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我认为一切艺术都通向音乐
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
一个是音乐家,
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
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杀了。
音乐没有两只脚,
停不下来,一停就死。
东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小,世界越小。
西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大,世界越大。
贝多芬是德国乐圣,
博大精深,沉郁慷慨。
贝多芬四重奏,是一种慈悲,
想拯救世界,可是拯救不起来。
贝多芬在第九交响乐中所作的规劝和祝愿
人类哪里就担当得起!
谈贝多芬,
最大的难事是要年轻人承认浅薄!
在莫扎特的音乐里,
常常触及一种灵智上的性感,
只能用自身的灵智上的性感去适应。
如果作不出这样的适应,莫扎特就不神奇了。
音乐是路,钟声是桥,身为精灵者,
时而登桥凭眺,时而嬉戏路畔。
精灵调皮在不跃不跌,
偶作跃跌状,
逗天使着急魔鬼发笑。
莫扎特如果不知道自己伟大,
怎可能如此伟大呢!
肃然,清静,放松。
倾听你内在的音乐家,
那是生命的底色,
那是你灵魂的呐喊!
无论挑战看上去多么张牙舞爪,
你都会找到由内而外的生命原力。
一个个音符分明是在撞醒你的自性!
一切万法不离自性,
自性本自清静,
自性本不生灭,
自性本自具足,
自性爆发生万法!
——王育琨手记
木 心
1927.2.14—2011.12.21
中国当代文学大师、画家
他是一个典型的艺术智识分子, 精通文学,绘画,音乐,历史,诗词等。他优游在莎士比亚,福楼拜,尼采,达文西,诗经,楚辞,唐宋诗词,范宽郭熙的山水间。我们无法用单一的艺术家身分来 认定他。他的创作感动了我们所有的人......
音乐使我做了一个梦。音乐是最美的,我认为一切艺术都通向音乐。很高兴的是你们在我的画里看到音乐。
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杀了。
我一贯以作曲的方法来进行文字书写的,《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便是两个钢琴协奏曲。我的音乐作品何时公演很难说,我需要一位音乐秘书,一架钢琴,一个小乐队,现在都还没有。
文字不要去模仿音乐,文字至多是快跑、慢跑、纵跳、缓步、凝止,音乐是飞翔的。但音乐没有两只脚,停不下来,一停就死。
东方与西方最大的分异显在音乐上:东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小,世界越小。西方的音乐越听人越大,世界越大。
东方人以西方音乐的方法来作东方之曲,听起来人还是小世界还是小,西方人以东方音乐的方法来作西方之曲,听起来人还是大世界还是大——再说下去,就太滑稽。
我去德国考察空气中的音乐成分,结果德国没有空气,只有音乐。
瓦格纳的音乐不是性感的常识剧情,是欲与欲的织锦,非人的意志是经,人的意志是纬,时间是梭,音乐家有奇妙的编纂法,渐渐就艳丽得苍凉了,不能不缥缈高举,波腾而去。被遗弃的倒是累累肉体,快乐而绝望的素材——自来信仰与悔恨成正比,悔恨是零乱的,整齐了,就是信仰。
▼ 瓦格纳《齐格弗里德之死与葬礼进行曲》
老巴赫,音乐建筑的大工程师,他自我完美,几乎把别人也完美进去了。
▼ 巴赫《布兰登堡第三协奏曲》- 第一乐章
勃拉姆斯的脸,是沉思的脸,发脾气的脸。在音乐中沉思,脾气发得大极了。
▼ 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 第三乐章
伟人,就是能把童年的脾气发向世界,世界上处处可见他的脾气。不管是好脾气坏脾气。如果脾气很怪异很有挑逗性,发得又特别厉害,就是大艺术家。用音乐来发脾气当然最惬意。
贝多芬是德国乐圣,博大精深,沉郁慷慨。莫扎特是俄耳浦斯的快乐、和平、祥和的一面,肖邦是忧伤、自爱、怀想的一面。
谈贝多芬、谈肖邦,最大的难事是要年轻人承认浅薄!
玫瑰一愿——愿与莫扎特的音乐共存亡!莫扎特如果不知道自己伟大,怎可能如此伟大呢!
贝多芬在第九交响乐中所作的规劝和祝愿,人类哪里就担当得起!
▼ 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第四乐章
贝多芬四重奏,是一种慈悲,想拯救世界,可是拯救不起来。
▼ 贝多芬《第十四弦乐四重奏》- 第四乐章
别再提柴科夫斯基了,他的死……使我们感到大家都是对不起他的。
▼ 柴科夫斯基《天鹅湖》- 圆舞曲
在西贝柳斯的音乐中,听不出芬兰的税率、教育法、罚款条例、谁执政、有无死刑。艺术家的爱国主义都是别具心肠的。
▼ 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 第一乐章
年月既久,忘了浪漫主义是一场人事,印象中,倒宛如天然自成的精神艳史。当时欧洲的才俊都投身潮流,恐怕只有肖邦一个,什么集会也不露面,自管自燃了白烛弹琴制曲。德拉克罗瓦,与肖邦交谊甚笃,对于他的画,肖邦顾左右而言他;对于同代的音乐家……肖邦只推崇巴赫和莫扎特——后来,音乐史上,若将浪漫派喻作一塔,肖邦位于顶尖。
▼ 肖邦《第二钢琴奏鸣曲》- 第一乐章
他的琴声一起,空气清新,万象透明,他与残暴卑污正相反,肖邦至今还是异乎寻常者中之异乎寻常者!
