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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人的葬礼:十五年前的灾难记忆

2016-11-02 吴如加 香港凤凰周刊

原题为《渔人的葬礼:平潭台风灾难记忆》


十五年前“飞燕”台风造就的一场苦难,以及这场苦难中的人们,还有他们随后被改变的生活。

 

死在外面的年轻人,是绝对不能回村里的。


平潭人反复这样说,在“绝对”两字上加重音。


平潭县位于福建省东部,隶属福州市,与台湾隔海相望,是中国大陆距离台湾岛最近的地方。平潭县共有126个岛屿,主岛海坛岛(当地人又称平潭岛,下文循此例,称平潭岛)是福建省第一大岛,也是东南沿海重要渔业基地。


十五年前的夏天,一场台风席卷平潭,带来了死亡和负债,诸多家庭的命运一夜之间彻底改变,其影响延续至今。在平潭人对亡者的定义中,“年轻”是一个粗糙的概念。50岁以下的都算是年轻人,因为在不当死的年纪死了。而年轻人的死亡是不吉利的。


渔民魏立潮就死在离岸不过500米的海上,那一年他36岁。


下葬之前,林爱玉本想把丈夫的遗体停放在魏家祠堂,免他像活着时一样遭风吹日晒。这个决定遭到了魏家男丁们的集体反对。


拿回家就要负大责任。魏立潮的一位堂兄对她说。


死去的人必须要照顾活着的人。道理林爱玉懂得,她不再坚持。


同村的李述珠也妥协了——岛上的棺材已经脱销,她只好买下一口小小的棺材,把她的丈夫装进去。头几日,买棺材的人多,棺材铺加班加点,还是补不上缺口。丈夫魏立泉43岁,是船老大,和弟弟魏立铨一起从事外海捕鱼。那时的船老大并不以股份决定,能驾船搏风浪,在远洋上慑服众人,才能被推举为船上的老大。魏立泉不单有走海的本事,水性也一流,能从海中的鱼排上一口气游回码头。他的158号是整个钱便澳码头里马力最大、设备最好的渔船。


但这些都没用。


“风那么大,雨那么大,天主也顶不住,什么人都顶不住。”一位信仰天主教的幸存渔民说。


当地人说,仅一个晚上,钱便澳码头死了12个人,整个平潭的死亡人数是107。他们中的多数人都还年轻,必须恪守不能进村的古训。下葬之前,停尸在村外的山上。时至今日,人们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还记得整座山上都是女人的哭声,而村里的人夜晚不敢出门。



被“飞燕”台风摧毁的渔船、鱼排残骸。据不完全统计,“飞燕”在福建全省造成122人死亡,103人失踪,沉损渔船7182艘,毁坏网箱13.3万个。直接经济损失45.2亿元,其中农业和水产养殖损失31.8亿元。



在能“通灵”的神婆面前,林爱玉责备死去的丈夫魏立潮,“你没有良心,这么久了也不回来看我。”


“我去看你了,我推门进去,看见你在哭。”


她想起一天夜里,家里的门突然被风吹开,她恍惚了一下,以为是丈夫回来,哭了一夜。


魏立潮身后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还有七八十万元债务。为偿还欠款,林爱玉远渡日本打工。每次回平潭,除了祭扫亡夫的墓,林爱玉还会去找那位能“通灵”的神婆,这是她和亡夫间的纽带,十五年来一直如此。


他们的儿子不愿再回平潭,他随母亲去日本时年纪还小,如今他已经不太记得中文怎么说,却还记得父亲死后债主上门,曾威胁要将他卖了抵债。虽然那很可能只是一句气话。


如今这片海又铺满了鱼排。


平潭人说,那一年之后,每年台风季,当地政府草木皆兵,无论台风是否在平潭登陆,都会提前做许多准备。边防部门、乡镇政府都会派人下乡巡逻,村干部留守值班,通知渔民将船开到避风港,鱼排上的养殖户则一律被强制撤离。“边防先通知,台风快到了,还会再通知一次,你不走,马上让公安强制,全部抓到岸上来,现在都采取强制措施。”小儿子李平说,“那次之后,全部都变了。”


平潭岛上风大,沿海的渔村里多是石头房子,连屋顶的瓦片上也要压着石头,才不至被风吹跑。钱便澳在平潭岛的最南部,那是一个朝南的小海湾,东西两条矮矮的防波堤向外伸出,拥抱大海,一个简陋的码头供渔船停泊、卸货。钱便澳的女人们,坐在海边的石头房子里,晒晒渔网做做饭,看海上的渔灯近了又远了,等自家的男人进港又离港。


