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肯定性行动,为了新的女性共同体:TANC2022“女性艺术展览在中国”调查分析
当下,全球范围内艺术学院女性入读比例提高,女性艺术家数量相应有所增长,新一代策展人和评论人的性别平等意识也带动了关于女性艺术及女性艺术家的公共讨论,而在现实中,女性展览的能见度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2022年3月初,《艺术新闻/中文版》编辑部针对女性艺术展览的能见度现象进行了一次调查,基于2022年中国大陆地区当代艺术机构的展览计划中女性艺术展览(包括女性艺术家个展、群展及女性议题相关展览)的比例统计与分析,对艺术家、策展人与艺术机构管理者进行了一次关于女性艺术展览能见度的问卷调查。通过呈现数据、问卷与回答,本调查旨在反映女性艺术家及女性议题在当代艺术机构中缺乏能见度的现状,以此促进关于女性艺术展示和讨论的更多元的、具有包容性的对话。
关键词群
截止至2022年3月1日,《艺术新闻/中文版》共征集到了国内47家现当代艺术机构2022年在中国大陆地区开展的展览计划,上述机构提供年度展览计划共149份,共计18个女性艺术展览,其中含13个女性艺术家个展,1个女性艺术家的双人联展,2个女性艺术家群展以及2个以女性为关注点的展览,占比约为14.8%;在89个艺术家个展/双个展中,包含女性艺术家的个展/双个展共计18个,占比约为20.2%。基于该数据,编辑部拟定了一份问卷,以了解艺术行业从业者对女性艺术家展览活跃度的看法,发出的46分问卷中包含有18位女性艺术家、22位策展人和6家当代艺术机构,接受调查问卷并回复的包括34位女性、6位男性,最终共计回收40份答卷。
调查问卷的主要问题包括:
女性艺术家的展览占比较低的原因?
机构、策展人及其他从业者应该作何努力?
机构是否需要为更多女性艺术家提供展览机会?
展览机会的性别平等诉求是否会影响到艺术展览的专业选择标准?
针对不同受访者的问题包括:
针对艺术家,性别对艺术家的职业发展是否有和有何种影响?
策展人是否会考虑展览中的艺术家性别比例?
策展人是否倾向于提升女性艺术家的能见度及近期是否有开展与性别议题相关的展览和研究项目?
艺术机构的管理者是否有考虑过女性艺术家在该机构的能见度?是否有采取相应的措施和行动?
在问卷的回复中,部分观点认为女性的家庭及育儿角色被过分强调、艺术系统中固化的权力结构与资源分配体系、对女性议题的关注还未从“标签化”实现“去标签化”就被质疑矫枉过正、社会大环境下平权意识缺乏等等原因,都是女性艺术能见度低的成因。
如何改变女性艺术能见度较低的现状,在回复的问卷中,也普遍认为策展人、从业者对女性艺术家作品本身的关注,支持和推动女性艺术家进行延续性的创作、机构打破惯性与经验的变革意识,对历史上女性艺术家的重新研究和书写,乃至从社会观念、家庭支持以及新的女性同盟的形成,都是切实的、可能的努力方向。
“重点在于:妇女要面对历史与现实的状况,既不要辩解,也不要吹嘘平庸。劣势是一个理由,但不是明智的态度。作为伟人王国中的弱势一方,妇女能够揭示普遍的制度和知识中的弱点,同时打破虚假的感觉,参与一个新的制度度的创立,在这个制度体系中,真正的伟大是向所有人敞开的挑战,男人或女人,只要他们愿意勇敢地进行必要的冒险,跃向未知世界。”
50年前,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在《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就已经如此写道。
玛丽亚·拉斯尼格(Maria Lassnig),
两种存在的方式(双自画像),2000年
© 玛丽亚·拉斯尼格基金会
2022中国国内当代艺术机构
女性艺术展览的倾向
“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语境里,女性艺术或者女性艺术家,一直是作为中国前卫艺术运动的某种‘副产品’被讨论的,很明显,这已经与当下更为自觉的女性主义运动相背离;然而,这种不合时宜的余音仍然影响着不少内部圈子和艺术机构的选择。”
广东时代美术馆副馆长蔡影茜在回答《艺术新闻/中文版》关于女性展览能见度的问卷时如此写道。
陈哲,《理解一首里尔克的诗》,2016年,图片致谢艺术家与PSA
正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青策计划2021”中展出的贾芷涵、秦可纯以“阴性书写”为主题策划的“未有名目的言说”、由秋韵策展的UCCA Edge的女性艺术群展“星夜行舟”等年轻一代中国艺术家的群展,分别通过文本生成、身体创作等角度与性别话题联系起来,正如展览名“未有名目的言说”化用的张爱玲所言:“郑重而轻微的骚动,认真而未有名目的斗争”,年轻一代女性策展人正在进行一种隐喻的政治性诉求,以此拓展出表达与交流的空间。
