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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的七撩拍可能是世界上最慢最绵长的音乐了

田青 文汇学人 2022-10-22


²中国音乐究竟好在哪儿、美在哪儿?如何代表中国?

²如何感受各民族民歌的魅力?新音乐的力量在哪里体现?

²我们中国人除了西方那套理论,有没有自己欣赏音乐的逻辑?



这是一本讲中国传统音乐的、具有艺术普及功能的书,也是一本通过中华传统音乐来讲“中国”和中国人的书;是以中国传统音乐、各地民歌为脉,饱含深情讲述的“中国故事”。




田青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7月



以乐为镜,可知中国人。



   田青,知名音乐学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音乐、宗教音乐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研究和推广,努力打通理论研究与社会实践的壁垒,把琴学、昆曲、原生态民歌以及古老乐种重新扶至国家殿堂。出版包括《中国宗教音乐》《净土天音》《捡起金叶》《禅与乐》在内的学术及各类作品260多万字,2018年出版九卷本《田青文集》。





中国最古老的乐种——南音 


曾经有人认为今天只有在日本才能看到唐朝的建筑,听到唐朝的声音,甚至错误地认为尺八这种乐器只有日本才有,而像敦煌壁画所绘的横抱拨弹的琵琶也只有日本才有。我劝这些朋友到泉州、厦门、台湾,甚至到东南亚的华人社区走一走,看看、听听在闽南文化圈普遍流传的一个古老、美丽的乐种——南音。


泉州南音,也称南管、弦管,是流传于以泉州为中心的闽南地区、中国台湾和南洋的一个古老乐种,被称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目前,大部分学者认为泉州南音与唐、宋古乐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是我国现存乐种中最古老且至今仍呈现活泼生机,得到闽南人普遍热爱与良好传承的传统音乐。泉州南音能作为华夏正声流传到今天,有着特殊的原因和条件。泉州地处东南沿海,有独特的人文环境和生存条件。从晋、唐、五代至两宋,中原的皇族、士族因为逃避战乱,先后举族南移,一大部分人最终定居泉州。他们把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音乐文化也带入泉州,并逐渐流布民间,世代传衍。


中国古乐中绝大部分的物质构成和形态构成,在中原大地以至大江南北,大都只埋在五代、魏晋墓葬中的砖刻和石刻图像里。但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活生生的唐宋音乐遗响,不仅大量保存在南音曲目当中,而且,至今南音的琵琶仍然像敦煌壁画里的琵琶一样,被弹奏者横抱怀中;唐朝的洞箫传到日本被称为“尺八”,有人以为在中国已经失传了,但实际上它一直在南音中呜呜而歌;自古便出现在“执节者歌”场景中的拍板,依然在南音歌者的手中庄重地节度着音乐的轻重缓急……南音的演唱规制,南音中自成体系的工尺(chě)谱,以至一首首具体的乐曲,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作为中古音乐的历史见证。



敦煌壁画《观无量寿经变》是唐朝燕乐的写照



我曾经慨叹:“我们经常听到的所谓‘民族音乐’中的绝大部分,为什么和我在中国古典文学和其他古典艺术中所感受到的意境那么格格不入?当弹琵琶的轮指像机枪的子弹一样扫向无辜的听众;当二胡的弓子如‘白驹过隙’般在两根弦间奔突;当竹笛和唢呐在舞台上扬起田径场上的口号,比谁‘更快、更高、更强’;当我们像西洋管弦乐队一样庞大的民族乐队得意扬扬地奏起《拉科奇进行曲》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的老祖宗在皱眉头:这是我们的‘华夏正声’吗?”直到听到泉州南音,我才听到与我血液中的音乐基因相互唱和的声音。


我曾经慨叹:“音乐是时间艺术,是即现即逝、随生随灭的,看不见、抓不着、留不住。‘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什么办法呢?古人没有录音机,有时候,只好凭我们寻扯獭祭。现世之人,谁都没有陪孔老夫子在齐国听过韶乐,所以,谁都说不清楚老先生到底为什么听过它之后竟然三个月吃不出肉味来。三千太学生‘转世’至今,也恐怕都淡忘了嵇叔夜的慷慨与悲凉,没有谁说得清为什么斯人逝去便该‘于今绝矣’的《广陵散》至今仍有琴人在弹。”直到听到了泉州南音,我才敢下这样的断语:古老的中国音乐真的一直流传到了今天,而且,你可以在闽南文化圈几乎所有社区的小巷民厝里听到。


