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买菜记

作为上海最早被封控闵行区梅陇镇居民，我自己的买菜生涯过了三个阶段：华而不实，疯狂跟团，心理疾病，虽然家里现在暂时堆满了物资，但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记录一下，看能不能拯救自己即将发展出来的食物囤积癖。

壹.

所谓的华而不实，大概最初听到封控消息的人都会有这个阶段，很多买回来的食物，只是锦上添花的好看，并不能解决温饱问题，我就是案例。

我们大约是全上海第一批被封锁的小区，闵行区梅陇镇恒德花园，后来才知道，我们是上海市最开始的重灾区之一，与浦东北蔡镇并列“四大名镇”。3月12号，那是个周六，在之前，各处都是风声鹤唳的消息，可是没有想到，一大清早，想出门的时候就封锁了自己的小区，事先并无通知，当天就直接关门了，好在我们家储备算多，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家有一老，犹如一宝”，我妈酷爱家中备货充足，我们家基本物资齐备：米有三十多斤，油有十斤，调料那些就不用说了，基本上面上的物资不缺，缺的是蔬菜，各种肉类，还有鱼类，我过去总反对我妈妈囤积食物，尤其是冰箱里面，觉得冷冻食物不好吃，又占地方，所以是真没有什么蛋白质，总觉得随便打开手机，什么都能叫到。

这时候就开始打开手机了。只是我没有想到，整个闵行地区的各种购买系统，瘫痪的这么快，盒马第一个崩溃，接着是叮咚，美团，奥乐齐，大中小各种可以想到的渠道都在逐渐崩塌中，打开一个，就发现进不去，这时候还有各种花招，有的是告诉你，正在等待接单；有的是告诉你，已经休息了，请凌晨六点买单。

想想也很多，表面上是无穷的线上购买，线下还是一个个仓库配货运输，等于整个区域内的仓库先爆仓了。

这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了，但没有太在意，觉得只是几天的事情，是能克服的。结果我妈说还是储备点吧，她有菜市场各种小贩的电话，这就是平时的“街坊社会”的好处。我也吃了一惊，以为这种社会系统早就随着电商的冲击而崩溃了，结果并没有，不仅很牢固，还很鲜活，这些小贩的东西可能比电商系统贵一些，但无疑质量更好，也更新鲜，在这个关键时候，就是他们发挥作用了。小区虽然封控，但是门口还是可以接受各种人来送东西，平时关系好的客户，小商贩也注意维护，就是在这个阶段，我们买了六斤牛肉，十斤猪肉，还可以挑部位，菜场小贩依照了旧规，对老客户很殷勤。蔬菜小贩还认真的每天挑最新鲜的菜送，不好的菜不送，压根没有到后期一大包根本不容挑选的就扔来的地步——买到就是福气。

这样过了两天，14号下午，小区短暂的打开了，也没有具体的说法，无外是各种上级通知，可能也因为核酸测试过，我们小区这里没有阳性。隔壁的小区有封闭的，大家继续守在门口买卖——后来看到，梅陇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都被撤职，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阶段管理不力造成的，这种买卖，事实上真正隔离的。

小区一打开，我当然赶紧出去采买，首先就去了附近的德国小超市奥乐齐，街道上也没有什么人，太阳好的很，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我隐约觉得不太平，但又有侥幸心理，走在路上还挺快乐，所以这次买的东西，很多是华而不实的。意思就是真正的灾民不会买的食物，葡萄酒，奶酪，橄榄油，萨拉米，小块蛋糕，大包的韩国水饺（占地方），当然也有正确的选择：袋装方便面，意大利面，荞麦面，后来就恨自己，这些东西买少了，比如意大利面，只买了两包，还是贝壳形，可惜了，要是那时候买十包，现在心态会好很多，就在归家的途中收到消息，说是小区有可能再封，我现在特别后悔，当时要转身回去再采购就好了，但当时手里有大包东西，就算了。

大概买了两千多的食物，发了条微博，说还是要囤点东西，结果奇葩事情发生了，被两个人举报，说怎么会买这么多钱的东西？是不是1450（不懂的去查）？故意制造恐慌气氛？另一个骂我，说我平时看着很悠闲，现在看着很慌乱，我也没有懂她逻辑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两位现在如何了，是不是平安？要是没有囤货，只能靠发放的物资过日子，估计很惨吧。