王玉钰,《弹性瀑布》(局部),2020年
图片致谢艺术家与UCCA
女子天团NZTT Sewing Co-op,《互助的前提是
看见彼此》,2021年,图片致谢艺术家与PSA
Ann Veronica Janssens, Rose, 2007
Paris, Centre Pompidou, Musée National d’Art Moderne
Photo © Andrea Rossetti
周力,《春之七》,2020年
动图 © 胡小芳Studio
历经与艺术家郑明河(Trinh T. Minh-ha)长达两年的合作,上海外滩美术馆将举办“郑明河:渐入黑暗”个展并推出相关出版物。郑明河现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性别与女性研究学系及修辞学系教授,同时为作家、理论家、作曲家和电影制作者,在她看来,“渐入黑暗”引申出了她自己电影里提到的许多相关的实践,以此来作为一种艺术/生活方式以及一场精神之旅和感官体验。
郑明河 & Jean-Paul Bourdier,《爱的故事》
1995年,电影
莫妮拉·阿尔·卡迪里,《潜游者》(视频静帧)
2018年,影像
常羽辰,《珊瑚辞典(码头上的七句话)》
2019年,摄影:管钧
如策展人贾芷涵所说,
“在展览和策展项目的数量上的性别平等是很重要的,这是一种暂时的但是可行的初始策略。过去几十年的空白还需要填补。”
动图 © 胡小芳Studio
关于女性艺术家展览和相关女性
主义权利平等的数据和调查
上图:美国国家女性博物馆整合数据(2019)
下图:弗里兰兹基金会统计数据(2020)
根据美国国家女性艺术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 Women in the Arts,NMWA)在2019年整合的统计数据,在18个主要美国艺术馆的展览中,87%位男性,85%为白人;在2018年艺术博览会所呈现的27000个艺术家中仅有24%为女性。据其援引Artnet的数据,欧洲与北美的画廊代理的在世艺术家中仅13.8%为女性;巴塞尔艺术展与UBS在2019年的全球艺术市场报告中提及,在Artsy数据库的3050家画廊中,10%的画廊没有代理任何一位女性艺术家,而只有8%的画廊代理的女性多于男性,几乎有一半的画廊代理25%或更少的女性。即便是在2022年呈现近九成女性与性少数群体艺术家的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在2011年至2017年间也只有26-43%的女性参展比例,该展览在2019年才实现占比为53%的女性艺术家的参展机会性别均等。
由泰特美术馆董事伊丽莎白·默多克(Elizabeth Murdoch)在2015年创立的弗里兰兹基金会(Freelands Foundation)自创立以来每年都会发布一份针对女性艺术家在英国的能见度的研究报告,包括高中至研究生阶段艺术课程参与者、艺术家奖项、画廊与机构个展、公共委托项目、媒体报道、双年展、各机构与政府收藏作品等的性别比例,并在最新的一份报告中新增性别、种族与社会经济因素的交集与其对艺术家职业发展的影响。其中,与2016年的低于40%相比,2018年至2020年英国女艺术家在非商业画廊外的机构展览占比稳定在54%上下,但2020年主要艺术机构(收到超过一百万英镑资金)的个展中,男性艺术家的比例仍然占到71%,其他中小型艺术机构个展中的女性艺术家比例也较2019年有所下降。
伊丽莎白·默多克自2016年起发起了弗里兰兹艺术家奖(Freelands Artist Award),奖金10万英镑并提供在六大艺术机构之一举办个展的机会,专门奖励处于职业生涯中期的女艺术家。
默多克曾告诉《艺术新闻》:
“我想做些事情支持女性艺术家,虽然我一直都知道艺术世界是由男性主导的,可是我没想到情况会这么糟糕。历史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少女性人才。只不过她们并没有像男性那样获得同等机会。”
苏-霍斯泰勒·赖格利说:
“支持和庆祝长期被忽视的女性艺术家的重大成就,和增强艺术的公共性,是我们基金会的两个核心任务。我们也希望通过该奖项促进关于性别平等的重要对话。”
在中国,除了年轻一代策展人和艺术家的性别自觉和正在形成的共识以外,仍然缺乏从机构到文化政策的制度性要求,以及来自艺术体系内部的赞助支持。
正如策展人贺潇所说,
“在西方艺术界已经经历过数次聚焦女性艺术家群体的浪潮,这当然与西方女性运动和社会及政治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同时每次浪潮的背后,除了资本的驱动之外,裹挟其间的还有某种试图‘迎头赶上’的动力。中国作为一个相对‘年轻’的当代艺术生态,何不在当下就展开扭转这一趋势的工作呢?”
