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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月色真美啊

2017-10-04 广西师大出版社


今日中秋,此刻,圆盘般的月亮若隐若现。渐渐浮上的月色,让人情不自禁想脱口而出夏目漱石那句话:“今晚月色真美啊。”


大家应该都知道这句话的由来了,这里再简单介绍一下——


日本文学大师夏目漱石曾带着他的学生翻译“I Love You”这句话,有的学生直接将其翻译成了日语“私はあなたを爱しています(我爱你)”,夏目漱石听后摇头说道:“日本人是不会这样说的,应该译作:月が綺麗ですね(今夜月色真美啊)。”


日本人含蓄,不愿将“爱”这个字常挂在嘴边,于是借着月色将内心的情感讲给心仪的人听。在我们中国也有很多类似借月亮抒情的表达,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便是借月亮寄托自己的希望,不管相隔千山万水,也希望能与思念的人平安长久,一起看明月的皎洁美好。


今晚,趁着这月色,也想分享给你一个足够美好的爱情故事,愿中秋佳节之际,你与你所爱、所思念的人都能平安喜乐。



《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饶平如


87岁时,饶平如老先生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妻子美棠去世。那之后有半年时间,他无以排遣,每日睡前醒后,都是难过,只好去他俩曾经去过的地方、结婚的地方,到处坐坐看看,聊以安慰。后来终于决定画下他俩的故事,他觉得死是没有办法的事,但画下来的时候,人还能存在。于是他一笔一笔,从美棠童年画起,画下了与美棠六十年历尽坎坷的相守故事,便有了《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柴静曾在节目中问饶爷爷:“您已经90岁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把这个东西磨平了,磨淡了?”饶爷爷回答说:“磨平?怎么讲能磨的平呢?爱这个事情是很久的,这个是永远的事情。”



点绛唇


战事结束,一九四六年春,我时年二十五,在八三师六十三炮兵营任中尉观测员。部队驻守在江苏泰州。夏天,炮兵营移驻泰兴。这时,父亲来了一封信,大意是弟弟兆掄近期将要结婚,望我能回家参加庆贺,同时也希望借此次回家机会,把我的婚事谈好。


我依计划去镇江乘船,赴江西九江。到达镇江时近晚上八九点,码头强烈的灯光映亮夜空。我顺着石级一路下行,登上一艘开赴九江的大轮船。七月里天气燠热,大多数乘客不愿进舱,或坐或卧,提着行李铺盖在甲板上吹凉风。我不喜混杂在哄闹的人群里,就进船舱找了个铺位休息。犹忆船舷边有一个圆形的小窗口,隐约还听得到甲板上小贩在叫卖食品,而我想是疲累,很快就睡着了。


船至九江,再转南浔铁路抵达南昌,然后直奔陈家桥18号。假期不长,父亲抓紧时间,第二天就拉了我坐长途车去临川。抵达的时候天色已晚,父子二人便投宿一家“高昇客栈”,住定,父亲方向我介绍起亲家的大致情况,大抵是说毛思翔伯伯是他的至交,家道亦殷实等等。次日,我们就去了美棠家。


屋子很大,我走过第三进的天井,正要步入堂屋时候,忽见两边正房小窗正开。再一眼望去,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她没有看到我,我心知是她,这便是我初见美棠之第一印象。天气很好,熏风拂面,我也未停步,仍随父亲进堂屋,思翔伯与伯母出来迎接,接着就叫了美棠出来与我见面。



稍歇了一会儿,父亲便取出一枚金戒指,大约是母亲生前早已备好了的,交给思翔伯,思翔伯也随即就把戒指拿给竹床上的美棠,又给她套到手指上——我俩的订婚便是这样完成了。


在南昌的那几日,白天她在家里帮忙,每吃过晚饭,我便和她去南昌当时最繁华的两条街,洗马池和中山马路。其间名牌商店林立,卖的都是时髦商品,又有各色的小吃店。说繁华,其实那时的马路上全没有车辆,是只有往来行人织成的人间世象。