也幸亏这一条微博被几个朋友看到，开展了投喂活动，首先收到了一箱豪华的物资，包装精美的，优雅的，和我一样犯了华而不实的毛病，半只老鹅，枸杞头，马兰头，都是春天的好东西，可是不经放；第二箱蔬菜是浦东朋友送的，务实的人，大箱子足有三十斤菜，什么都有，能放的，不能放的，堆起来，特别实在，伴随我度过了最初的物资紧张期；还有一个朋友送的超市的礼包，也比较靠谱。

靠着这前期的采购，我们家吃的还不错，而且这时候还有人在门口摆摊卖海鲜，冷冻品，我又屯了一批，各种鱿鱼，带鱼和章鱼，那时候还有闲心做菜，在社交媒体秀吃喝，真是不知愁滋味。

贰.

紧张气氛大概还是30号左右开始的，随着消息越传越激烈，封控解除的时间也越来越渺茫，家里的消耗也开始紧张起来，浦东被封的那一晚，全上海像开春晚，各种段子满天飞舞，我看了看越来越空的冰箱，开始紧张，下一轮吃什么？到几号？我们已经半个多月了，我知道在封控中购买的艰难。

我们邻近的区域，大概那段时间大家的日子都和我一样悲惨。上闹钟，早起app抢菜，什么都抢不到，哀嚎，继续上另一家app看看，我迄今都不知道谁能抢到，是那个幸运儿。最近还听说有有买筋膜枪练习手指头的，以便抢菜，我觉得是垃圾段子，看着就生气——突然想起来抢到过一回，美团，接单了，结果漏送，单子直接取消，服务倒是很好，打电话来道歉，但是我失望之上再叠加失望，非常可悲。

我们家前期的菜，分给邻居好友不少，有邻居两位老人都是九十以上，过去也是天天吃外卖，收到菜感激不已；还有邻居单身，七十多岁，都属于无力购买者，但是我们能力也有限，现在封户在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供应如何了？

我们居委也算是负责，供应过三次食物，总量大约如下：两只鸡，十来个土豆，一包五斤重的大米，一颗半烂的白菜，两颗洋白菜，还有葱姜蒜，八个橙子，一点一滴我都写上，绝对无遗漏，我已经非常感恩，但是对于没有准备的家庭，这还是很成问题吧？除非采取监狱管理式伙食，严格控制，每天只有大米饭加洋白菜叶——倒是可以减肥。

此时所剩无己，只能奋力继续购买，可以偌大的上海，此刻哪里还有菜买？我有很多所谓有资源的朋友都在哀嚎，何况我们这种小民，加上梅陇镇又是重灾区，我怀疑是方圆多少公里都弄得和铁桶一样，压根没有开门的店。别的区开始还有的跑腿，还有营业的店，可这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很多朋友孜孜不倦发我各种购买链接，开始还是感谢，后来就厌烦了，不是风暴里的人，不了解在风暴中的人的真实感受。

还有各类分析上海居委会北京居委会之类的，看到更烦，居委会能决定着一切吗？这是谁造成的？稍加思考，这种文章也不必写了。

处在暴风雨中的人，只剩下一件事，就是买买买。好在我求生意志强烈，很快加入了各种小区团购群，这个团购群真的是不入不知道，进去了基本会眼瞎，压根不能好好团购，进去就是遭遇战，所谓的小区志愿者，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志愿者，却拿这身份来压人，上来就是“从大局出发，不要团购，家里有米面油就行了”；要么就是“不怪我没提醒你，你买米面蔬菜可以，鸡蛋水果就算了，没有人帮你搬”。本来我属于混着跟着买就行了，但是看到这里，实在是怒火满胸膛，直接吵了起来，怒斥某人为“文盲”。

第二个就是头晕眼花，一会这样一会那样，一天几千条消息，团购群分的很细，这个牛奶，那个水果，还有猫粮，错过了，就不能团购，或者不能付款，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信息：起哄的，买了不肯送的，答应送了，资质不够送不到的，嫌贵的，不让买的，缴费不清晰的，买了又退的，打成一片，还有卷款退群的，这种颇为常见，根本让人四分五裂。