钟声,不属音乐范畴。当大教堂的巨钟响起,任何音乐都显得烦琐多余。音乐是人间的,巴赫、莫扎特的曲奏全是人间事。从来闻说天国充满音乐,充满人间之声的会是天国吗?
音乐是路,钟声是桥,身为精灵者,时而登桥凭眺,时而嬉戏路畔。精灵一跃成天使,一跌成魔鬼,他们调皮在不跃不跌,偶作跃跌状,逗天使着急魔鬼发笑。然则天国一定是要在那里的,才有路有桥可言,天使魔鬼也一定是不可缺少的,才显得精灵的调皮大有余地。
在莫扎特的音乐里,常常触及一种……一种灵智上……灵智上的性感只能用自身的灵智上的性感去适应。如果作不出这样的适应,莫扎特就不神奇了。
▼ 莫扎特《第四十交响曲》- 第一乐章
莫扎特真纯粹呀,在巴赫之后同样可以滔滔不绝于音乐自身的泉源。肖邦是浪漫乐派的临界之塔,远远望去以为它位据中心,其实唯独肖邦不作非音乐的冶游,不贪无当之大的主题。他的爱巴赫、爱莫扎特,意思是:爱音乐的人只爱音乐,其他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要把它们与音乐分开,分开了才好爱音乐。
▼ 莫扎特《第三十九交响曲》- 第四乐章
我在童年、少年、青年这样长的岁月中,因为崇敬音乐,爱屋及乌,忍受种种以音乐的名义而存在的东西,烦躁不安,以至中年,方始有点明白自己是枉屈了,便开始苛刻于择“屋”,凡“乌”多者,悄悄而过,再往“乌”少的“屋”走近去……
儿时初聆巴赫、舒伯特之曲,全靠手摇的留声机,唱片槽纹每有损伤,而当年的感受,与后来的激光音响所传递的,并无多大差异。真要说差异,那是童年声声入耳,心不二用。成年会连带作曲技术上的品第。再后来,音乐是又亲昵又疏离,彼此都知恩而无由报德似的。音乐本身则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一首曾经给予美妙印象的乐曲,总是超乎拙手弹出的不入调的声音之上的。”普鲁斯特此话,意犹未尽者是:一首曾经给予美妙印象的乐曲,总是超乎高手弹出的悦耳的声音之上的——被人看得如此重要的演奏,多么次要呀。
▼ 舒伯特《致音乐》
商品广告上的男女都在笑。烟笑、酒笑、冰箱笑、汽车笑,音乐厅门前的海报,提琴家笑、钢琴家笑,指挥,笑。难于想像上个世纪欧洲的音乐会的海报,贝多芬、肖邦、勃拉姆斯,笑。司汤达说:“真的爱是不笑的。”——二十世纪末是不爱了。
▼ 贝多芬《“热情”奏鸣曲》- 第一乐章
青年时期沉醉于音乐,几个朋友知我聆受莫扎特的作品欠多,不时为之推荐这曲、介绍那首,其热心的程度当然就是其爱好的程度——朋友早已风流云散不知所终,但愿尚未全终,还有一二在听莫扎特。
近年来兀自辗转于莫扎特的作品几及全部,反复苛求乐团、指挥、独奏家、歌唱家,以免被人贻误——渐渐想起青年时期的朋友,当初他们的爱好、热心,依凭什么,即使依凭乐谱,也为他们感到惘然,莫扎特的音乐最容易使人一入耳便自信完全领会而终身不知所云。
▼ 莫扎特《安魂曲》- 进台咏
臻于艺术至上乘的,非才华,非教养,非功力,非观念,而是莫扎特的那种东西,这种东西古希腊雕刻家也有,而莫扎特还有古希腊雕刻家所没有的“险要性”,他的音乐差一点就是幼稚胡闹,他始终不会差这一点,凭这一点,莫扎特逍遥于“才华”、“教养”、“功力”、“观念”之上。
莫扎特位置所在,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自识其位置,反之,如自识,也真是太欢欣太悲伤了(Piano Concerto No.23 的第二乐章中,仿佛透露“自识”的消息,且能使因之而起的欢欣和悲伤盈盈不溢,盈之又盈。是故以“伟大”来颂赞莫扎特,好像是打扰他了)。此外,令人呆愕的是,以后总不会净听莫扎特,那么听谁的呢。不过鉴于尼采曾败坏我胃口,几年之后胃口又会好起来,莫扎特也不致使我一败不振吧。
▼ 莫扎特《第二十三钢琴协奏曲》- 第二乐章
与战争相反的是音乐,到任何一个偏僻的国族,每闻音乐,尤其是童年时代就谙熟的音乐,便似迷航的风雨之夜,蓦然靠着了故乡的埠岸,有人在雨丝风片中等着我回家。
作者:读木心
来源:中外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