美棠和我就信步闲逛,或者买点喜欢的小物件,或者吃点小食。


洗马池以东因为没什么商店,人群一下子疏少下来。但一路走去有湖滨公园。湖滨是指那里一个很大的东湖,中有湖心亭。湖畔古树蔽天,藤条缠绕,我们每每夜游,就爱看幽幽的荫翳里透射出路灯的光亮,当时观之竟似有奇趣一般。园中还设露天茶座,是特别辟一块地方,将一串串的彩色灯泡点缀在花丛草木之间,而草地上置藤椅茶几,供应清茶。美棠和我就在这里闲坐清谈,总到夜深。



三弟婚事既毕,我的假期也将结束。美棠随家人同返临川,我就带着她的照片回部队。此时63旅炮兵营已移回泰州驻地,故我回部队仍走原先的路线:先到九江乘轮船返镇江,不过此次是早晨十点的船次。我站在甲板上看风景,听着汽笛长鸣。江上船只往返,水光闪动帆影,远处红日时现。同样这一江水,一座轮,归途上的我心中所思却和来时殊异。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过地思虑起将来。

我于一九四八年七月间回到江西南昌。美棠和我的婚事定在农历八月中旬。


婚礼前一日,我独坐在新房的小圆桌前想起了母亲。想她今日如能在这里,如能目睹我结婚成家的人生一幕,竟该何等高兴,而我又该何等美满。悲从中来,我终是伏在桌上痛哭起来。后来是八舅母进房来,坐在对面细声抚慰我良久,我才渐渐止住。


第二天一早,陈家桥这边的人就急急带着布置礼堂和婚礼用品赶去江西大旅社;岳父母本就住在那里;美棠也在定姐一家的陪同下来到旅社里新娘的休息室化妆打扮。江西大旅社的大门前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左侧有一排精致的小店铺——一家美容美发店,一家摄影店和一家租借婚纱礼服的店。我去美发店最后修理发型,美棠则去选婚纱,我俩各顾各的。


江西大旅社是西式风格建筑,大厅宽广高大,挑高了两层楼。厅当中建有一个大的花台,置满各色花草。两侧有走廊,屋顶则是玻璃天窗,那天的阳光就透射而下,直照到婚礼的现场。这时的大厅也已经布置好了,地上铺了正红色地毯,正中前方摆了长方形的条桌,也铺了红绸桌布,其上放着结婚证书、美棠与我的印章和印泥等物,两边点燃了大红囍烛。


证婚人请的是时任江西省省主席的胡家凤。胡家凤因与父亲是从前北京法政大学堂的同学而相熟,出任省主席后劝父亲出来做点事,故父亲后来做了江西省的省参议员。胡家凤为人正直自持,先前任省政府秘书长的时候,因为家贫付不起“电灯费”而被电力部门以土政策剪断了电线。谁知不到一个月,胡家凤就擢任省主席,惊得电力部门连夜接通电线登门道歉,事情在全南昌传为笑谈,大家也都敬重主席的清廉。


客人们陆陆续续都到了,有两百余众。按礼,新郎官应该亲自去接证婚人。而这时胡家凤的专车也到了,我便上车,车辆往省政府驶去。省政府也许是前朝遗留下的府台衙门,陈旧而透着幽雅之气。未几胡家凤便从厅中走出,着一身淡黄褐色的中山装。汽车缓缓开去旅社,因路上时有人群想围观一下省主席的真容,开不快。及至下车,父亲和亲友们已在门口迎接。随着证婚人的到来,现场的气氛又掀起一个小小高潮。


美棠和我这时并肩立于台下,她披一袭洁白婚纱,我着一身淡黄军装。那是当时军人里流行的美式卡其布军便服。两位傧相——大峥表弟和大忻表妹立在我俩身边,此刻也是光彩照人。证婚人立于前方中央,右侧站着父亲作主婚人,左侧站着婚礼司仪。我还记得司仪喊:“请证婚人致辞!”胡家凤便从衣袋里拿出发言稿,原来都是四字一句的祝词,全是文言词句,念了有三五分钟,可惜我俩都没听懂。接着司仪又喊:“请主婚人致辞!”父亲因是律师,口才好,他不用发言稿即兴讲,倒讲了有近一刻钟。以后便是“新郎新娘向证婚人鞠躬”、“新郎新娘在结婚证书上盖章”,乃告礼成。



