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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霸王别姬》到《妖猫传》,一段陈凯歌从神坛下坡的旅程

2017-12-28 陈黛曦 文汇报

▲拍《妖猫传》,看得出陈凯歌需要照顾太多人。最后的最后,唯独没有被照顾到的,是他自己。图为《妖猫传》剧照。


《妖猫传》里的妖猫是个引路的幌子,真正要讲的故事是杨玉环之死。仔细想一想,最有魅力的核心情节其实仍是“霸王别姬”同款。楚霸王与唐玄宗,相隔一千年,皆是兵临城下,四面楚歌,家国危难,将王困境。两人又都在江山破碎性命攸关的当口,眼睁睁看着侧畔美人、自己一生的红颜知己被逼得香消玉殒……从前竟从未发觉两出戏的看点迷之相似。帝王佳人的不朽传说,王与妃的生死诀别,这样的一种“人的绝境时刻”,千百年来引得代代墨客辗转咀嚼,掰开揉碎地创作加工。他们前赴后继地玩味个中滋味,不厌其烦地编成曲,说成书,唱成戏。因为这样的题材,这样的人物,天生就是块创作好材料,由它编织加工的故事,一经释放,如哈梅尔村的魔笛声,观众情不自禁跟着走。


▲电影《妖猫传》中杨贵妃是盛唐的符号。


陈凯歌是当代电影大师,懂创作,会选材,聚焦的都是好故事。他的创作题材常常来自史书,他镜头下的人物常常有历史原型,他是一个历史掌故的现代说书人。一个女人为了成全自己的男人,在生死一刻做出选择,这样的“绝境时刻”无疑牢牢吸引着陈凯歌,然而对两个相似题材的戏剧呈现,却大相径庭。《霸王别姬》戏里戏外的虞姬与霸王,肉身在滚滚的时代车轮下碾压,茫茫红尘,观者无不动容,这部影片到今天仍是华语电影的最高丰碑。


但相似的好材料,绝佳的复杂人性与戏剧冲突,妖猫传》的创作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偏离了陈凯歌最擅长的轨道。《妖猫传》用玄幻特效制造重重谜团,观众跟随“名侦探乐天”层层探案。影片用了一个小时,才总算拨开云雾绕进了故事的核心。唐明皇设局赐死杨贵妃,高潮戏仅持续十几分钟,就又弹开,悬疑点重新回到了“妖猫复仇记”的狗血旁线上。



曾经第五代的领军人物,中国电影的旗手,却把《霸王别姬2》的好题材生生拍成了《无极2》,丢了自己的一手好活


陈凯歌曾经是中国第五代导演的旗手,其作品的巨大魅力在于时常为观众呈现出角色极其复杂而丰富的内心层次。他所创作的角色往往同时处于极度的爱与恨、喜与怒、嚣张与恐惧之中。对于人性深刻的挖掘、对于大型群众场面的调度、对于戏剧张力有力的把控,都是陈凯歌扎扎实实的导演功底。


这几年有网友为《无极》鸣冤,称欠陈导一句道歉,在我看来,真正欠道歉是《荆轲刺秦王》这部艺术价值颇高的作品。这部作品也有十分扎实的人物内心戏。荆轲刺秦最初原因是赵女为秦王献计,为王找一个攻打燕国的借口。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内心的层次出来了。赵女察觉到嬴政的残暴,改变了主意,假戏真做,请求荆轲将秦王杀掉。李雪健把秦王演绝了,将一代枭雄内心的骄傲、豪迈、悲凉、孤单、无奈表现得层次分明,淋漓尽致。他对相国吕不韦又惧又恨,当得知吕不韦是自己的生父时,他下不去手,怜生出孩童对父亲的依恋……这样的秦王不再是历史课本上的画像,被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荆轲刺秦王》剧照


从这一创作手法来看,《妖猫传》就失掉了准心影片故事本末倒置,将王与妃的绝境时刻,像馅料一样塞进一个不伦不类的玄幻悬疑类型片里,而且像一家“黑店”,好吃的馅料只一点点,咬了十口,还是厚厚的面皮。一个男人,强占自己儿媳妇,为了自己爱慕的女人,不惜乱了伦常,又因男人的政治抱负、天子责任,在危难时亲手赐死了她。这两个深深相爱的人,在那一刻,内心是怎样的五味杂陈?影片并无详述。


也许,凯歌导演真的怕了。《荆轲刺秦王》票房惨败,据传投资7000多万人民币,内地仅获200多万票房;《梅兰芳》投资约1500万美元,票房一亿左右;《道士下山》投资两亿,票房四亿……接连几部作品均是不同程度的遗憾或亏损,2005年的《无极》虽是当年票房冠军,却将他拉下神坛,遭人耻笑至今。


荣获金棕榈的那一天,陈凯歌一定没有想到,他长长的后半生竟会是一段从神坛下坡的旅程。


他一定是真怕了,再也不敢采用荆轲刺秦的故事讲述方式。《妖猫传》小心翼翼地讨好观众,为了照顾观众,他让白居易和空海两个主人公担负起晚会报幕员的串场任务,全程贴心地代观众发问:“妖猫到底是谁?”“莫非与前朝有关?”适当的时候,他俩还要肩负解释剧情的重任,“极乐之宴十日之后,安禄山就起兵造反了。李隆基原本不用逃跑,但安禄山扬言一定要得到杨玉环。”妥妥的专题片解说词!