曾经有人概括泉州南音的特点是古、多、广、强、美。其所谓古,是南音有上千年的历史;其所谓多,是南音有两千首以上的谱、散曲和套曲;其所谓广,是南音不只活跃在闽南地区,而且扩展到港澳台地区、南洋群岛以及欧美的一些地方,可以说凡操闽南方言的人群里就有它的存在;其所谓强,是南音历经无数的天灾人祸和漫长岁月的磨难,还能够顽强地存活下来;其所谓美,是南音既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长撩曲,又有慷慨悲歌、一唱三叹的叠拍声。琵琶大师刘德海一辈子沉浸于琵琶演奏,到晚年才偶然听到南音,他支持中国音乐学院民乐系与泉州文化部门合作,安排该校学生到泉州学习南音。在学习后的汇报演出结束时,大家请刘德海讲话,老音乐家激动得说不出话,只用尽全力喊出了一句口号:“南音万岁!”赵朴初先生生前在泉州听过南音之后,写下这样一首诗,道尽了南音的艺术魅力和深邃内涵:


管弦和雅听南音,

唐宋渊源大可寻。

不意友声来海外,

喜逢佳节又逢亲。


我与泉州的朋友探讨过南音为什么历经千年而不衰的问题。他们认为,南音的主体部分不是里巷歌谣,也不是所谓的源自戏曲音乐,而是唐宋宫廷和教坊中的乐师、乐工的杰作。如大谱中的“四(时景)、梅(花操)、走(马)、归(巢)”和《阳关三叠》等,都是纯粹的“虚谱无词”的古曲,是非常难得的、艺术水平极高的纯器乐作品。也许它们一开始传入泉州时就已经非常成熟,因而十分凝固,所以历代弦友对待它们只能持认真保守的态度,不敢轻举妄动。有位新文艺工作者发现有首散曲中的一个词只要移动一个音位,就可使咬字发音更加明确,但立即受到多位艺师的斥责,认为“尽管说得有理,但谁敢动它?!”由此可见,南音界忠于传统、保守传统是很坚定的,因此才会历久而不变异。


另外,南音对于其爱好者来说,是深入人心的,是融化在感情深处的,是永远挥之不去的。在海外,南音是祖宗的灵魂,是故乡的明月,是游子心中永恒的记忆。


南音由“指”“谱”“曲”三大部分组成。其中的“指”也叫“指套”,是有词、有谱,注明琵琶指法的大曲。“谱”是无词而有琵琶指法的器乐演奏谱,原有十三大套,后增至十六大套。南曲十六大套“谱”,以上文提到的“四”“梅”“走”“归”四套最为著名。“曲”即散曲(亦称草曲),在南曲音乐中占有很大比重,大约有一千首。《南海观音赞》是保存在南管指套中的一套佛曲,有词有谱,该曲唱奏时通常会加入铙钹、响钟、木鱼等法器,较异于一般南管乐曲的唱奏。此曲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其使用的曲牌《照山泉·兜勒声》。“兜勒”二字始见于《晋书·乐志》:“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诃兜勒》一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说张骞(被封为博望侯,所以被称张博望)入西域之后,曾在西京长安传授其法,只有一首乐曲《摩诃兜勒》。宫廷音乐家李延年因为这西域“胡曲”的启发创作了二十八首军乐,在车马行进时使用。


张骞出使西域共有两次。第一次在公元前138—前126年,第二次在公元前119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时,历尽千辛万苦,费时十余年方归中原,去时百余人,归时只二人,又是仓促逃归,估计不可能携什么乐曲回国。第二次他只至乌孙,归时“乌孙发译道送骞,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也许他就是在这次出使归来时带回了这首乐曲?我们今天虽然已无法知道张骞是如何带回这首乐曲的,但我们知道李延年是当时最好的音乐家,一曲西域风格的《摩诃兜勒》竟让他灵感大发,在乐曲的启发下改编或重新创作了二十八首军乐,可见其艺术上的独特魅力。


