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风,你的生命本应属于雪山
雪山上意气风发的杨春风。
2013年6月23日,在南迦帕尔巴特峰大本营发生的那场人神共愤的恐怖袭击中,除了饶剑峰,我们还失去了一位勇敢的民间登山者杨春风。噩耗传来后,他的生前搭档兼好友王铁男前辈写下了这篇纪念文。
今天,让我们跟随这篇文章,一同缅怀春风。
我们都无法接受春风的离开
清晨6:30分,急促的铃声将我从酣睡中惊醒,我刚拿起电话,就听见那头春风的助手麦子的哭声:
“老杨可能不行了,他在大本营被巴基斯坦军警袭击了(后来证实是身穿军警服装的塔利班所为)”。
我拿着电话的手颤抖着,浑身发冷,半天说不出话来。妻子、儿子也被惊醒都凑了过来,一时间我们一家三口陷入震惊和悲痛之中。春风是我的小兄弟,我们一同在户外摸爬滚打,我家里上上下下都非常熟悉他。
十几年来,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已经从一个门外汉成长为国内著名的高山向导和民间登山者,并以个人登顶了11座8000米以上雪峰的纪录,创下了国内民间登山者完成8000米以上高峰攀登的最高纪录。
2011年8月杨春风登顶迦舒布鲁姆I峰。
如果春风是在雪山上遇难,我丝毫不会感到意外,因为他选择的8000米雪峰目标本身就是一条充满未知和死亡的绝险之路。对他来说,登山就是生命的全部,他是为雪山而生,最终也应该魂归雪山。
这些年,他的登山历程始终牵挂着我们的心,好几次误传的山难消息都让我们以为失去了他,但每次他都能侥幸生存,继续攀登。然而,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竟是死于恐怖分子的枪口之下!
杨春风的灵柩由巴基斯坦专机送回祖国。
对一个登山者而言,既然选择了登山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就意味着早已准备了要坦然地面对死亡。
我和春风都经历过死亡:1997年我在博格达峰登山及徒步时患高山肺水肿进入昏迷状态;1999年在攀登慕士塔格峰时坠入冰缝,在海拔6700米处的冰缝里度过了危险的一夜;2002年春风登顶慕士塔格峰后,遭遇暴风雪迷失了方向,在7000米处的雪洞里挨过了一夜。
2011年3月杨春风攀登干城章嘉峰。
之后,我们在登山探险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身边好友的死亡,送走了董务新(在夏特古道遇难)、关燕(在博格达峰坠崖遇难)、杨戈(在玉珠峰遇难)三位我们共同的好朋友。也许是经历的多了,对登山的风险和死亡心存淡定,因此我俩在一起时虽然从不谈及如何面对死亡的话题,但彼此都明白,我们都是游走于死亡边缘的人。
但是,正是因为这种充满着危险和挑战的生活方式,让我们在天地苍茫间领略着生命的奇迹;当我们置身于雪峰之巅时,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体会着旁人无法体会的奇妙感受,也让春风从一个普通的中医,成长为成绩卓越的登山者。
春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草根登山者
在我眼里,春风并不是什么英雄、登山家,他只是我们登山探险人的一个小兄弟,一个地地道道的草根登山者。
我第一次见春风是在1998年10月1日,当时我们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组织了天山车师古道的徒步活动,春风通过电话第一个报了名,可出发的时间过了30分钟他还没到。当时我很生气地对大家说:“这样不守时的人我们不能吸纳进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们出发半个小时后,他竟然搭出租车追了上来。只见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跳上了班车,开口就问,哪位是登山协会的老王。这特殊的见面方式和他的执着,让我认识了他。在那次的活动中他表现出众,虽然个头小,背负的东西却最多,行走的步幅也非常大,队伍里没人能赶上他。
