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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锦江 | 沪上“洛公馆”是不是洛克菲勒的公馆
从世界上第一个亿万富翁洛克菲勒的投资，到“现代建筑设计之父沙利文”的杰作，历经沧桑变迁，最后成为南京路上好八连的驻地，建筑的传奇令人唏嘘喟叹。“洛公馆”三个字已被标注在高德和百度地图上，成为一个标志。但这个流传甚炽的说法恐怕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约翰·D.洛克菲勒第一次登陆上海滩是1890年。
那一年，是西方世界开启第一次工业革命征程的第154年，芝加哥人已经在操办第一届海洋产业博览会，资本的力量开始左右社会发展进程。
在中国，那一年，李鸿章力排众议，继续信任“血性忠诚，才识英敏，力持大局，独为其难”的袁世凯。
来上海之前，约翰·D.洛克菲勒在美国市场打了几次硬仗、大战，垄断石油市场之心昭然，已着手让法律顾问多德为“托拉斯”这个垄断组织造势，因为他断言：“小商人时代结束，大企业时代来临。”
约翰·D.洛克菲勒的第一次上海滩之行，有备而来，目标明晰，落子迅捷。先是在四川中路造了两幢洋房，用于“美孚”公司办公，还在浦东庆宁寺一带购地200多亩。生意场上，约翰·D.洛克菲勒家族小试身手，利用“橡皮股票风潮”赚了近百万两白银。1894年，美孚火油公司开始在上海运营。
1911年，约翰·D.洛克菲勒家族打算在上海安置住宅，选址愚园路753号，委托美国著名建筑师沙利文设计。
1912年袁世凯北洋政府与孙中山的国民政府政治斗争白热化。约翰·D.洛克菲勒家族押注袁世凯，通过时任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周学熙，运筹帷幄，换得在上海的政治保护和贸易特权。
1913年，愚园路753号住宅竣工。不过，约翰·D.洛克菲勒家族成员并没有入住，大楼成了美国商人们的私人会所。
1915年，袁世凯集团在上海滩势力式微，洛克菲勒家族生意备受影响。从此，愚园路753号几经易主。
从世界上第一个亿万富翁洛克菲勒的投资，到“现代建筑设计之父沙利文”的杰作，历经沧桑变迁，最后成为南京路上好八连的驻地，建筑的传奇令人唏嘘喟叹，不忍搅碎一池丽梦。而且，“洛公馆”三个字已被标注在高德和百度地图上，成为一个标志。
但这个流传甚炽的说法恐怕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尽管它并非空穴来风。
事情还得从当年法华区十三号二十七坵、1949年以后的静安区50号（后长宁区230号）31坵一个5.035亩的地块说起。
1925年1月到5月的《申报》上，连续刊登了发生在愚园路211号边瑞馨家的绑孩杀人案。据了解：上海租界的门牌号码在1932年到1934年间曾经大规模重新编制过（但迄今没有人对前后变化进行过细致的对比研究）。根据《申报》《字林西报》等带有连续性的广告推断，当年发生绑孩杀人案的211号就是后来的753号所在地块。
我不厌其烦，将《申报》上长达几乎半年的7篇边案报道中的三篇辑录在此，基本可见当年绑孩案的端倪。
之一：《愚园路之绑孩杀人案——边姓幼子被匪绑去。佣妇抵抗饮弹殒命》（1925年1月14日《申报》）。昨日上午十一时，有绑票匪三四名，雇乘汽车，驶至沪西愚园路二百十一号门牌边姓家门首下车。拥进屋内，见一佣户怀抱边之幼子，即上前夺取。该女佣极力抵抗，致撄匪怒，突出手枪，扳机射击，砰然一声。女佣饮弹殒命。匪趁势攫得边子，挈登原车，疾驰逸去。嗣边投静安寺捕房，据情报告，由捕头派探前往边家，将尸舁入验尸所，候报关检验。旋即查悉匪所乘之车，系向飞星汽车公司租赁。故将代匪司机之车夫某甲拘入捕房，听候核办。
之二：《边瑞馨家被掳男孩在甬发见》（1925年3月30日）。沪西愚园路边瑞馨家之男孩阿毛，前被匪掳去，迄今数月，尚无着落，兹闻该男孩已在宁波发现。因于途中啼哭，为警察查见，带入警厅，询系被绑票匪所接之财神，遂为暂留，现边家已派人赴甬调查真相矣。