这并不是一个避风港。夏季南风一来,小海湾里无险可据。


每当台风将至,港内的渔船便会趁着涨潮纷纷离港,向北开到不远处的其他良港避风。


钱便澳码头向西出海600米,有两处露出水面的无人小岛,渔民称其“凉亭屿”。挨着凉亭屿的一大片鱼排,便是平潭众多养殖户的全部财产所在。


平潭的走海人有的会祭妈祖,亦有天主教的信徒。林爱玉只知道自己信的是神婆,却说不清这该算是何种宗教。“我信迷信”,她只好这样说。


15年前的那场台风过后,女人们到海边哭,信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岛上老人说,死在海上的人,听见自家女人的哭声,尸体便会漂上岸。


起初,林爱玉坚决不哭,也不许公公哭。


每次丈夫魏立潮夜里下海捕鱼,林爱玉都要跟着去。“他一个人晚上去我就害怕”,担心他的螺旋桨被渔网缠住,他就得钻到船底下解开缠绕一团的网。一个人做这事不免危险,多一个人总好些。


跟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该轮到他死。她努力说服自己。那天台风将至,海上风大浪急,魏立潮把妻子送上岸之后,又独自驾着小船往鱼排开去。她亲眼看着他上了岸又下了海,他怎可能死?


公公责怪她,明明已经上了岸,何不说一句话劝他毋再去?


“我有劝他的。”林爱玉说。


很快,魏立潮的小船被发现,船身好好的,一点事没有,静静地浮在海面上,但船上的设备都不见了。这个时候,林爱玉感觉到,丈夫恐怕回不来了。


那天晚上,船老大魏立泉留在了自己的158号船上,妻子李述珠在家中,听着外面的风雨大作。她接到码头里另一个船老大的电话,问她丈夫回家了没有。李述珠说,“没有”。


“那完蛋了。”电话那头说。


第二天,林爱玉和李述珠都去海边哭。凉亭屿附近曾经覆盖海面的鱼排早已片板不存,110吨重的158号船被抛上钱便澳码头。


离鱼排最近的沙滩在凤凰山下,和鱼排的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每过一会儿便有一个人漂上岸,有些鱼排上的养殖户落水后被缠在渔网里,一张网拉上岸,里面裹着四五具尸体,像打鱼一样。平潭人至今心有余悸,“几十年来,哪有死过这么多人。”


尸体齐齐铺在沙滩上,女人们一具具翻过去。


被打碎的鱼排、渔船、浮标和渔网,被浪卷到沙滩上,堆成了一座山。一些幸免于难的渔民在这山下挖着,期望能捡回一两张还能用的网,不至于血本无归。


前来帮林爱玉寻尸的亲戚们提醒她,那堆废墟里也有她和丈夫的新渔网,若不去捡,就将被别人抢去。“一根线也没拿回来”,林爱玉说,她只想着找丈夫。


台风后第三天,平潭县抗风救灾总指挥部发出《关于开展向抗风救灾“献爱心、送温暖”活动的倡议》,其中写道:“二号台风消息发布后,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紧急动员,加强领导,强化措施,落实责任,全力以赴,防大风,抢大险,抗大灾,使灾害造成的损失降到最低程度,谱写了一曲我县各级党组织带领广大人民群众无私无畏、众志成城的精神风貌。”



“飞燕”台风导致海水潮位高涨。与平潭岛一水之隔的福清市东瀚镇,渔民们正用沙袋加固紧邻兴化湾的文关海堤。


同日,魏立潮和魏立泉的尸体漂上了岸。李述珠去海边领尸时,正好遇上林爱玉抬着丈夫的尸体往回走。天气炎热,在水中浸泡了3天的魏立潮已呈巨人状,腹部鼓起,鼻孔溢出血,味道很大。


林爱玉凭一颗黑痣认出了自己的丈夫,他的裤子口袋里还装着三百多块钱,这是当时这个家庭的全部现金。所有积蓄和高利贷都已投入鱼排,可台风摧毁了一切。


长久以来,平潭的渔民家庭都偏爱男孩,渔船上几乎没有女人。他们说这是一份辛苦活,女人没有力气,拉不动沉重的渔网,还晕船。计生委的罚款是小事,“就算房子拆掉也要生。”一个老渔民说,“生了女儿不算数,生个男孩子才会捕鱼,没有男孩子,无法做渔民。”


