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毕飞宇:我的歌手梦

2017-12-08 作家文摘



1990年,我突然迷上唱歌了。


那年,我所供职的学校突然搞了一次文艺汇演,汇演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的同事、女高音王学敏老师,她上台了。她演唱的是《美丽的西班牙女郎》。她一开腔就把我吓坏了,这哪里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王学敏呢?礼堂因为她的嗓音无缘无故地恢宏了,她无孔不入,到处都是她。作为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我得承认,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场听到所谓的“美声”,我不相信人类可以有这样的嗓音,想都不敢想。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悄悄来到了南京艺术学院,我想再考一次大学,专业就是声乐。我想让我的青春重来一遍。说明情况之后,南艺的老师告诉我,你这样的情况已经不能再考了。我不死心,又来到了南京师范大学的音乐系,得到的回答几乎一样。


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推开了王学敏老师的琴房。我没有绕弯子,直接说出了我的心思,我想做她的学生。


我至今还记得王学敏老师的表情,那可是1990年,学唱歌毫无“用处”,几乎吃不上饭。她问我“为什么”,老实说,我答不上来。


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在20岁之前,许多人都会经历四个梦:一是绘画的梦,你想画;一是歌唱的梦,你想唱;一是文学的梦,你想写;一是哲学的梦,你要想。这些梦会出现在不同的年龄段里,每一个段落都很折磨人。


谢天谢地,王学敏老师还是收下我了。她打开她的钢琴,用她的指尖戳了戳中央C,是1,让我唱。说出来真是丢人,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别说怎么唱了。王老师对我失望之极,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很伤我的自尊。古人说“不耻下问”,是这样的。




声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打开”,所谓打开,你必须借助于腹式呼吸——只有这样你的气息才有力量。王老师告诉我,婴儿在号哭的时候用的都是腹式呼吸,狗在狂吠的时候也是这样。


可我已经用胸腔呼吸了26年了,要改变一个延续了26年的一个生理习惯,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老师不厌其烦,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一遍又一遍地给我示范,我就是做不到。


如果有人问我,你所做过的最为枯燥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我的回答无疑是练声。“练声”,听上去多么的优雅,可文艺了,很有“范儿”了,还浪漫呢。可说白了,它就是一简单的体力活。就两件事:咪,嘛。你总共只有两个楼梯,沿着“咪”爬上去、爬下来,再沿着“嘛”爬上去、爬上来。咪——,嘛——;咪——,嘛——。还挨骂。我这是干什么呢?我这是发什么癔症呢?回想起来,我只能说,单纯的爱就是这样,投入,忘我,没有半点功利,就是发癔症。


小半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能够“打开”。我该死的声音怎么就打不开的呢?用王老师的话说,我的声音“站不起来”。突然有那么一天,在一个刹那里头,我想我有些走神,我的喉头正处在什么位置上呢?王老师突然大喊了一声:“对了对了,对了对了!”我吓了一跳,怎么就“对了”呢?再试,又“不对”了。




初学者都有一个不好的心态,不会走就想跑。我给王老师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向她学唱“曲子”。王老师一口回绝了。根据我的特殊情况,王老师说:“先打两年的基础再说。”这句话让我很绝望,我是学唱歌来的,一天到晚“咪咪嘛嘛”,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足球场。我不夸张,就在这样一个漆黑而又空旷的舞台上,每个星期我至少要开三个演唱会。学生宿舍和教工宿舍离足球场不远,我想我的歌声是可以传递过去的,因为他们的声音也可以传过来。传过来的声音是这样的——


“别唱了,别唱了!”


别唱?这怎么可能。唱过歌的人都知道一件事,唱在兴头上,你让他不唱他就不唱了?开玩笑。士可辱,不可不唱。


可我毕竟又不是唱歌,那是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句子都要分成好几个段落,还重复,一重复就是几遍、十几遍。练习的人自己不觉得,听的人有多痛苦,不要想也知道的。


——“很吓人的毕老师。”

——“我们都叫你‘百灵鸟’呢。”


我不怎么高兴。我这么一个成天板着面孔的人,我怎么就成“百灵鸟”了?一天夜里我终于知道了。王学敏老师有一个代表作,《我爱你,中国》,第一句就是难度很大的高音——“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我也想学着唱。夜深人静,当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百灵鸟”的时候,嗨,我可不就是一只百灵鸟么。


一年半之后,也就是1992年的10月,我离开了南京特殊师范学校,到《南京日报》去了。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我的演唱生涯到此结束。我提了一点水果,去琴房看望我的王老师。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把我培养成王学敏,但是,王老师说:“可惜,都有些样子了。”




前些日子,一个学生给我打来电话,我正在看一档选秀节目,附带着就说起了我年轻时候的事。学生问:“如果你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你会不会去?”我说我会。学生很吃惊了,想不到他的“毕老师”也会这样“无聊”。这怎么就无聊了呢?这一点也不无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经历“难以自拔”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发出声音的。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他们的偏执让我相信,生活有理由继续。我从不怀疑一部分人的功利心,可我更没有怀疑过发自内心的热爱。年轻的生命自有他动人的情态,沉溺,旁若无人,一点也不绝望,却更像在绝望里孤独地挣扎。


23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去王老师的琴房上过一堂声乐课。因为长期的熬夜,更因为无度的吸烟,我的嗓子再也不能打开了。我的生命就此失去了一个异己的、亲切的局面。——那是我生命之树上曾经有过的枝丫,挺茂密的。王老师,是我亲手把它锯了,那里至今都还有一个碗大的疤。




提前订阅

好礼相赠

 手快有,手慢无哦!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