2012年杨春风攀登乔戈里峰途中。
从那以后,我们一起出去登山探险的次数越来越多,彼此的了解也逐渐加深。春风有一颗不安分的心,从新疆的一所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曾应聘了几个工作,最终辞去了稳定的工作,开了一个中医诊所。
由于他性情随和,说话不急不躁,光顾诊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同时他的诊所也成了伙伴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场所。了解春风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仗义且死要面子的人,诊所的那点收入根本经不住伙伴们的吃喝。他别说去登山,就连买简单装备的钱都没有。
2000年,国内登山前辈曹俊和陈骏池等4人前来攀登天山博格达峰。博格达峰以险峻而著称,国内登山圈内人士都把它视为高手级登山者攀登的对象。想到这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我极力向曹俊推荐春风,最终曹俊勉强答应带他攀登。
杨春风在博格达一号营地。
说实话当时我心里也没底,毕竟春风没有雪山攀登的经验,更何况是如此凶险的博格达峰。我把我的那双白色高山靴,冰爪、自制安全带、冰镐交给了他,告诉他这双高山靴是协会唯一的一双专业登山鞋,我曾穿着它登顶博格达峰和慕士塔格峰,这双鞋一定会给他带来好运。
春风不负众望,4天后,他们5人以阿尔卑斯方式登上了顶峰。下山后曹俊告诉我,别看春风是第一次登山,但他脚下很轻,冰上的感觉很好。
2005年博格达峰之巅(左起:杨春风、小放、王铁男、陈明、马玉山)
春风有着超人的毅力,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2001年初得知阿刚要率领一支海南队伍攀登慕士塔格峰,我立刻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春风,让他抓紧时间准备,毕竟慕士塔格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高度。
当年8月,春风以协作的身份加入了阿刚的登山队,一路上他建营开路,也不管其他队员,只身率先登上了顶峰,下撤时天气突变,浓雾中碰到了继续上攀的阿刚,阿刚怕春风迷失方向,放弃登顶一同下撤了。
春风和我见面时,在遭到我劈头盖脸地一通批评后,他全然没有了登顶的喜悦,有的只是自责和内疚。也许这次慕士塔格的登山教会了他很多,让他懂得了登山协作的职责。
一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他的朋友处得知,春风为了这次墓士塔格登山,诊所也没有好好经营,每天下午都要坚持跑10000米。由于没有多少收入,每天午饭只吃一碗凉面,营养严重不足。一天,朋友们在他的诊所里闲聊,按往常他跑步回来的时间算已经超过半个多小时了还不见他,朋友们来到操场发现春风昏倒在跑道上。知道这事后我心里很难受,我有什么权力责备他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想起此事我的心都很痛。
2001年,我带领一支日本老人登山队攀登博格达峰边上的剑石峰,领队是日本小有名气的登山者,下山后他把高山靴送给我,这也是我们协会拥有的第二双专业登山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郑重地把跟随我三年的高山靴送给了春风,春风视它如同宝物,不论登山还是徒步都穿着它。
2003年,我推荐他以协作的身份参加了由波兰人组织、聚集了世界攀登高手的冬季乔戈里峰登山队,他奋战了100多天,穿着这双高山靴往返于大本营和一号营地之间运送登山物资,虽然他不能登顶,但从世界高手那里他学到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全新的登山理念。也许从那时起他就树立了心中的目标,有朝一日一定要登一座属于自己的8000米山峰。
