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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工头之家,36年解不开的讨薪难题 | 记者还乡

2017-02-09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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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新年,我们出发,回到故乡。日复一日的忙碌停住脚步,时光与回忆短暂接续。


让我们记挂的是,在城镇、在农村,在故土乡情的牵绊中,那一张张热情洋溢、又或饱经风霜的面孔,时刻诉说着小人物与大时代的故事。他们有着怎样的性格、信仰?经历着怎样的生活、命运?他们的人生,又是如何与波澜壮阔的时代发生勾连?对于2017,对于未来,他们有着怎样的心愿和期许?


作家奈保尔曾说,每个故事,每个人,都如盐般微小而珍贵。他们就是时代的“盐粒”,书写他们,就是书写时代的味道。


春节期间,新京报推出“记者还乡系列报道”,来纪录他们与这个时代的故事。


乡念,我们在家乡,相见,怀念。



 ▲因为工程质量好,姥爷获得了很多荣誉。


大年初六,舅舅离开家去工地了。工地位于1300公里外的南方某城,驾车20多个小时。再过几天,表弟也就到山西了。


我的家乡河南林州,这个位于太行山东麓的小山城,被称为“中国建筑之乡”。20世纪60年代,为了“引漳入林”,林州人苦干10年,用一锤一钎修建出人工天河红旗渠。许是受益于此,改革开放后,十万林州人出太行,靠着一把瓦刀闯天下。


据媒体报道,林州长期从事建筑业的就有20万人,60%的农村强壮劳动力从事建筑业,60%的农民人均纯收入来自建筑业。


对我们来说,外出打工就和日升日落一样,再正常不过。山区土壤并不肥沃,能上大学有文化的是少数,祖祖辈辈都是打工讨生活。和候鸟一样,一过初五他们就随时准备飞去远方,等天寒地冻无法施工再飞回家,完成一次迁徙。


领头的这一只候鸟,就是工头。我的姥爷是,舅舅是,表弟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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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频:爷孙三代的包工头之家。

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


工头的年关


天色暗沉了下来,街道上北风飕飕,卷起几片炮仗皮。灯亮了,照得屋门上大红春联明晃晃的。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热腾腾的年夜饭被端上了饭桌。


桌子是姥爷的手艺,松木,沉得很。当工头之前,他是个好木匠,打嫁妆,支模型,装梁起架,都是好手。随着时代发展,风箱和织布机都已淘汰,但大到竖柜小到板凳,至今还用着。


过了除夕夜,姥爷76岁了,皱纹顺着胡须爬了一脸,齐整的“主席头”不再浓密。每当有人夸他“不显老”时,他开怀大笑,露出前几年换过的满口牙。


“工程款好要吧?工资发了吗?”姥爷问。他从电视里知道,国家关心农民工“讨薪难”问题,确保他们能拿到辛苦钱,很多地方还成立了欠薪办。


“能完篇儿。”舅舅回道。这意味着,我们能过个安心年。


实际上,工程款并没收完。为了避税,有的施工单位要求将农民工工资表填写到个税起征点3500元以下,到结算时只解决这一部分。而农民工实际收入要高得多,这部分则因“不属于农民工工资”,很难要。


姥爷点了点头。他感慨时间不等人。眼前这个时常打架、捅马蜂窝,令自己头疼的“问题少年”,转眼做工头也20多年了。和那时候的自己一样,很多个年底,都在发愁要不到账发不了工资,带出去的乡亲没钱置办年货。


哪个工头没经历过难熬的年关呢?一直等到施工单位放假,实在要不到账才作罢。有时等到最后一天,财务等各部门领导都找不见人,电话关机,最终只能自己先垫付。


林州人说,要想愁,当工头。如果不能足额要到款项,工头有积蓄的自己垫,没能力的只能被迫停工或走人不干,最终遭殃的还是跟着自己的乡亲。
舅舅把自己的酒杯满上,一饮下了肚。


 ▲爷孙三代在家谱前合影。


“多年积蓄一下子赔完了”


除夕当天,姥爷去收鸡蛋。人老了闲不住,他在废弃养狗场养了20只鸡。


在姥爷当工头的那些年,除夕这天,家里会被围得水泄不通——-种地的收成太少,又没有其他门道,村民们都渴望跟着他出去挣个力气钱。


姥爷常说,干工作,尤其是建筑这一行,首先得吃得了苦。


1981年,借改革春风,姥爷当了工头,一干就是13年,带着村民在青海搞建设讨生活。彼时车速不比现在,坐两天两夜火车才能到。


那是个苦寒之地。尤其是格尔木,草荒滩上走不动,水能淹到脚脖子,风一刮满脸沙,眼被迷得睁不开。热天蚊子成群叮咬,冷天能冻到一米深,水泥好几天都不凝固。再加上高原缺氧,有人头疼恶心流鼻血,身体顶不住赶紧往家返。后来,出发之前,大家都随身带一些家乡土,喝水时放一点在水杯里,以免“水土不服”。