那么,张骞带回的这首《摩诃兜勒》究竟是一首什么音乐呢?一种说法认为,“摩诃兜勒”是“大曲”的意思。“摩诃”在梵文中是“大”(waha)的意思,“兜勒”在蒙古文中是“曲”的意思,我们现在直译成汉语时一般连读而译成一个汉字“哆”,比如短调(包古尼哆)。埃及也把一种套曲称作“多尔”,在许多突厥—蒙古—通古斯语系里,“曲”的发音皆类似于“兜勒”。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无论是在目前的汉文音乐文献中还是在音乐中,只有南音里还保留着“兜勒”二字。


在清咸丰年间刻本《文焕堂指谱》中,许多重要的音乐历史信息和古曲的面貌被比较完好地保存了下来。例如,在其三十六套“指谱”中,有一些与唐《教坊记》中记载的唐朝曲名同名,如《舞霓裳》、《后花》等似与《霓裳羽衣曲》、《玉树后庭花》等乐曲有关。记录这些音乐的乐谱为工尺谱,是中国传统的乐谱之一,中国广大地域的许多不同乐种都在使用,尤其是北方的笙管乐,一直到今天仍然在使用。近代常见的工尺谱,一般用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等字样作为唱名,相当于今天普遍流行的sol、la、si、do、re、mi、fa(或升fa)、sol、la、si。但南音的工尺谱与北方笙管乐使用的工尺谱不尽相同。


南音的节拍称“撩拍”,以“撩”作为节奏基本单位,“拍”为拍板击节之处。在南音工尺谱中,在音符的旁边记有节拍符号,“拍”记为“o”,“撩”记为“、”。工尺谱内凡遇到“o”记号,则击“拍板”一次。南音撩拍共分六种:七撩拍、三撩拍、一二拍、叠拍、紧叠、散板。由于南音的音乐悠长细腻、节奏缓慢,所以在把南音工尺谱译为现代通用的五线谱或简谱时,常常不以常用的四分音符为一拍,而以二分音符为一拍。七撩拍即七撩加上一拍,共八撩,相当于8/2拍,如果用四分音符为一拍,那么一小节则有16拍,即16/4拍。以此类推,三撩拍为4/2拍,一二拍为2/2拍,叠拍为1/2拍,紧叠为1/4拍。

 


一般工尺谱《冀中管乐谱旧抄本》



 

南音工尺谱



南音的七撩拍可能是世界上最慢、最绵长的音乐了!南音“指套”里有一曲《一纸相思》就是七撩拍。开始的七个字“一纸相思写不尽”竟然要唱整整九分钟!这七个字,是柔肠百转、哀婉入神的七个字!这九分钟,是跌宕起伏、回肠荡气的九分钟!中国传统音乐体现的是一种线性思维,但这条旋律线不是一条直线,也不像现代的摇滚或进行曲那样充满直上直下、棱角分明的“硬”曲线,而是像漓江两岸起伏有致的层峦叠嶂在碧绿清澈的水面画出的那道山影一样,悠游和缓、浑然天成,耐看、耐听、耐人寻味,充满禅意。


中国美学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字是“韵”,这个显而易见来自音乐的字所包含的千百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其实是中国人在千百年漫长而细致的审美活动中逐渐形成的,它隐含在我们每一个炎黄子孙的血液中,是我们精神的基因,牢固而鲜明,代代相传。假如说汉字书法是线性思维在空间中付诸视觉的极度彰显,那么,中国传统音乐的旋律,则是线性思维在时间里付诸听觉的尽情展现。我们欣赏怀素的《自叙帖》,那飞扬灵动、迤逦周折、充盈着豪情与洒脱的线条让我们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氤氲之“气”;同样,我们在聆听南音时,那婉转婀娜、流觞曲水般清丽淡雅的天籁之声,则让我们充分体悟到“韵”的滋味。


 

泉州南音乐团表演“郎君祭”






编辑:august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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