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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琴 | “自觉对人终欠和蔼温柔”:夏承焘的学术与生活世界

文汇学人 2022-10-22

瞿禅日记的特殊之处,还是处处显出诗人的本色,坦率叙写心境。《夏承焘日记全编》在年代上比析出的学词日记往前与往后都有延展,收录诸多未刊诗词,尚有很大的研究价值;对其精神世界的揭橥,尤其鲜明。




青年夏承焘



近人日记不乏时间跨度较长者,如顾颉刚日记(1913—1980,首尾68年)、周作人日记(1898—1966,首尾69年),这与作者的年寿、日记的存续间断以及保存状况有关。新近整理出版的《夏承焘日记全编》,始自民国五年,终于1985年也即夏先生逝世前一年,首尾70年几未曾间断,近代学人日记中可谓罕有其匹。
      
其实只是单论年限,意义并不大。夏先生日记在学术方面的重要性,三十多年前就已显现。80年代《天风阁学词日记》的整理面世,为当时学界的盛事之一。20世纪多词学大家,但像龙榆生的百万字日记全无留存,夏承焘日记却大部分得以完整地留下,尤显珍贵。不过夏先生日记全貌究竟如何,一直隐而未彰。七年前在乐清举办的夏承焘先生研讨会上,笔者听说吴战垒先生的女公子吴蓓女士在整理日记手稿,便一直期待能睹全帙。现今出版的十二巨册,年代上比析出的学词日记往前与往后都有延展,旧时代完整的学术与生活世界得以清晰地呈现。
      
据夏先生自述,与晚清许多学者一样,他作日记之效仿对象,“㤅伯(李慈铭)、复堂(谭献)及周自庵(寿昌)诸家之作,斐然在前。不敢云企望前修,日不间断,聊以习恒而已。”
(1926)“习恒”并非单纯为记事或修身,也是“为己之学”之重复演练。夏先生虽受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影响,却也嫌其中部分内容记琐事太多。作为习恒之训练,他的日记不仅能“企望前修”,也完全开辟出自己的风格。



“少无名师,此平生大憾也”



与陈寅恪、胡适、吴宓等民国初元前后留学国外的学人相比,夏先生的起点并不高,甚至可以说相对落后。他出身于普通的温州商人家庭,家境清贫。已从师范学校毕业,担任小学教员。虽有继续上进的念头,但因家贫以及英算程度不高等原因,未再考大学。这在日记中有所自陈:“小学教员谋一位置,似同登天。”(1919.4.18)多年后仍有感慨:“明年忽已三十,我其终为一乡一邑之人乎。”(1928.11.1)有意向上,却逡巡不前,这一早年经历和钱穆颇为相似。钱穆比夏承焘年长五岁,执教小学十年有余,执教中学则有八年;夏承焘亦有十年以上的小学、中学教育经验。他和钱穆一样,通过自学、主要是教学之余的自课,得以拾阶而上。这在日记中多有坦露:“自思目前学问,得之昔日学校间者甚少,大半乃自修得来,可知学问非自动不成。”(1923.4.22)“少时无师友之助,十三经皆自看自读,疑义未解甚多。”(1923.7.21)夏承焘早年虽从学张㭎、林鹍翔,内心仍然觉得“少无名师,此平生大憾也”(1929.4.15)


20年代他曾短期在西北大学任国文讲席,受聘时尚且“自度学殖犹不足自信,拟辞不就”(1925.4.23),返浙后仍在宁波、严州等地当中学老师。一直到1930年,才因邵祖平的推荐,在之江大学任教。巧合的是,他任教之江的这一年,正是钱穆受顾颉刚推荐、入燕京大学任教的同一年。改聘燕京,钱穆自认“为余职业上另一大转进”(《师友杂忆》),从个人学术节点上讲当然意义非凡。回顾夏先生履历,之江亦是其人生之重要转折。他开始系统地从事词学考据已有两三年,但在词坛上大放异彩则是在之江任教以后。并且,钱、夏二人皆是在20至30年代学术史上的一段重要时期成长起来的。从治学路径上说,二人早年均受《文史通义》的影响较深。钱穆起始由《孟子》《墨子》始,进而至其他经史典籍;夏承焘则由十三经入手,二十岁以前几乎通读记诵大半,诗学方面的入门较早得益于《随园诗话》等。