2012年杨春风成功登顶乔戈里峰。
当年春节,我带着30多人前往乔戈里峰徒步,在离乔戈里峰登山大本营30多公里的路上,遇到了专程下来接我们的春风,只见他脚下那双白色的高山靴伤痕累累,鞋子前端卡冰爪的槽子几乎都磨平了。
那时,登山队还没有卫星电话,山里和山外无法联系,一切行程只能按照预先的计划。
“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能上来,如果碰不到我们,你也没有帐篷、睡袋,怎么过夜?”当时我问他。
“我算着你们该上来了,如果今天碰不到你们,我继续往下走,总会碰到你们的”。他淡定地说。
这就是春风,认准的事情死也不回头。
“魔鬼5080”见证了我和春风的生死友情
我和春风交往的这几年,他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顾家人和朋友的劝说关闭了诊所,卖掉了最后一节药柜,坚定地投入到登山探险运动之中。
几年来,我们一同4次登顶博格达峰,对我俩来说,具有“恐惧”和“灾难”象征的博格达峰“魔鬼5080”营地是一个温暖的驿站,它不仅一次次接纳了我们,还见证了我俩的生死友情。
2002年博格达峰一号营地(左起:杨春风、王铁男、陈翔)。
2001年8月,我和春风带了几个北京的登山爱好者再次来到了博格达峰。由于这支队伍对博格达峰的难度认识不足,物资准备不充分,当攀登到海拔4700米的二号营地时,线路绳索都用完了,出于安全考虑只能放弃攀登。
在准备护送队员们下撤时春风告诉我,在5080米突击营地有一顶名牌高山帐篷,2000年他和陈骏池登顶时还用过,下撤时将它埋在了雪里。对于当时登山装备奇缺的我们来说,品牌高山帐篷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我和春风当即决定让队员们慢慢下撤,我们快速登上5080米,等拿到帐篷后再返回大本营。
我和杨春风攀登博格达峰大冰沟(上方杨春风、下方王铁男)。
从4700米到5080米的突击营地是攀登博格达峰最危险的一段线路。为了减轻重量,出发时我俩只带了两个冰锥、一把工兵铲和一根结组绳。当时正是8月初,连续几天的好天气使得300米的雪坡变成了大冰壁。
为了节省时间,我俩也没有结组,肩并肩地攀冰而上,2个小时后到达了冰岩混合地带。此时坡度急剧加大,岩石上还覆盖了一层薄冰,我俩只得放慢了速度,开始用交替保护的方式往上攀登。
脚下是冰岩,身后是万丈深渊,上方还有被踢落的冰渣袭扰,为避免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我们谁也不说话,彼此默契到只需一个眼神和一个简单的“OK”手势……。一根维系生命的绳索在我们之间穿过,把我们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
接近5080米时,横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垂直的大雪檐。此时,冰爪也失去了作用,松软的雪墙无法攀登,我俩只好用冰镐刨出了一个斜槽,春风脱去了冰爪,踩着我的肩膀奋力爬了上去。
5080米的营地上,积雪被风吹成了一个很大的屋檐,一直延伸到悬崖外,我们所处的位置也离开了山体,站在了悬空的雪檐上。我俩用工兵铲拼命地挖,用了1个小时将营地翻了个遍,那顶高山帐篷却毫无踪影。
在匆忙的下撤中,春风手中的冰锥不小心脱落。帐篷没捡到,不能再损失一个价值500多元的冰锥,我不顾春风的劝阻,顺着冰锥滑落的方向向下攀去,眼看就要拿到冰锥时,我脚下一滑顺着冰壁就坠落下去,一直摔到4700米下的V形谷底。由于是裹挟着很厚的雪摔下来的,所以当时只是摔晕了,并无大碍。这是我俩经历的一次刻骨铭心的生死考验。
2005年我和杨春风在博格达峰之巅。
后来我和春风在一起时,还常谈起这次的经历,也总在问自己:
我们究竟靠什么力量完成了这艰难的生死攀登,登山者的信念?彼此间的友谊?还是把生命托付给对方的一种信任?