之三：《绑票匪沈兴标候解内地官厅惩办》（1925年5月10日）。沪西愚园路二百十一号门牌边瑞馨家之四岁男孩小毛，被匪绑去。临逃并开枪将乳佣陈锡芬击毙。近经捕房拿获案犯绍兴人沈兴标（又名潘毛头），解由公共公廨谕令押候讯究，已誌本报，昨晨提审。据捕房代表律师梅脱兰氏称，被告于本年一月十三号乘坐飞星公司之汽车至愚园路。因边家后门关锁，故从墙上扒进，迨抢得小孩，击毙女佣之后，仍从墙上扒出。现被掳小孩已在宁波寻获。惟据被告称，孙由原告赎回，但原告否认备款往赎之事。只承认事前接到恐吓信两封，皆未报告捕房云云。继由九十号西探上堂禀称，被告系从法捕房提来，渠已供认所犯案情。我并与三华探带同被告往愚园路事主家查勘。昨日，据暗杀探目黄润甫一案所获之人犯陈复良等在捕房供称，暗杀黄探目，事前曾与本案被告同谋，被告以如能将黄探目杀害。渠给赏洋500元。迨二月十五号，黄探目被人暗杀，故被告实与该案有关云云。又由特别西探长壳罗香氏上堂，证明边家之孩被掳后，即往调查，见墙上确有足印，门外有汽车印云云，又由边瑞馨投案诉称，我子被掳时，我不在家，嗣得报归来，即报告捕房，现此子已寻获。因见宁波报纸，登载小孩迷路，被警厅收留，所记孩之面貌等等，与我子相仿，故赴甬认明，果系我子，遂即领回，并无出钱取赎之事。随将所接之恐吓信两封呈案，又由飞星公司汽车夫蒋福卿上堂，证明被告是日确系乘坐伊车是实，又由另案犯人陆福良（即复良）、丁志元供称，
与沈认识，暗杀黄探目后，确曾付出洋五百元。当时沈称，此款系边姓赎孩之价等语。质之沈兴标供称：是日被友人邀去游玩，至北火车站。见有汽车一辆，遂同登车至愚园路，由在逃之桑福成给我手枪一支，桑等下车，从边家后门而进，未几，抱一孩出，乘原车赴闸北分散，后有孙姓给我洋八百元等语。至对于暗杀黄润甫给赏五百元之事，沈坚不承认，经邵襄谳核供，商之义兰副领事，判被告押候备文录供详解内地官厅按律惩办。
由此案可见：一、上世纪20年代的上海治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尤其愚园路一带还较为荒疏，虽属越界筑路地区，由工部局管辖，静安寺巡捕房也在就近，但治安较之人口更为稠密的租界核心区域，总略逊一筹，又因为这一带已有富裕鼎食之家，故常发生绑票案。虽然案破，从边家携款私了而不敢公开，证明对治安情况仍有后顾之忧。而从黄探目的复杂案中案中发现，绑匪居然敢暗杀警务人员，足可见其胆大妄为；二、乳佣抵死护孩以致殒命，可见当时民风淳朴之一面，换至今日，比之焚烧主人一家之惨案，该抵命救主的女佣实可荣膺“见义勇为”奖，此案如曝诸网络，女佣当成为网民热议之话题；三、举枪杀人的绑匪沈兴标系绍兴人，证明江南一带并非都是风花雪月之人，除了平原稻作区的诗情画意，在浙江，还有强盗出没的贫瘠险峻山区和粗犷彪悍的海岛渔民，这正是研究江南文化的前辈姜彬先生未竟之研究。
可能是边家发生令人伤心的变故后出售了自己的地块。随后这里建起了一幢八层公寓和一幢二层西式小楼。在1930年的原始图纸中，可以看到现在 “769号 （洛公馆，Rosebery Court）”和“753号（江宁公寓，Rivers Court EstatesLd，据《申报》广告，当时还叫海上大楼和江上大楼）”已经清晰地成立，图纸中标示的753号八层建筑的管道设备图表明，这已经是水电齐全的非常现代的建筑。而图纸的签名是当时非常著名的艾略特·哈沙德建筑事务所，应是有力证据。关于建筑由“现代建筑主义之父沙利文”设计的误会，不知是否因为两者的英文读音和签名接近而产生。根据沙利文（Louis Sullivan）的生卒年1856—1924年推断，1930年沙利文已去世，753号当时的海上大楼或江上大楼不可能由其设计。但因为1910年代原始文献档案的缺失，未能完全否定文首“1911年，约翰·D.洛克菲勒委托沙利文的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了现在的愚园路753号住宅。1913年愚园路753号洛克菲勒公馆竣工，当时洛克菲勒家族成员并没有入住过，而是作为当时美国在上海的投资家们聚会的私人会所，一时间赫赫有名”的传说。即使洛公馆由沙利文设计，它的门牌号也应该是769号靠门口的那幢2层西式建筑，但根据1910年代的建筑情况，出现这种建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另一种可能性是此地皮最初由洛克菲勒家族从中国地主手中购得，传说由此而起。将769号西式二层建筑误植为洛克菲勒家族产业的另一种可能是江上大楼，即至今所称的江宁大厦直至解放后两年一直是美孚石油公司的产业（二分之一，我们不知道是否此前前后两幢楼都曾经为美孚所有，临近上海解放才慢慢出售），而美孚石油无异属于洛克菲勒家族所有，传说也有可能因此而起。据薛理勇先生分析：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争期间，愚园路成为“沪西歹土”，敌伪势力猖獗，大部分侨民和富裕的华人撤离愚园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英美侨民撤离上海，愚园路房子的产权或租住户变化较大。如今，上海对于老房子产权人或租住户的描述绝大部分是根据1945年后的采访或老房子后人的回忆，有一定水分，不能完全采信。