王汎森先生曾指出钱穆背后有“东南文化”这一深厚的文化资源(《钱穆与民国学风》)。钱、夏二人归属于大范围的东南学脉,当然也同中有异。钱志熙先生也提及,温州地域文化在江南文化圈中有其特殊性(《论历史上温州地域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兼论有关地域文化研究的一些问题》)。20年代初,他与梅冷生、李雁晴等人成立慎社,由林鹍翔引荐而结识朱祖谋,30年代以后有吴鹭山等挚交,抗战时避寇,相偕雁荡共数晨夕。晚清以来传统的文人酬唱生活,在他人生的前期即留有重要的印迹。燕京大学的旧派学人张尔田赞其“永嘉文章,流风未沫”(1938.7.7),并非虚誉。与钱穆不同的是,夏承焘从诗人而及学人,诗人与学者气质兼具。



夏承焘日记全编(全十二册)
主编 吴蓓
浙江古籍出版社,2021



在学问的贯通方面,早年已打下坚实的基础。据日记揭载,执教陕西时他以宋儒理学、小学自课,在此期间亦能自宽,“实则居北方为学,自较愈于南土奢丽纷华之场。若能久居数载,亦计之得也”(1923.12.20)。受晚清日记传统的影响,侧重修身,习以理学,也堪为典型。日记中甚至仿前人,立有功过格。20年代后半期,他的读书已渐入佳境,据1926年年底所记,他在温州当地的籀园借书,除丛书之外几乎已全部阅览一遍,蓄积待发之意已成。1927年也是抗战前学术黄金十年之始。此一时期,他渐能从一己之兴趣着眼,把握住学问的主导方向。1927年日记开始出现专精为词的自我勉励,此时他已着手整理词籍,次年有词学考证之专门成果。此时距其少年时之刻苦读书已有一纪,两年之后担任大学教员亦有底气。

             

新文化运动中的经史考据是显学,从诸子到古史,烜赫一时。词学从20年代也异军突起,不过相比史学显得门限略窄。夏承焘的自我期许不止于此,是专注于这一领域还是另作拓展,日记中多犹豫之意。“自嫌学问太狭窄,精力太弱,又不能旁骛,分为庸人以没世耳”(1930.11.24)。他对宋史尤有兴趣,但是否舍此就彼,难以决断,日记呈现了其中曲折的过程。例如1934年记金松岑与其通信,“谓宋史难治,世无樊榭、竹汀、西庄其人”(1934.1.17)。此年他已有意“改治宋史,以十年精力赴之”(1934.3.24),下一年又自宽“枕上思能成《词学志》数十卷,亦足不朽,不必骛高远治宋史”(1935.3.3)


他经常着手拟定计划,喜旁骛,却时有犹豫。有时似觅见出路:“以眼前我所爱好之物,为极天下之至美善,一心力而注之,皆能成学问、成事业。妄以己意为高下优劣之论,见异以思迁,终至进退而失据。”(1937.2.3)有时又觉“徬徨歧途,心意甚乱。早起读庄子《大宗师》‘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之语,又为之爽然。辛苦求之,而不知自适其适,究何益哉。”(1940.8.28)笔者仅举其于宋史前后考量之一端,夏先生对自己是否毕生从事于“文事之末”,反复而不能决断,可见他的性格较专注并且谨慎。本身即有善思的一面,“平生善沉思,每当静坐孤栖时辄回忆往事或预想将来”(1920.6.14)。这一性格也主导了他的人生选择。




在大时代中,故纸生活是否仍有意义



日记多是对个人史的系统记录,20世纪的学人日记多留下对激变中的世界新鲜而直接的反应。


当时的一个命题是在大时代中,故纸生活是否仍有意义。张星烺1924年12月致信陈垣:“天下大乱,救死不暇,遑论学术。”时局纷乱中对内心的压迫,是一种普遍的体验,亦是“遗民心态引发的伦理困境”(陈平原语)。略举几例便可知。1928年6月,“抄《词律论》。时变方亟,犹孜孜讨故纸中生活,执笔内疚。”时局混乱,不禁生出种种预感:“阅时人一文,怵于世变之日亟,抑抑不欢。十年以后,不知复有吾辈端坐读书日否。”(1928.12.29)此语无疑成谶。时局渐紧,更觉大患之将至,1935年7月:“内忧外患如此,而予犹坐读无益于世之词书,问心甚疚。愿欲一切弃去,读顾、孙、颜、黄诸家书,以俚言著一书,期于世道人心得裨补万一,而结习已深,又不忍决然舍去。”此等心曲于日记中再三呈现。