拍《妖猫传》,看得出陈凯歌需要照顾太多人。他要照顾80块钱一张门票的旅游景点们,为票房保驾护航的流量偶像们,曾经给过自己无数差评的网友们,海外市场的发行商们,以及一批观影经验不怎么丰富的观众们……最后的最后,唯独没有被照顾到的,是他自己。


曾经第五代的领军人物,中国电影的旗手,在尚未完全成熟的中国电影市场,彻底迷失了创作方向。可惜了一个《霸王别姬2》的好题材,生生拍成了《无极2》,陈凯歌丢了自己的一手好活。


境界是衡量审美价值的标准,《妖猫传》的画面根本谈不上美,正是因为无境。盛唐在陈凯歌的镜头下仅仅是一张标签


 “大唐气象”是《妖猫传》除“杨贵妃之死新说”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卖点。然而,就连这一点也没有站住脚。“气象”的呈现手段无非故事场景、人物造型、美术细节,纵观全片所谓的“大唐气象”只流于舞美表面的艳俗与浮华。



《妖猫传》的景,最让人产生“塑料感”的,恰恰就是宣传得最激烈的“极乐之宴”。在唐朝那个还没有电力、没有现代照明手段的年代,在摄影棚中拍摄的极乐之宴居然成了极亮之夜,巨大的龙灯竟有现代正月十五公园庙会的既视感,玄幻的大型文艺演出也让观众仿佛在看一台节日晚会。当年侯孝贤拍《刺客聂隐娘》,全片基本采用烛光照明,就算有补充光源,也尽可能模拟烛光照明的真实效果。人物的服装在烛光照度下与在电光照度下呈现的质感是完全不一样的。侯孝贤与陈凯歌,都是华语电影的骄傲,两位最著名的大师代表,同样表现唐代,两人的创作动机完全不同,原因在于两位导演对于历史规定性的基本态度是截然不同的。你可以说,《妖猫传》是一部魔幻题材的影片,但是魔幻不应该是肆无忌惮地脱离现实,不应该是天马行空地胡编乱造,不应该假借魔幻之名堂而皇之地违背史实。



最高级的魔幻一定要与现实有深刻而隐秘的勾连,伟大的艺术家们都熟稔这一创作秘诀。曹雪芹写《红楼梦》,以玄幻来调味,开篇苍苔诉说一个遥远的世界,青埂峰上出现了远古时代留下的奇石,如铁的古树写下的是太古意韵,这样的艺术创作,是将读者的心灵置于现实与玄幻的流连之间,斟酌于故事的虚实之间。


在中国美学史和艺术史上,境界往往作为衡量审美价值的标准而存在。陈凯歌接受采访时说很多人认为《妖猫传》有着扑面而来的大唐气息,相信观众看得会无名地感动。但是,在我看来,《妖猫传》的画面根本谈不上美,正是因为无境。盛唐在陈凯歌的镜头下仅仅是一张标签———不是整个长安城华灯通明就是盛唐气象,也不是高饱和度的曼舞霓裳就是盛唐气象。影片只是借用杨玉环之死的故事外壳,其实做了一个推理侦探故事,没有崇高感,没有正能量,不叫人感动。这是一部创作失焦的作品,轻薄、不问深度,只问娱乐,只见狂欢而不见意涵。


一度被认为最有票房号召力的悬疑类型与奇幻类型已尽显疲态,在今天,购票行为上升为观众对电影质量无声的表态



从目前的市场表现看,《妖猫传》上映六天,票房刚过三亿,远远低于预期;另有同档期的《奇门遁甲》,看似拥有着奇幻、悬疑、动作、喜剧、流量明星、知名主创团队等所有高票房的保障要素……结果上映14天,票房不到三个亿,排片因为口碑不佳直接降到连2%都不到,回本预计已经回天乏术。一度被认为最有票房号召力的悬疑类型与奇幻类型,尽显疲态,前几年大火的魔幻招,越来越不好使。



我们无须再妄断三四线城市的观众审美,如果三四线城市如今真已成为中国电影市场的票仓,那么很显然,这批观众的审美素养也在急速地成长。观众们的购票行为渐渐脱离盲从与轻信那些被资本收买的“好口碑”。观众们前所未有地看紧了自己的钱袋子,更愿意把票房贡献给那些老老实实讲故事的诚意作品。终于,在今天,公众口碑与电影票房有望形成正比趋势,购票行为上升成一种观众对电影质量无声的表态。一部真正的好作品,应以真诚之心、独特之见、深刻表达和完美呈现来赢得越来越多的观影人次和高质量的电影票房。到了那时,或许那串冷冰冰的票房数字,会成为真正闪烁着美学光芒的,具有诗性品格的数字。



文 | 陈黛曦

原文刊于2017年12月28日文汇报,原题为《从《霸王别姬》到《妖猫传》,一段自神坛下坡的旅程 ——兼谈陈凯歌新片《妖猫传》的创作失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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