现在海上的男人死了,只留下女人和债务。


魏氏亲族希望一切从简,尽快将魏立潮安葬,以免天气炎热,导致尸爆。林爱玉不同意,“不能就这样葬了他。”她要挑个日子,为丈夫做足仪式。


魏立潮有两个孩子,这么做是为了后代图吉利。就像她认可的那样,“死去的人必须要照顾活着的人。”



一艘渔船满载渔获,刚刚回到港口。等在码头的鱼贩们蜂拥而上。摄影/吴如加



再老的渔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风。“吹起来,像是有人在哭一样。”


风来得太快。


原本以每小时30公里的速度北上的“飞燕”,到达紧邻平潭岛的兴化湾时,突然加速至每小时50公里。由于风圈小,气压的时空变率反而极大,带来强烈的梯度风和变压风。“飞燕”所经之处,风速瞬间从2至3级增强至8级以上,并在1小时内瞬时极大风速突然增强至12级。


钱便澳这个不设防的小海湾,几乎就在“飞燕”行进路线的正前方。


风起之后,一些警觉的渔民纷纷驾船驶出钱便澳,前往避风港。人们按照经验预判可能将有一场风暴,但没有人料到风来得这样快。


以往,从初露端倪到全面发力,台风总会留给渔民们1至2天时间。但“飞燕”和过去任何一次台风都不一样,经验不再起作用。逃出钱便澳的渔船,大多在抵达避风港前就被摧毁了。


“如果(台风)慢一点,我们的船可以开到避风港,半个小时就够了。”一位幸存的渔民说,他的船被巨浪拍碎在礁石上,同船者中两人遇难。


158号错过了出港的时间,因为吃水深,其他小船离港时,魏立泉和他的船员们只能守着船等待涨潮。他们都以为台风明天才到,今晚涨潮之后,158号还来得及去找个避风港。


27岁的魏宁是船上7人中唯一的幸存者,他记得很清楚,晚上7点,潮水和风一起来了。


158号的船首和船尾,已各抛置了一个船锚。风暴来临时,魏宁又在船尾抛下了第三个锚。风浪之中,雨像冰雹一样,打在身上发疼,船员们面对面看不清对方的脸,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尾部的锚绳首先断裂,离水面4米的船头,只消一个浪便被盖入海中,随后船头的锚绳也断了。


一切发生得很快。158号的倾覆,“只是一阵风”,魏宁说,“就把整艘船抬到了码头上。”


158号船身倾斜,半边架在码头上,一个浪盖上来,整艘船便翻了。所有人都被抛到海里。魏宁在海中回过头,看见了魏立泉兄弟和另一位船员,又一个浪过后,他们三人都不见了。

魏宁侥幸抓住了旁边另一艘船的船舷,爬上了码头。


此时距离最初风起,不过半个小时。


亲历过那场台风的人对它的描述各异,有人说那天的浪有10米高,有人说有三四层楼高。但几乎所有人都说,没有接到台风通知。


人定胜天的乐观精神,在这里无法得到回应。在海上的台风中,没有惊心动魄的搏斗。海浪把一切都抛到了空中,漫天飞舞着木板、浮标、堤石,甚至发动机。决定一个人生死的,只是运气。


林爱玉21岁时,魏立潮托人到林家提亲。林爱玉没有答应,“那时不想嫁给他。他哪儿都好,长得也挺好看,就是个子矮。”林爱玉个子高挑,干活勤快,在村人中有美名。


三年之后,许久不曾联系的魏立潮又来了。这次她答应了,“我妈妈说,不然他肯定还会来。”


“飞燕”过去十五年,海边哭泣的女人们都老了,却还留恋那时的生活。有那样一段时光,清晨醒来,凉亭屿的鱼排还在,钱便澳的船进出不歇,男人们在码头等着她们送饭。生活艰难,但每个人都对未来有所期盼。


只不过,大海另有打算。

 

十五年前“飞燕”台风造就的一场苦难,除了魏立潮、林爱玉的故事,还有更多人的生活被改变。本文内容节选自《渔人的葬礼:平潭台风灾难记忆》,您还可通过以下通道深度阅读完整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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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吴如加  编辑/段文 

实习生杨翔宇、韩星童、刘壹昭对本文亦有贡献

美编/虎妹   新媒体编辑/丰泽  马茹均

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30 期,总第59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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