姥爷每天起得比工人早,到工地检查:模板有没有支好、钢筋绑得是否到位、浇筑混凝土有没有跑模、电线接头是否符合要求、有没有安全隐患……都得看过才放心。他盖的厂房、家属楼、饭厅等经验收,都是全优工程。


当时奖励的镜框也放在养狗场,收完鸡蛋,他一一拿出来,擦干净摆到院子里。其中一个34年前的钟表,秒针仍奋力嘀嗒嘀嗒往上跳,下面是“优秀工队长”五个烫红大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专业”上来。“干工程挣就挣,赔就赔,但做人得讲信用。”姥爷说。


是啊,工人南来北往,大都是乡亲,一出门就是一年。只盼着挣到钱回家,孩子们有新衣穿,有肉吃,高高兴兴过个好年。所以每当工程款结算完,交了县乡村三级管理费,姥爷首先支付农民工工资。


53岁那年,姥爷把“班”传给了舅舅。他眼睛不太好使了,耳朵也背,又有冠心病,已经顶不住高寒气候了。再加上当时种种原因导致利润较低,而太原、长春等地工程也多了起来,很多人不愿再往格尔木跑,他感到力不从心。


而舅舅跟我说,姥爷在建设两个新上项目时,两个企业因资金链断裂均宣布破产。施工未完单位倒闭,工程款一分钱没要回来,但村民工资却一分钱也不能少给。“多年积蓄一下子赔完了,还干什么?”


“不管到哪,要先把质量搞好”


“天又要冷了,得去锅炉里添些碎煤。”姥爷说着便放下酒杯。他的腰比气象台准。或冷或热,阴天下雨,一见天变,脊椎就疼。这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一次姥爷在山西盖澡堂,从八米多高的“人”字架上跌下来伤了腰。


姥爷将左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右手扶着膝盖,然后胳膊使力,支撑着身体慢慢向上抬,摇晃着站了起来。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铁锹与地面的摩擦声。


“90后”表弟也起身去院子里帮忙,姥爷抬头看了看孙子,忍不住嘟囔起来:刚成了家,过年连新衣服都没买,过几天给岳父岳母拜年穿什么?


表弟没说话。姥爷不知道他损失了一大笔钱,没心情买衣服。


2015年夏,表弟在北京某高校计算机专业毕业后,“继承了家业”,尽管当时舅舅极力反对。


表弟说,林州人生来就是搞建筑的。“家里都干这一行,做这个轻车熟路,也是个创业挣钱的机会,先积累些资金,以后随社会形势再做些其他生意。”


在2016年的一个工程中,为了及时完工,表弟把项目中钢筋绑扎一项转包给了别人。但对方施工进度较慢,到了年底,表弟按合同支付了工程费用,结果对方算下来有亏损,携款逃跑。


二十多人辛苦工作一年,工资却没有着落,他们开始维权讨薪。


表弟没有处理此类突发事件的经验,咨询相关部门后得知,因对方不具备承包资质,双方签订的合同无效。因此,仍由表弟来支付农民工工资。他有点委屈,也很无奈。但他并不后悔。


姥爷是不懂这些的,那个年代的人“简单可靠”。在他眼里,孙子是大学生,有文化,电脑通,结算预算都会,比自己强多了。但他说,“不管到哪,要先把质量搞好,这个理不会变。”


新年的钟声敲响,家人来到院子里燃放烟花爆竹,辞别旧岁。五颜六色的“花儿”在空中重叠,盛放,流动,夜色成了光的海洋。电视里唱起了《难忘今宵》,这首1984年春晚的结尾曲,如今歌唱者李谷一也年过七旬了。熟悉的旋律舒缓响起,青山在/人未老/人未老。


同题问答


新京报: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


姥爷:养好身体,多养点鸡,多下蛋,把生活改善好。


舅舅:希望今年国家政策更好,清欠农民工工资力度更大,把拖欠近十年的工程款全部收回。


表弟:爷爷奶奶身体健康,工地不要出现生产安全事故。


新京报:去年有什么遗憾和满足的地方?


姥爷:去年在家给孩子盖房,人也老了,怕弄不好,心里一直是个疙瘩。结果弄成了,都说不错,很满足。


舅舅:遗憾是没能收完工程欠款。


表弟:遗憾是因为法律意识淡薄,造成了一定损失。不过从学校到工地,学到一些新的知识和技能。


文|新京报记者李骁晋 编辑|苏晓明 摄影|新京报记者李骁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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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内容发自新京报公号“剥洋葱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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