我们在江西大旅社大厅门口的入口处拍结婚照。这个门口并不十分宽大,呈扇形,四级台阶,两侧各有一根爱奥尼柱,檐亦扇形有纹饰。六十年来人世沉浮如飘萍无定,这张相片也散失在岁月里,然而回想起当日拍照时的情境,当时的光线怎样伏上这一檐一柱,至今历历眼前。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二〇〇八年,我独自一人回到了江西大旅社。大旅社的门前因为曾打响南昌起义的第一枪,如今已成为南昌起义纪念馆。建筑格局也多有变化。昔日宽敞开放的大厅现在改为方形封闭的中式堂屋,厅前的花木依旧,只是当年的花台也不再。玻璃天窗已拆毁,唯阳光朗照的庭前,仍是当年携手处。




问归期


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我赴安徽劳教,自此开始了与家人二十二年的分别。家计陡转直下。动荡的年代,五个孩子正要度过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青春期,长大成人、读书学艺、上山下乡、工作恋爱。岳母日渐年高,所谓母老家贫子幼,家中无一事不是美棠倾力操持。美棠和我眼看身边太多家庭妻离子散亲人反目家破人亡,幸我们从没有起过一丝放弃的念头。


我走后不数日,出版社的人事科把美棠找去谈话,劝她能与我“划清界限”。美棠没有理会。


多年以后,美棠与我谈起此事,她说:“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可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长子希曾也只有九岁,却知道生活开始变得艰难。那时正值大炼钢,一日他路过外滩,见一群工人正在对着一堆钢铁敲敲打打,然后搬到马路对面。希曾停下来看他们做事,就有人问他:“你也想来搬么?”他点头。于是工人们就给了他一些轻小一些的钢件来搬。搬了一个上午,工人们给了希曾5角钱作为报酬。希曾回家把钱交给母亲,美棠询问后大惊失色,嘱他下次千万不能再做这样的事。


她自己为了补贴家用,却常找些临时工的活来做,甚至曾去附近自然博物馆的工地搬水泥。一袋水泥起码五十斤重,她也从此落下腰伤。

两地相隔,我和美棠从未中断过书信联系,孩子们稍大些后,也都与我保持通信。


五九年秋天,我忽得一种肿胀之症,下半身皮肤与肌肉好似分离开来,肿胀成氢气球一般,腿的直径总能有20公分,不痛不痒,只是行走不便。医务室给我开了病假休息,却也无药可医。恰恰在这一天,我收到了美棠给我寄来的一瓶“乳白鱼肝油”。


于是这天早晨,当伙房照例扛来一桶红豆饭,并且给我盛满了一个大号搪瓷杯后,我把将近半瓶的鱼肝油倒在热气腾腾的米饭里搅拌,顿觉这红豆饭又香又软,滋味妙不可言,吃下去人也觉得舒服。一瓶乳白鱼肝油两天就被我吃得一干二净——肿胀症状竟也随之消失,完全复原了。


美棠因为常常感到腰痛,也曾到医院去就诊。医生开了药,一帖要花费2.6元。美棠一算,这样一个月就要用十二块多,哪儿来的钱呢?她也就不再去看病了。


这些年来,美棠把家里的东西一点点变卖尽。孩子们从小坐在街边一把一把地散卖些珠石。她本有五对金手镯,是嫁妆,终于卖得只剩下最后一只。就要卖掉它的前一天晚上,她看着熟睡在身边的小红,心里觉得难受。为人父母永远想着要给儿女留下点什么,却终是什么也留不下来。她只能把手镯套在小红手腕上,让她戴着镯子睡了一晚。待到天亮再取下镯子拿去卖了。


六九年,申曾和乐曾被分配去江西插队落户。这时美棠已经变卖完了身边所有东西,家里值钱的只剩下一件羊皮袄子。就是当年她从我母亲遗物里唯一选中的物什,美棠很喜欢它,总想留着它老来也能防寒。但是两个孩子插队急需置办日用品。无计可施,只能把它也拿去当。她从新北门一直跑到老西门,拣了间出价最高的当铺,得了六十元。“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她的当票都存在一个铁盒子里,满满一盒,早已无力赎回。