又不能不跟，那样啥都买不到，跟了说不定能有点啥。

外面的小商贩坐地起价，一箱已经有烂掉的苹果，明确说不保证质量，八斤一百六，还没抢到；昨天买了街对面水果店的小番茄，三斤半七十八元，已经自发地形成了某种黑市。然而不买就完全没吃的。

我倒是可以接受价格，据说运输费用已经是任何食物的一半成本，现在上海市面的跑腿价格，一单一百是最普遍的，稍远的路，三四百也有，我有朋友买了酱油和糖，东西五十，跑腿费一百，爱买不买，这是市场决定的。这些跑腿，还有上游运输的人要克服各种难关拿到各种证件才能运输，懂得都懂，这是什么市场？

结果有邻居说分我一半苹果，高兴死了，一直等了三天，今天说，不送了，此单运输不到，作废了。

谁造成的团购？谁停了物流？超市？都停了这些团购又在哪里买到的？他们拿的许可证谁发的？一个本来正常流动的市场体系，被堵塞成一处死水，大家都在门口等着舔流出来的水滴。

叁.

每天团的头晕眼花，基本上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只有一件事，就是买吃的，从来没有这样的困窘于吃的，大概早年物资供应不充足的时候有，可是我彼时年纪太小，不记得，成年之后至少没有，前两天给《上海文学》写专栏，写了篇《难中寻吃》，写的是我历次灾难采访中找吃的，泥石流，地震，空难全都写了，这次真的一点不逊色，文章还是写早了。

也发现，团购大概是个非常不健康的场域，心理已经处于惊恐状态，现在却夹杂中一群一起奋力找吃的人当中，争吵不断，气场实在太糟糕了。无时无刻不想往家搬东西，事实上，我已经团购了三箱牛奶，八斤猪肉，还有一箱西红柿，五袋面包——这些面包满是添加剂，平时都不会多看一眼，可拿到的那一刻，自己又被这食物感动了，居然觉得很香。

很容易对食物产生变态心理，痴迷，热爱，渴望，祈求，有个有路子的朋友，做物流公司的，给员工们弄了食物礼包，顺路给我一份，告诉我物流已经到了哪一步：各种要钱，各种打通关节，菜好不容易摘下来会被征收，所以要派人去菜地里弄，那天夜里，菜到九点多才弄到手里，打包之后开车一家家运输，一车送二十多家，等到十二点，我问到哪里了，她说你不用等，可能要送一夜，可是我还是偏执地等着，害怕送到门口被截留，我们家订的牛奶，在疫情最开始的阶段，就丢了若干次，可以理解，但不想原谅。

这种偏执的心态让我对所有阻拦我购买食物的人都产生了怨恨心态，偏偏这种人层出不穷，今天上午要买水果，立刻有人拦截，说水果不好分类，我觉得自己只能是气急败坏的开始斗争，先是质问对方有没有成文规定，继而质问对方是谁，凭什么阻拦，当然，这两天估计上海的几万个团购群里满天飞舞的都是这种屁话，不会有别的事情，我也觉得无聊，但是实在是忍不住，也加入了废话的队伍。

最后舍身而出，自己担任团购队长，不就那点破事？找物业报批，找志愿者当搬运工，自己做团购发起人，一边鼓舞自己。就为了填肚子，人居然就做出这么多非常离奇的努力。但其实盘算一下，至少家里基本物资也够，不用使劲买了，但是原始的驱动力发作，被激发的丛林动物的本能出现了，四处找吃的，就像荒野里的猎人，已经超越了现实需求，不可收拾的想买，买，如果我现在面对整个水果店，我觉得我会奋力买下一百斤，填满家里的每一个空档。

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后记.

一，谢谢所有投喂食品的朋友们，这都属于患难之交恩义深重。

二，这篇文章是帮一个朋友的电子杂志写的，现在时间已经有过去了十天左右，什么都没有改变，京东等物流不通畅，街巷上已经开辟的餐馆只供应五十一盒的盒饭，政府发放的物资就不用提了，我们梅陇镇率先发了冷冻肉，有很多猪奶头，本以为我们是特例，现在看来并不如此，整个城市都在发放过期的，有问题的食物。

梅陇镇的领导在相继撤职中，政府发放的物资，现在变成了各种卫生纸，肥皂，食物再没有出现。

三，什么时候终止，并没有时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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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部分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