2012年8月,我第七次登顶博格达峰,与此同时,春风成功登顶最危险的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在分享彼此喜悦的同时,我通过卫星电话告诉他一个惊喜的消息:我在“魔鬼5080”建营地时挖出了10年前我们曾苦苦寻找的那顶名牌高山帐篷。
2012年杨春风在攀登乔戈里峰途中。
那次只是一次短暂的通话,我在山上,而他则是匆匆路过乌鲁木齐,我们没有相见,直到他遇难前我再也没有见到他那熟悉的面孔。
春风有一颗强大而平和的内心
跟着春风徒步登山的人,大都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他大气、包容、平和、磊落。在我们攀登博格达峰的过程中,遇到最艰难最危险的路段,他总是冲在前面领攀修路,把危险留给自己。
杨春风在攀登博格达4613峰。
2003年8月,我们首次穿越天山狼塔之路时,湍急的台普希克马河挡住我们的去路,在绳索的保护下,春风卸下了背包率先渡河。可他一下水,激流溅起的浪花顷刻就没到了腰部,没等走到河中央,瘦小的他瞬间被激流冲倒,岸上的队友迅速收绳把他拉了回来。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春风,二话没说抱起一个40多斤重的卵石再次向河对岸走去。这次他成功了,并把登山绳牢牢地固定在河对岸的巨石上。
2002年2月,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组织了罗布泊小河五号墓地探险考察活动,队员们要背负24瓶矿泉水在干旱极地往返徒步60公里。到了出发地,一个走不动的老板愿意付500元报酬找人帮他背水。既然一同出来了就不能把他一人丢下,春风往自己包里又塞进去10瓶水,又找了几个队员分担剩下的水,他把那500元分给了他们。
2001年冬季我们在沙漠探险(前王铁男、后杨春风)。
春风有一颗强大而平和的内心,能从容面对一切,即使身处困境也从不悲观。
2002年7月,在攀登博格达峰时遭遇暴风雪,我俩和北京队员罗军被困“魔鬼5080”。所带的剩下的食品和燃料只能维持一天多。
当时狂风暴雪,我们谁也不敢走出帐篷,生怕被狂风吹下悬崖。这种天气根本无法下撤,整整一天一夜,我们在帐篷里沉默着,煎熬着,期待着第二天好天气的到来。
塔克拉玛干尼雅遗址探险途中。
后来,春风随手拿起对讲机摆弄起来,无意中搜索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孩的声音。这声音即刻打破了沉闷压抑的气氛,我们也兴奋地和电波中的女孩聊了起来,得知她是乌鲁木齐一名出租车司机。她听到春风的呼叫既惊讶又兴奋,把我们在博格达峰登山的消息告诉了所有同一频率上的出租车司机,热情的师傅们将我们被困“魔鬼5080”的消息传遍了乌鲁木齐。
第二天,风停了,湛蓝的天空飘浮着朵朵白云,我们吃完了最后一点东西,踏着没膝的积雪向顶峰冲去。此时,对讲机里还不断地传来那个女孩的声音,她的声音伴随着我们一直达到博格达峰之巅。
2011年3月杨春风攀登干城章嘉峰。
春风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渴望。他曾计划完成了14座8000米山峰的攀登后,办一所登山学校,让更多的人投身到雪山攀登中去,让中国的民间登山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记得有一次,我对他说:“完成14座,你真的可以称得上登山家了”。他淡定地说:
中国现在还没有登山家吧,登山家这个称号太沉重,我担当不起,登山家是我们每个登山者的奋斗目标。
的确,中国还没有登山家,登完14座8000米的山峰也未必能成为登山家,登山家不仅要有登山的成就,更重要的是要有对社会、对山区人民的贡献,就像人类首登珠峰的埃德蒙·希拉里那样。
攀登洛子峰途中。
春风虽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但也承受了许多磨难和压力。
2010年5月,春风带领国内民间队登顶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8167米),这是他攀登的第四座8000米雪山。由于各种原因,登顶后3名队员滑坠遇难。这是他的登山事业遭受重创的一年。他的组队方式和登山管理受到了各种质疑和批评,遇难的队员有与他多次并肩登顶雪峰的伙伴, 他也陷入了深深地痛苦和自责之中。在我们一次通话中,他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压力,大声宣泄,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身边的朋友都说,春风生前太苦了,如果他完成14座8000米山峰,就可以功名成就过上相对安逸的生活。的确是这样,他生前没什么钱,生活非常拮据,直到遇难时他还有6万元借款没还,即使这样他每年都拿出1万元抚恤峰道拉吉里峰遇难山友的孩子。
但愿在天堂,春风也可以像这样一直攀登着。
随着春风登上一座座8000米山峰,大家对他的称呼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老杨”,这也许是对他的登山成就和思想观念的一种认可。但在我们兄弟们的眼里,对他的称呼依然如故。
春风就这样猝然地离开了我们,让我们至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的生命并未结束,他本应属于雪山,属于大自然。热爱新疆这片土地、热爱登山探险事业的我们,依然会坚定地攀登下去。
在完成这篇文章时,我即将踏上攀登雪山的征途,登山是我的生活,我离不开与山为伍的伙伴,也离不开长眠于雪山之下的兄弟。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将献身于我们热爱的雪山,但我们仍然会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因为我们心中那份热爱大自然的炽热情感永远不会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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