如何关注女性艺术的成长和能见度?
已存在的现实和正在进行的努力都在指向——女性艺术需要更多平等展示、研究和书写的机会。
艺术家喻红和彭薇都提到历史和文化中对女性议题的轻视,认为其“不具备普遍意义”、太“古老”了、没有“新意”,而女性身份认同在从“标签化”尚未到“去标签化”的过程中,就已经面对着矫枉过正的质疑与约束。现实社会中女性言论空间的受限,同样在艺术界有所反映,在如此有限的现实条件下,关于女性议题的展览只能“被”隐晦地表达,策展人秦可纯在问卷中答道。
“这个问题看似是一个‘行业内部’的问题(基于对行业内部女性艺术家参展比例的统计),但实质只是社会层面问题在某一具体行业的投影,这里的‘原因’是共享的——女性在就业机会、生产性劳动、制度保障、生存与发展权等方面非常具体的‘尚未被平等对待’。”
策展人龙星如的观点也在多位女性艺术家和策展人的回答中获得印证。
如何改变现有权力结构下的资源分配体系与艺术评价标准、为所有艺术家创造一个平等、多元、可以发挥创造力、拥有自主性的环境?
“可以参考向警予提供的一个逻辑:对女性表面上的特殊照顾和差别对待并非特权专利,而是要求平等的权利。这类似于西方的“肯定性行动”(affirmative action),即为了实现平等而实行的差别对待原则。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参考。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对系统造成的结构性问题时刻保持警惕,”
陈嘉莹这样写道。
此外,策展人钱诗怡还指出,应该先破除一些传统的“隐形标准”,“很多观念会认为艺术家在什么阶段、情况下应该、也许、可以有一个机构的个展,这是固化了一种对于艺术家‘职业生涯’和‘展览的可能性’的想象的说辞。对于机构从业者来说,应该提高的是对女性和其他少数群体的认知和敏锐度。不过,我认为更多的机会和建立还是在“非机构”的更广阔的其他可能性中。”
为了新的女性艺术共同体
而策展人龙星如则认为:'
“并不存在一种以性别为先决条件的选择逻辑(这种扁平的思考恰恰是女性主义立场的反面),而是我在切身的工作中与女性从业者们建立起的彼此关照、互相共情,对自身处境审慎且持续反思的状态的作用结果。”
在这样新的女性艺术共同体的构建中,也离不开男性艺术工作者的理解和认同。正如策展人杨北辰在问卷回复中所写到的,“除了参展艺术家性别比例这种‘显性‘的努力之外,能否在日常的研究、出版以及收藏等工作中形成对于女性艺术家的持续梳理,能否在艺术史与艺术批评层面对于女性艺术进行新的理解与评估,也许是更有价值的工作。”
“我不同意把不作为当成一种解决办法,这导致了创造的停滞。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应该通过我们策划的项目和展览不断挑战我们设定的标准——这应该是推动我们建立一个更有活力的创意艺术世界的关键动力。”
外滩美术馆则在展览配比上充分包含了女性艺术家,其拥有不同的国籍、年龄和身份,但她们都从个人的立场替性别议题发声,美术馆也希望向观众展现这些多样化、多维度的思考。
在《艺术新闻/中文版》的读者群体中,女性占66.16%,年龄段则聚集在26岁到35岁(43.39%)和18岁到25岁(26%) 。面向如此构成的观众,我们也希望通过一系列围绕"女性艺术展览"所展开的讨论引发思考与行动,实现更为广泛的共同体构建。
最重要的则是需要社会意识和认知的改变浪潮,而这或许需要诺克林所说的所有人勇敢“跃向未知世界”的必要冒险。
尤其在此刻,正如陈嘉莹所说,
“女性主义思潮在当下有着特殊的意义,特别在我们讨论战争、苦难与病痛,或是反思一种替代性伦理的时候。”
策划编辑:
《艺术新闻/中文版》编辑部
特别感谢:
艺术家:蔡雅玲、陈嘉璐、陈可、郭盈光、胡晓媛、胡尹萍、姜杰、马秋莎、彭可、彭薇、谭婧、杨圆圆、尹秀珍、喻红、于吉、张如怡;
策展人:毕昕、陈嘉莹、付了了、富源、贺婧、何伊宁、贺潇、贾芷涵、李佳、龙星如、鲁明军、繆子矜、秦可纯、钱诗怡、秋韵、杨北辰、印帅、张宇凌、曾明俊(Billy Tang);
四方美术馆、广州时代美术馆、外滩美术馆、盒子美术馆、今日美术馆、三影堂等艺术机构代表;
在此次2022年度“女性艺术展览在中国“问卷调查中提供的回复和陈述
整理撰文:杨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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