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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下次再请饶先生”

2018-02-07 沈津 广西师大出版社

 


2018年2月6日凌晨,国学大师饶宗颐去世,享年101岁。饶宗颐出身书香名门,自学而成一代宗师,是当代中国百科全书式的古典学者,被学术界尊为“整个亚洲文化的骄傲”,饶先生去世消息一出,无数人缅怀哀悼。


今天,我们分享一篇沈津先生写于2011年的文章《“我们下次再请饶先生”》以作纪念(该文收录于沈津《书海扬舲录》一书,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年出版)。文章中,沈津先生回忆了几件与饶宗颐先生交往的往事,细节之处,读之依然令人动容。然而,这一句“再请”,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吧。


 

“我们下次再请饶先生”


文丨沈津

写于2011.10.3


饶宗颐先生与沈津


如果您要问我,在香港谁最有学问?那我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回答:饶宗颐先生。温家宝总理称饶先生学贯中西,集学术与艺术于一身,虽已是耄耋之年,仍心系国家、民族和世界,让人感佩不已。这是对饶先生的十分恰当的评价。


我有时会向来自香港的朋友打听饶先生的近况,朋友说饶先生已经九十有五,但身体仍十分康健,精神矍铄。这也是许多朋友都愿意听到的话。我虽时有去港,但都怕打扰先生,每次都会打退堂鼓,但心中却时时为先生祈祷,愿先生健康长寿。


1990年4月,我在离沪去香港定居前,特去淮海中路顾宅向顾师廷龙先生辞行,并表示,在沪时可时常得到先生教诲,将来在港,找何人请教?顾师特别嘱咐我说,如有机会,你应多向饶宗颐先生请教,他的学问很大。


沈津致饶宗颐先生的信


还记得第一次和饶先生见面,是和刘健威先生一起,那次是辽宁省博物馆的杨仁恺先生到港,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有一讲座,饶要去主持。刘先生开车先接我,再去跑马地接饶。饶在文化所的办公室离我的办公室只相隔十余米,在这之后,我时常去饶的办公室,于是很快我们就熟了。我去过饶宅几次,有两次饶还带我乘电梯下去某楼他的书斋,屋里厅内桌上地下全是书,要走到里面还要小心,不然就会撞翻书堆。


在香港住满一年后,我即请假去上海探亲,临行前的晚上,我打电话给饶先生,询问在上海有何事需我去办的。他想了一下,就说:能不能请顾廷龙先生为我写一幅字?我说这不难,您有什么具体要求吗?饶说:就写“选堂旧读书处”吧。为什么要写这几个字呢?那是因为饶的家乡潮州方面要将饶氏旧居改成观光点,而饶先生早年读书之处也对游客开放之故。饶先生还说:现在能为我写字的只有二位,一是李一氓先生,可惜已经走了,还有一位就是顾廷龙先生。我由港飞沪后,当天晚上,就去探望顾先生,并且转达了饶先生欲求墨宝事。五天后,我即将那幅“选堂旧读书处”横幅呈给了饶先生。饶先生展读时,显得非常高兴,连说了三个“好”字。我是过了好几年后,才在某杂志上看到“选堂旧读书处”的照片,它已经被刻成扁额,悬挂在饶先生早年读书的房间上了。


1991年夏天,我仍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工作。有一天杨振宁教授在电话里对我说:星期六中午我们请几个人来吃饭聊天怎么样?我说:好啊。想请什么人呢?杨说:你说吧。于是我说:可否请饶宗颐先生?杨答:好。我又说可否再请中文大学图书馆馆长吴培南博士、高级讲师阮廷焯先生。杨教授也同意了。于是我将杨教授的邀请当面告诉了饶、吴、阮三先生,并告知时间、地点。


星期六上午十时,我去跑马地接饶先生,然后叫了计程车到金钟地铁站,转车至大学站下来。杨教授当时住在学校宿舍。在站台旁我打了个电话给杨教授,杨说:我马上来接。十分钟不到,杨就驾了那辆有点破损的车来接我们了。那辆车是前不久杨和沈良在校内行驶,欲返回宿舍时,被对面坡上驶下来的小车撞的,驾车的司机是一位没有驾照的学生,那天又是雨后路滑,学生一时失控,差点酿出大祸。