抗战爆发后,夏先生先是随之江大学迁入上海,其后转入浙大龙泉校区。国难之下,是继续其冷淡事业,还是对国家有所“靖献”,显见陷入忧虞而不能去之。虽时时涌出旧派学者自感“无用”的情绪,然也不乏坦然刚决的时刻:“与予闻谈出处。予引郭林宗之处党锢,予闻谓予太徇情。予自知对人不刚决,亦有流弊,然天性如此,不能强为。私念易直子谅乃《乐》之教,危行言逊,乱世之学,但求自能独立耳,固不在张脉偾兴也。”(1941.12.26)乱世之中立此誓愿,学问之脉自能声张。在价值体系不断转变的时代,内心的矛盾实则不可避免。王汎森先生曾分析夏承焘“治学”与“应世”的矛盾,指出“夏氏的矛盾其实是一个时代‘新’‘旧’两种学问态度的矛盾”(《价值与事实的分离?——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在新派学者主导的学术场域中,偏旧式的学者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内心的质疑,亦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战时辗转逃亡,精神极度紧张,同时感受到激烈变化的时代对学术生活的逼压,是一代学人面临的大环境;就小环境而言,长年沉溺于故纸事业,惮于体弱,也常见忧生之嗟,则是另一种受迫的人生实录。日记中常见有“苦体弱,精神不支”“小病遂如此疲苶,体弱可虑”等语。在智识与“卫生”之间如何取得平衡,体弱者也付出了很多日常的努力。“拟舍考据,专以吟咏自适。”
(1929.2.4)考订与吟咏、读书与养生分别作何安排,总是悬而未决,时常形诸笔端:“与杲明谈。谓余能努力创作者,不必琐琐考订,为愚者之事。此语堪自勉,苦不能从耳。”(1929.12.15)“自觉奄奄无生气,总由看书过劳,敝精耗神所致。”(1923.1.9)读书人读此应能会心。
      
学人的精神困境在当时是普遍的,瞿禅日记的特殊之处,还是处处显出诗人的本色,坦率叙写心境。吴蓓在撰写前言时已指出,日记的一些文字“是极优美的游记小品,可入明人堂奥”。写景状物方面的笔墨并非玩赏性质,而是融入学人的生活。除早年任教西安、晚年迁居北京,抗战期间短暂地在上海任教之外,夏先生的大半生都生活在浙江,他的生活世界也与杭州、严州、龙泉、雁荡等地的风景融为一体。与日常风景作深切的沟通,表征之一是爱散步。近代学人中,瞿禅可谓记载散步最多的学人之一,早年日记如:


夜间退自修后,散步庭间,见月明如昼,疏星在天。因叹曰:“如此良夜外,岂可虚乎!”邀赞勋、作霖及辅臣出游。然月夜陆上游终不如水上,相与觅得一扁舟共登之,鼓棹南行。两岸人家皆已静寂,惟远处灯火两三点隐约可数,一湖烟水倒映明月,似摇碧琉璃,扣舷浩歌,令人胸襟一旷。舟行一时许,不觉已抵山后。以路遥,恐时已非早,乃归来,复坐庭下,至夜深方寝。不图乡居一乐,一至于此也。(1919.4.8)


作此日记时夏承焘方二十岁,以后的日记大多以这种高度成熟的文字来组织。性格中既有此审美气质,又得江山之助,可谓两全。


之江大学在地理上很是优越,他在执教七年后,仍然感叹“楼前万绿填山,清晨鸟声满耳,之江真足留恋”(1937.5.11)。从严州东湖、西湖到杭州钱塘江畔、孤山再至雁荡,所至之佳山水无不是其诗情的渊薮。“自惭行迹似东坡,到处随身有西子”(《严州西湖看桃花兼答友人讯近状》)“但知句向鸥边得,不道身从诗里归”(《西湖杂诗四十四首》之十四),身之踪迹与诗思之绾结如影随形。所谓“藏修息游”,人文风景对学者的重要性,在天风阁日记中有真切的体现。


如此“自爱闲中味”(《菩萨蛮》),闲中辅以诗人的风雅、哲人的沉思,则审美力与感知力均显脱俗。古典审美移之于日常叙事,或可称之为来自生活世界的扎实的风雅。30年代,他曾婉拒龙榆生的暨南大学、中山大学之邀,抗战中婉拒郭绍虞的燕京大学、邓广铭的北京大学之邀。除去种种际会遇合、战时畏迁的审慎,以及需要照顾老母等实际原因,我总觉得,杭州确实是他割舍不下的城市。杭州今日仍是词学重镇,实乃夏先生当年留恋杭州所播下的种子。




七十年日记,背后庞大的交游圈



漫长的学人一生中,交往范围之广,友朋感情之深,亦可观可感。夏先生曾自述出学词日记的初衷即“师友训迪,不可忘也”(1941.5.30)。七十年日记,背后庞大的交游圈也有清晰的脉络。
      
