是在那个推翻权威、推翻旧世界的要求下所具有的反抗与无奈。它依然具有解读的深意，这种深意也正是在那个逻辑之中。而《降世》是以另一种逻辑产生的文本，我可以看到其中的反叛，也可以看到其中重构起的某些“规范”；我们可以看到它的“颠覆”，也可以看到詹姆逊所说的“盗袭”或者说“怀旧”；又或者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看到，而纯粹停留在感官体验中。而这恰恰是一种后现代式的逻辑，而在这种逻辑中，也同时消解着理论家们批评的严肃性。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
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接受后现代的逻辑之中的多义、反复，甚至去享受“盗袭”创制的新的文化样态。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在“民族主义式”的狂欢与激情中清醒地认识到后现代主义的生产或者说再现，是在强化消费资本主义逻辑的方式，而至于理论，乃至艺术能否拒绝这个逻辑或许是另一个更加有意义的话题。
参考文献：
《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
《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
选自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
作者：栗里中山大学文艺学硕士在读
《地久天长》《阳光普照》《热带雨》《少年的你》《过昭关》《平原上的夏洛克》《夕雾花园》《红花绿叶》《菠萝蜜》《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我的灵魂是爱做的》《灼人秘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四个春天》《撞死了一只羊》《哪吒之魔童降世》《误杀》《叔·叔》《白蛇：缘起》《罗小黑战记》《大饿》《你的脸》《南方车站的聚会》《过春天》《送我上青云》《柔情史》
相关链接：《地久天长》
《阳光普照》
《热带雨》
《少年的你》
《平原上的夏洛克》
《过昭关》
《红花绿叶》
《夕雾花园》
《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
《灼人秘密》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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