五十年代时候,我曾经买过一张装卸灵活的小木桌。平时家里吃饭、美棠做针线、孩子们做功课都会用它。转眼近二十年过去,孩子们大了,小木桌早就超龄服役。但他们对它修修补补,有的地方钉上铁钉,有的地方用铁丝缠紧,它还是摇摇晃晃,油漆斑驳。


我在安徽的头十年,都是在治理淮河的工地上。劳动方式简单而原始,完全不费脑子。为了给脑袋找点事做做,我把美棠寄来的英语书上一些词句抄写在小纸条上。冬天放在口袋里,夏天就放在草帽里。劳动间隙就拿出来读诵,可算是繁忙劳作中的小乐趣。


过年仍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事。每年一次的春节回家探亲都是我最兴奋忙碌的时候,总是大半个月前就要开始准备。先请好假,再借钱,一般总要借30元左右,好多买些东西回家。因上海有些东西不好买,或者贵,每回都和美棠商量尽量多带些,有糯米、花生米、芝麻、黄豆、瓜子、菜油、麻油、鸡蛋、咸鹅等等。出发那天,我黎明即起,先挑担去五六公里外的六安汽车站,坐车到合肥乘火车,出上海站后,沿河南路疾步回家——这两小时的路,就是回家的最后冲刺了。


到了家总得要晚上,全家人都高兴非常。岳母忙着在屋外的锅里蒸着咸鹅;美棠和小红在屋里加一只煤球炉,炒着瓜子和花生,炒得满室生香;孩子们一面吃着花生瓜子,一面就高声歌唱起来,我也拿出口琴给他们伴奏。邻居有位吴老太太,从我们家房门口经过时叹道:“这家人真好啊!”


半个月的春节假期过得极快。火车票已买好,次日清晨就要离家了。我只同意长子希曾和次子申曾送我去火车站。几个小的争着也要送,我没同意。争了一会儿,最小的小红忽然笑着说:“好!我有办法的。”


到了天亮时分,准备动身。我到里间去取那只大旅行包,却只觉有什么东西绊住了。细看之下,原来旅行包上绑了好几个铃铛,铃铛上又用一根绳子系在了小红的右脚上。我把铃铛和绳子轻轻解开放好,而小红还在酣睡。拎起包的时候,我再看了女儿一眼就和希曾、申曾走出房门,美棠也只让她送到家门口。


一九七三年开始,厂里开始流传起一些小道消息。比如原先户口在上海的人,只要家庭成员同意接收,便可以把户口迁回上海。但这样要冒风险:当时我们这些人在厂里已属正式工人,享有劳保和退休待遇,我每月寄回家的工资也是维持家计的主要来源。假使回了上海却不能落实政策,反而会让一家人的生活更陷入窘境。


就这样,我与美棠和孩子们反反复复地商量权衡,最终仍是决定离职回家。于是在1979年11月,我正式向齿轮厂提出自动离职的申请,签下“保证以后决不回齿轮厂”的保证书。美棠和孩子们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为我回家后的政策落实四处奔波,收集消息、写信上访、要求复查。


我终于在1979年 11月16日回到上海,次日报上了户口。冰与雪,周旋久。一周后,一家人去照相馆拍摄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那时申曾插队在江西没赶上拍这张照,就只能在画中把他补上。


等到上海市公安局发出撤销我劳动教养处分的决定书,回原单位恢复原来的工资和级别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八〇年的十二月十九日,冬天正要迈入它最冷的日子,那么离春天也不再远了。