前辈学者中,他与朱彊村、吴梅、金松岑、张尔田、冒广生、夏敬观等长年通信讨论词学,并有诗词唱和。20年代初,他曾经林铁尊向朱彊村呈过词作,朱彊村对其多有夸奖。作白石词考证时与吴梅考订音律,吴梅许其为治白石词第一人。与一流学者交流方面,他在二十几岁、学术渐成熟时期已有足够的意识,亦老练通达。例如日记曾提到有撰写中国学术大事表的打算,欲修书请教梁启超,但最终“与先生并世,竟未一面,真辜负矣”(1929.2.21)。仅此一语,足见其求师请益心理的迫切。



夏承焘1929年4月8日日记,记收到梁任公先生家属信,“先生尝谓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座,竟以身验斯言矣”。


      
在温州、严州任教时,身边有吴鹭山、谢玉岑等好友;在杭任教时,与其频相往复的友人包括龙榆生、唐圭璋、钱基博、邓广铭、郭绍虞、任中敏、程千帆等,均是当时文史学界的中坚力量,在杭交往之前辈学者有马一浮、黄宾虹等,朝夕相处之同事则有王季思、徐震堮、任铭善等。


记载交谊肖形绘色,穿插掌故亦颇有趣味。如1934年11月26日至南京访友,“今日连访六客,而态度性情各不同,如为小文记其详,亦有趣也”。先是访唐圭璋、陈匪石,与之谈学,再访汪辟疆。接着访胡小石而不值,再访林公铎、蔡嵩云等,过吴瞿安时不值,唐圭璋导入其室,见其字迹与相片。通过夏先生日记,获知当时南京学界之一侧面。


又如刻画的学人群像,1932年4月17日于杭州见顾颉刚:“午后再诣颉刚,肃客殷勤,姁姁如老妪。以其谈吐朴讷,尤觉悃愊可亲。”见周予同,“其人谈吐、丰采皆好”(1928.1.6)。写钱仲联:“过仲联久谈,方伏一小几作寐叟诗注。”“仲联谓日作獭祭生活,极自厌。”(1940.11.12)和邓广铭的交往从30年代开始,持续半世纪之久。邓广铭笺注辛词比他早,他因此自觉放弃,“此君用力至勤,所成必甚可观。”(1937.3.9)“此君读书能识高心细,倾想无已。”(1937.3.29)学界多有这种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早年日记还显示,客陕时他与中共传奇人物董健吾、与后来成为国民党要员的王陆一等亦有来往。民国教育界不乏各种传奇人物,因缘际会有所遇合,读之有趣。


夏先生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学界挚友,几乎全是精通旧学者。除去治学、指导学生外,他的日常总是与各种学人交流,吟咏、宴游、磨砻切磋、谈论掌故,精彩而密切的交游圈颇令他受益,与友朋之间的“微婉周挚”处也多有记录。李杲明去世后,他为亡友事求助于容庚,将其遗著出版。日记中提醒自己:“论人不可过刻,须存哀矜勿喜之心”(1923.7.23)。珍惜友情,久而弥笃。



1977年,邓广铭与夏承焘在北京大学




从内心里还是认为旧文学“胜彼浮华无底”



近代学人日记既有意在“学”方面下工夫,“学”的范围若何,零散或系统的私人阅读史,也颇能显出本人的趣味,从李慈铭、王闿运到后来的金毓黼等,都有“学”的具体展示。夏先生用新的学术方法治学,已阔其堂庑。关于他的词学成就学界已谈得较多了,其实他对同时代的文史成果以及新文学也相当熟悉。值得一提的是,对新文学包括译介文学的趣味,在当时从事故典研究的文史学者中并不常见。吕思勉曾自称“于新文学最无嗜好”,此种想法在旧文学学者中很普遍,但夏先生有所不同。


钱志熙先生曾指出他有一种渊博、开放的学术态度(《夏承焘先生早年学术道路试探》)。新文化运动席卷全国时,他认为在新思潮中如脑筋混乱,“于是两道皆无真实学问,故茫然莫所适从”(1920.1.19),他始终对新思潮与新文学的缺陷存有疑虑。王季思也讲到夏承焘那批学人,“旧文学有根底,对新文学运动的反应就比较淡薄”(《一代词宗今往矣——记夏瞿禅先生》),主要是觉得新学者的旧学底子甚为可疑。比如对胡适,20年代后期,他看出胡适作为诗人的有限:“阅胡适之白话诗,此君文学天才不高”(1927.6.7),不过对胡适的考证能力还是相当肯定。虽然密切地关注新文学,甚至亲自下场写小说,为的是读作品时更具甘苦之感,但从内心里还是认为旧文学“胜彼浮华无底”。
      