中午的饭菜,自然是我太太她们几个人去操办的,饭后,我们则在饭桌四周聊天,当时聊的什么已多不记得了,印象中只记得杨说在欧洲的某博物馆里看见一件不大的铜器,他描绘了器物的形状,说不知是什么。饶先生一听就说,那是什么什么,而且说得清清楚楚。而吴、阮和我、沈平则在旁洗耳恭听。下午四时,谈的也差不多了,客人们要告辞了。杨教授和我就送饶先生去大学站。在回宿舍的路上,杨对我说:饶先生真是博,知道的东西多,看来下次我们再请他。


饶宗颐先生的印章


我的著作中,只有一本《顾廷龙年谱》是请饶先生题的书签,那是在2002年春,我途经香港,黄嫣梨教授夫妇请饶先生和我在跑马地饶的寓所附近的一家餐厅吃晚饭。席间,我对饶先生说:我在写顾先生的年谱,差不多要完成了,书会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可否请饶先生题写书签“顾廷龙年谱”。饶先生一听,就说:那是自然,我一定要写的。两个星期后,即我回到美国不久,就收到了饶写的书签。


2002年,饶先生86岁,5月初,他仍兴致勃勃专程到“哈佛”三天,那是香港亚洲电视台要拍有关饶先生的纪录片,摄影和有关人员3人随同。5月2日的下午一时,他在清芬大姐的陪同下准时来到“哈佛燕京”,车门开启,我即迎了上去,饶先生高兴地和我拥抱了一下。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的门口,右面墙上悬挂的是1936年罗振玉篆书“拥书权拜小诸侯”,我指着左面的墙说:饶先生,您看,这面墙是空的,是专门留给您写的。饶先生说:为什么?我说:罗振玉号雪堂,郭沫若号鼎堂,董作宾是彦堂,王国维是观堂,您是选堂,而王、郭、董早已仙游,现在只有您能写了,所以那是留给您的。饶先生很高兴,就说:好吧,你把具体的尺寸告诉清芬,我会写的。那天下午,饶先生在我的三楼小办公室和善本书库里整整待了两个小时。而晚上,饶又应“哈佛燕京”郑炯文馆长之邀,在波士顿的唐人街“醉琼楼”晚宴。我知道,从港飞美,近20小时的颠沛,还有时差,这半天一晚的活动,让老人家累着了。


《书海扬舲录》

沈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第二天下午,饶先生在燕京学社旧址的大课堂里作了一场演讲,主题是有关“楚简诗序的理论及历史背景”。结束后,他又在茶会上大笔挥写了两幅书法作品,其中一幅是写黄山谷句“天上玉堂森宝书”,大字,极具功力。这幅字现悬挂在燕京图书馆的出纳台上方。


饶先生为“哈佛燕京”所书扁额,后来由黄嫣梨教授携来“哈佛”,写的是“雅达广览”四大字。并附信一纸,云:“沈津吾兄如晤:拙书扁额,谨托黄嫣梨君带呈。所书“雅达广览”四字,取自《周礼正义》卷前语,颇罕见。原文作“广揽”,弟以音借作“览”,取双关之意,不仅广采,亦在博观,略加小注,兄勿笑其蛇足也。此颂著绥。弟宗颐顿首。七月三日。馆长请代问好。”


我收到先生大札后,即有一谢函致饶先生,云:“饶先生并清芬大姐:远睽芝宇,时系怀思。比维覃祺百福,泰祉凝釐,至以为颂。日昨嫣梨教授带来先生墨宝,欣赏之际,顿觉先生书法有一种意境之美,洋溢出金石之气,学者之风。盖先生数十年贯穿六经百史,染翰临池,冥心穷讨书画之趣,自成一格。晚曾持之楼下比量,规格正合,十月或十一月间,当携去上海请高手裱衬,再请此地工匠装框悬壁。于此,‘燕京’则双辉于壁,过往学者也当仰首观之,此则‘燕京’之荣也。多谢多谢。夏日,港岛炎热,请先生多多保重,是所切祷。顺颂夏祺。晚沈津顿首。2002.8.1”


(本文编辑:师太君。内容选自沈津《书海扬舲录》一书,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年出版,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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