君竟归去


彼时,我回到科技出版社,儿女们渐渐立业成家,孙子孙女也陆续出世。


我们的生活虽清贫却祥和安静,每到晚上我在书桌前看书稿,美棠便歪在床上教小孙女舒舒唱唱儿歌。我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也是这样的祥和安静。在外婆卧室里,我看见里面门楣上常年贴着一个红纸写的斗方:“福寿康宁”,老年人对生活的希求古来如此。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日上午,我胸腹突感剧痛。美棠急陪我到瑞金医院就诊,次日确诊为急性坏死性胰腺炎,需要立即动手术。医生向家属说明病情,美棠吓得双手发抖,无法在手术志愿书上签字,最后还是由孩子代签了。手术很成功,但十七天未进饮食,靠灌注“生命要素”维持。到了第十八天,我虽有便意但因宿便干枯硬结而解不出。美棠遂以手指将硬块一一抠碎,我方得以排便。


二〇〇四年,我因心绞痛入住中山医院,施行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很成功,术后住院一周察看。儿女们轮流来院陪伴,美棠身体不好,他们不让她来,告诉她一切都好。可美棠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就让孙女舒舒陪她来院探视。亲眼见我精神很好,她才放下心来,又跟我谈了一阵子,于是愉快地回家去。


退休在家时间多了,我便正儿八经备齐了颜料宣纸和一些国画教学书,在家临摹起来。每有新画成,先给美棠看——美棠的反映通常以哂笑居多。我初中时候念的南昌第一中学,听闻傅抱石先生曾担任过美术教员,可惜在我入学前已经离开,我曾跟美棠说笑,如果有傅抱石的指点,那一定画得比现在好,如今她就反过来拿这事来打趣。可她说得最多的,还是怪我早干嘛了。


美棠肾一直不好,最后终于确诊是糖尿病,需要每天进行腹膜透析。我去医院向护士们讨教了办法,又购齐了相关的设备,在家里每天给她做腹透。这样一做就是四年。


美棠初病时,有时讲话前言不着后语,有时则显得不通情理,性情乖僻。我总以为那是老年人性格上的变化,不足为怪。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对我说:“去拿把剪刀来,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点。”我方才大吃一惊:她是真的糊涂了。也是那一霎那,我心里觉得一种几十年分离也从未有过的孤独。


又一日,家中只有我与美棠两人。下午五时许,美棠忽然喊起了舒舒。我告诉她舒舒去上班了,她并不信,进而起身一间间屋子找去。找不到,她便坐在客厅沙发上,说我故意把舒舒藏了起来。我登时觉得,美棠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恢复她的正常思维了。想到这里,我不由绝望之极,一面打电话把儿女们都叫回来,一面禁不住坐在地上痛哭。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她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家附近没有,我就骑车去更远的地方买。可等我终于把蛋糕送到她枕边时,她又不吃了。我那时年已八十七,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我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其时母亲说的话已经糊涂。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又一次,美棠忽然向我要她的一件黑底红花旗袍。可是并没有这样一件旗袍——又或许多年以前她曾有过,此时忽在陈旧的记忆深流里沉渣泛起。我便找儿女们商量,是否找裁缝找布料重新做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来,儿女们坚决反对。也果如他们所言,未等我放下此事,美棠自己就忘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提起过它。


二〇〇八年早春,美棠病情日趋严重,终于入院治疗。医嘱须进行血液透析,但她不肯配合治疗,两腿时时要跷起来,致血透无法进行。女婿张伟德回家去找来一块上好的红木板,又把外面以毛巾层层包裹后盖在美棠膝盖上,这样她才安静下来。


美棠病重后,精神很差,终日昏睡,有时醒来,思维也很混乱,会把身上插的针管全都拔掉,非常危险。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关照护工晚间要用纱布把她的手固定在床侧的栏杆上。每当我们探视完毕,刚刚离开病房,就听见美棠的喊声:“莫绑我呀!莫绑我呀!”闻之心如刀割。


美棠晚年听力本已减退,平时依靠助听器。到了病重不再使用助听器,我便多用文字与图画与她交流。有时她看了以后,似能有所反应。


有一天,正当韻鸿陪在她身边时候,美棠忽然醒来,又好似得一刻清醒。她对女儿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啊!”说罢便昏昏睡去。