日记之所以为信史,也是在于有性格、情感等完整界质的投射,令撰者之面貌更直观立体。读民国学人日记,我们多能感受到作者的气质各异,如顾颉刚的忧郁和敏感,吴宓的情感易于冲动等等。夏先生身上更多的是敦厚温雅,不失高朗之气。他善于自省,常常自责“自觉对人终欠和蔼温柔”
(1923.6.2),“今日对友人有一谎语,甚自悔,愧平生对人太顾情面,往往自蹈罪过”(1936.1.12)。甚至著书立说也需要反思,“好著书,由名心作祟,不能保持坦荡之怀,思每日看《朱子集》数篇涤洗之”(1940.10.20)


他终身保持和易朴素,并无民国知识人中间流行的一些戆态或是狂态。“不颠不狂,其名不彰”,这种情况在他身上似绝无可能。他谦称自己的词在宋人中只近似蒋竹山。每获称赞,或将愧恧写在日记里,“得严古津无锡书,谓平生言行,以予为准。此语令人惭恧”(1941.8.10)。早年以李塨仿颜元日谱凡例作为日记体裁,其一曰“身之过恶直书”,认为这条最重要(1919.12.17)。常记有“潭秋箴予‘深沉有余,明快不足’,此中予病”(1931.2.10)等。记录友朋之箴规,既是晚清风气的遗留,也是自觉的人格磨砺。学生评价他为人“谦冲慈蔼”(琦君语),与此相合。

夏先生的诗才虽高,对自己的文学才能却流露出不满意。“自恨既往之身世太平庸,不活跃,不宜于文学。若长此以往,只得自勉为学者,将无分于作家。”
(1929.6.7)仍然觉得自己不宜于文学,只能够自勉为学者。视文学更高,可见终究文学才是其真正之缪斯。甚少才子习气,这从诗风上亦可见出。夏先生的诗词不走婉丽一路,不失清宕奇崛。钱志熙先生曾指出其词风有“清新伉爽、青山妩媚”的特点(《试论夏承焘的词学观与词体创作历程》),对待作为艳科的词的态度与一般词人有别。这既和钱先生说的永嘉知识界风气有关,在读过完整日记后,感到这亦和他的自身性格桴鼓相应。


关于其个人生活,此次出版的日记全帙亦有大量披露。例如记载其初恋经过,早年与比邻的钱氏小姐钱蘅青相悦,后因两家家境不偕而未成。家中为其娶的夫人游淑昭多病,性格亦不能自宽,日记中常有感叹,“念淑昭多烦恼,拟写《弥陀经》寄与持诵。”(1943.1.1)夫人看起来亦鲜能理解其人生志趣,“内子谓予十年以后如仍碌碌教书,诚为可怜,其实有何可怜”(1939.2.19)。但五十年间,仍与妻子相濡以沫,晚年妻子去世后才续娶吴无闻先生。在有情义之完善人格方面,瞿禅亦属完人。


      

夏承焘和吴无闻



杭州虽非京沪那样的学术中心,但民国的三位词学大师夏承焘、龙榆生、唐圭璋都在江浙沪一带,交往频繁,学术积累更形深厚。钱穆曾形容30年代的北平“世局虽艰,而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夏先生背后庞大的学术交游,亦是20世纪上半期学林世界繁密交往的写照。而日记所勾勒的移步换形的新世界,还包括民国初元的温州,20年代的西安,三四十年代的杭州、上海,以至80年代的北京学术圈等等。日记全编收录的夏先生诸多未刊诗词,尚有很大的研究价值;而绵密的记载中对其精神世界的揭橥,尤其鲜明。马赓良谓复堂日记“毗卢遮那足下一光,下照阿鼻,非师子频申,三昧全力也。然其渟著之渊深,取材之宏富,浑浑灏灏,莫测涯涘”。虽为断篇,传之亦可不朽,也是因其建立的精神世界之博大渊深。
      
“记忆是一种表现曾经存在而现在已不存在的事物的能力”
(保罗·利科语)。一切发生的事情如不是特意写下,终将不复存在,在对抗遗忘方面,日记可能是最重要的载体之一。读夏先生七十年所记,尤感世事之纵横与时间本身带来的改变。晚年所记,亦有珍贵的历史价值。最后,我想引1932年夏先生在浙大的演讲中所引《维摩诘经》经句作为本文的结束:“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华);卑湿污(淤)泥,乃生此花(华)。”夏先生讲的是如何在忧患中悟得人生之真义,从其一生经历来看,实则接近于夫子自道。
      
       

编辑:温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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