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乱时期的爱情 | 刘禹和专栏
刘禹和
COLUMN
夏天去印尼度假,坐了一个廉航中转的飞机,要经马来。一直很想念槟城的海南鸡饭,大家决定干脆从那过境,带小孩子们去逛吃逛吃。
外公的一个好友肖嗲嗲,九十多岁了,和我外婆闲扯的时候听说我会去槟城,特地赶来找我给他年轻时的旧相识带个礼物——丝绒盒子小小的,非常精致。我妈翻着白眼:大伯,这是打算再求次婚啊?老头儿羞怯又执着地朝向我:带到就可以了,方便的话你让她和我视频啊,要不,拍个照也好,也好。
他要找的人叫陈何文婵,地址很偏僻,在槟榔机场附近巴彦帕勒区的一个小山坡上,我开始天真地以为何老太太一定嫁了南洋富商,住半山豪宅。认清门牌后才发现那是一家很普通的养老院。
陈何文婵没有专人护理,我足足等了七十分钟,女主角才隆重登场。老太太已经九十八岁了,穿着中式硬领旗袍,银发平头,口红涂出了嘴角,但饱满丰垂的两颐仍然可以窥见年轻时的风华与气度。护工悄悄告诉我,换衣和化妆这些事她坚持要自己做,所以拖了这么久。
肖嗲嗲以前在湘潭药商的店铺打工,何文婵是东家独女,长他四岁,美丽霸道。当年正值战乱,他们私订了终身。没想到做父亲的不动声色,只说带妻小去南洋散心,一家人刚下船女儿就被抬上了花轿,被迫嫁进同是湖南商人的陈家。
办完女儿婚事何老爷本欲回国,这边厢却一封电报传来噩耗:汉奸发现他暗地资助国军抗日的事,抓走他父母,烧了他祖宅。何老爷人到中年遭遇国破家亡,不得不在异乡安了身。然而亲家再帮衬,也不复昔日荣华,他带着发妻幼子在街头开个汤药店,没几年就郁郁而终。
回头说何小姐,娘家失势,弟弱母贫,她收起寻死的心,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到主掌父亲店面、发送双亲上山,再为弟弟娶亲,耗尽了心力。
陈家少爷是个花心薄幸人,何小姐无所出,他又讨了几房太太,分家时另几房的子女直接把大娘送进养老院,再不过问。弟弟要接她回家一起生活,她拒绝了:一生劳累辛苦,到老还要吃弟妇家的饭,不如养老院清静。好在这些年攒有私房家底,尚可维持生计。
我拉过她戴了很多戒指的苍老双手,决定不跟肖嗲嗲视频了:十九岁的心可以碎,九十岁装了起搏器的心脏会碎得无法收场。
何老太太用带着湘潭口音的长沙话问我,回去你怎么跟秋仔说?——嗲嗲名肖潭秋,她这还是小时候的昵称。我回她:穿金戴银,荣华富贵,不需要挂念了。老太太仰天大笑,骨子里的聪颖傲气表露无遗。
我摸出肖嗲嗲捎的礼物,原来是块和田羊脂玉的平安扣,老太太欣喜地挂在脖子上,嘱我拍照。小院里九重葛盛放,阳光正好,身后是黄墙黛瓦的券窗洋楼,贵夫人端坐轮椅,毫无破绽。
我乘坐的车开出好远,还能看到一角绛红旗袍被海风吹拂得翻飞起来的情景。旗袍下有一条冰凉的义肢,那是她当年成亲后,为爱付出的代价。
* * * *
文 | 刘禹和
来源 | 397期晨报周刊
如果喜欢,就分享到朋友圈吧
点击上图 目田书店:城市中高楼屋顶的露天放映
晨报周刊397期已上市
戳“阅读原文”进晨报周刊小卖部,买纸本,和可以陪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