二〇〇八年二月六日,是那一年的除夕。孩子们商量着把母亲接回家过春节。顺曾提前向医院里借了小床。小年夜那天,我们带她回家。乐曾把小床架在他的大床之上,床侧支起衣架和晾衣杆,挂满了她的针管。夜里他就睡在母亲的病床旁。我们和她一起在家过了春节,她仍是昏睡或是意识不清地吵闹。情况不好,年初八,也只能把她送回医院治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那么多相聚时圆满的与离别时期待的节日,从未想过会终有一个最后。


三月十九日上午,我到医院去看美棠,韻鸿在旁。约十点,忽来了一群医护人员对她施行抢救。起初她的眼睛闭着,后来偶然睁开,看了一会儿,也许看见了人群后的我。我见她右眼眶渐渐变得湿润,缓缓淌下一滴眼泪挂在眼角。几秒钟后,她又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任凭人们摆布。


十一时许,我见她安静地睡了,便先回家休息。


下午三点,顺曾和韻鸿二人匆匆赶回家中,取了美棠的几件衣服,立即接了我回医院。四点多我踏进病房,她昏睡在床没有反应。我握住她的手觉得尚有余温,然后便渐渐转凉。


美棠走了,神情安详。儿女们初徘徊在门外不忍进病房,惟申曾一直侍奉在侧,告诉我准确的时间是四时二十三分。


年少谈恋爱的时候,我们都衣食无忧。那时美棠便同我讲,情愿两人在乡间找一处僻静地方,有一片自己的园地,布衣蔬食以为乐。当时或只是少年人的浪漫。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田园牧歌里的旧中国已经走到了她的尽头,只以为我们可以像《浮生六记》里那样“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人到中年,分隔两地,家计维艰。她又嘱我一定当心身体不要落下什么病痛,等孩子们独立了她要一个人来安徽陪我住,“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她原是那样天真爱玩却也要求不多的一个人,两个人能清平安乐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劳奔忙几十年里的寄望。


渐至晚景,生活终于安定。我得上天眷顾,虽曾两度急病手术,但恢复良好,身长康健。美棠自己却落下病痛,多年为肾病所累,食多忌口,行动亦不便。她对生活那样简单的想往,竟终不得实现,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叹奈何奈何。


二〇〇八年三月二十三日,美棠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我挽她:

坎坷岁月费操持,渐入平康,奈何天不假年,恸今朝,君竟归去;

沧桑世事谁能料?阅尽荣枯,从此红尘看破,盼来世,再续姻缘。









《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

饶平如 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  


这是饶平如一生的故事。


他不是一个想打仗的人,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去打仗了。又因为和美棠在一起,他最终厌倦了战争,想要回家。六十年的相守历尽坎坷,命运让他们长久分离。好容易最后又在一起了,美棠却身患重病且渐渐失去记忆。


平如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顾妻子。每天5点起床,给她梳头、洗脸、烧饭、做腹部透析,每天4次,消毒、口罩、接管、接倒腹水、还要打胰岛素、做纪录,他不放心别人帮。


美棠在病痛中渐渐不再配合,不时动手拔身上的管子。耳朵不好,看字也不清楚了,平如就画这画劝她不要拉管子,但画也不管用,只能晚上不睡一整夜看着她,毕竟岁数大了,不能每天如此,还是只能绑住她的手。“她叫‘别绑我’,我听到很难过,怎么办……很痛苦。”


美棠犯糊涂越来越严重,有一天称丈夫将自己的孙女藏了起来,不让她见,平如怎么说她都不信。他已经八十多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看着他哭,像看不见一样。


他们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她却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当美棠最终离开后,平如画下了他和美棠的故事,留下了关于她和他们的最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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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美子哲,越过山去》

著者:大出哲    译者:陆小晟

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  


本书向读者展示大出哲与寿美子从少年时代起到寿美子离世这段时间中两人的爱情故事。大出哲陪伴病重的妻子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在妻子离世后又以温暖笔触和美好画面记录下两个人牵手相依的一生,证明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有、生或是死,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分开相爱的两个人。


在简单中体悟丰盈之美。大出哲先生的绘画充满日本传统文化的和风禅意,文字简洁纯净,整本书给人强烈的震撼与感动。


本书由著名设计师朱赢椿倾情推荐。书衣坊设计出品,书装完美体现了原作细腻、美好的风格与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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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麻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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