769号洛公馆10/12号（当时还有10和12两个分门号）1932年前的门牌号还是215号，而753号江宁公寓1932年前的门牌号则为211号。
据纽约大学顾蓓蕾老师提供的《申报》和《字林西报》等中英文报纸文献分析，769号洛公馆和753号江宁公寓所在地块在边瑞馨家族退出后，可考的新主人是犹太人托益（R.E.Toeg），托益是证券经纪公司老板。犹太老人死后一直是他太太住着，直到1940年前后才搬入753号江上大楼7A。托益有两儿两女。管理江上大楼的是托益的两个儿子David和Edmund。根据英商字林洋行出版的《中国行名录1937》（The China Hong List 1937）中 的“Shanghai Street Directory（上海街道名 录）”，753号Rivers Court Apts的登记主人有Judge&Mes Milton J.Helmick等20人左右。而另有754号（可能此地块上当时还有第三幢楼）登记主人为Mr&Mrs David Toeg（应为托益的一个儿 子 ）;769号Rosebery Court的主人为Mes R.E.Toeg（托益）/Edmung Toeg（另一个儿子）/Miss Nora Toeg（应为托益的一个女儿，但另一个女儿未出现，可能是未成年或其他缘故）。
上海市建设档案馆内未存有此地块和门号的原始号坵资料，通过现愚园路753号嘉春园的运营单位、警备区档案室、长宁房地局档案信息中心等单位以及热忱的朱先生和李女士帮助，我们找到了几份珍贵的原始档案资料。初步厘清了这一地块的一些可考历史：
关于769号（洛公馆）。在一份1949年2月上海市地政局颁发的土地所有权状上，这块“地籍”标示为法华区一图元字（玗）十三号二十七坵，面积标示为伍亩柒分弍厘零毫的土地地面说明有一幢“西式二层楼房计九间”。所有权人登记为沙斐亚托克。在另一份英文证明书中有可能为沙斐亚托克代理人的英文签名，且附有英认字第56/0017号：兹证明上列英国外交部鲍尼费斯先生之签名属实 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英国代理处一等秘书田健（署名）字样，时间是1956年7月18日。在时间签署为1977年11月的“签报”中说明：“查愚园路769号住宅一幢，建筑面积1059平方，地籍长宁区230号27坵。愚园路753号原产权为英侨沙菲（斐）亚托克所有。该房已于1954年6月28日移交我局作代理经租。”可见现称为“洛公馆”的小洋楼原为英侨沙斐亚托克产业。1954年代理经租，1956年估计经代理人签名后改为代管。只是解放前后的地籍归属有所改变。在另一份填表时间为1968年1月的产业变更通知单中，说明了该建筑自1967年12月4日起由代管更改为接管。
即使否定洛克菲勒和沙利文的传说，也并不表明这一地块两个门牌的建筑没有传奇。
769号，1932年前为215号（洛公馆，Rosebery Court）地块建筑。
1、1911—1913年，洛克菲勒家族委托沙利文设计（暂无实据）
2、美国商人们的私人会所（暂无实据）
3、军阀孙传芳属下旅长颜景崇居所（暂无实据）
4、犹太托益家族居住（1930年建造，有实据）
5、英侨沙斐亚托克（有实据）
6、好八连驻地（有实据）
关于753号，1932年前为211号（江宁公寓，Rivers Court Estates Ld）地块建筑。
1、1911—1913年，洛克菲勒家族委托沙利文设计（暂无实据）
2、美国商人们的私人会所（暂无实据）
3、军阀孙传芳属下旅长颜景崇居所（暂无实据）
4、中国商人边瑞馨家族（1925年前后，有实据）
5、国民政府飞行员公寓（1927年，暂无实据）
6、疑为犹太托益家族产业（1930年建造8层公寓，建造有案可稽）
7、有姓名者20人居住（1937年，时名江上大楼，有实据）
美商美孚公司（二分之一产业，有实据）
8、华东军区后勤油料部（有实据）
9、好八连驻地（名江宁大厦，有实据）
此地块上另有754号建筑物（1937年，有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