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罗什传（53）：道匠西倾，梵轮再转（终）
鸠摩罗什传，龚斌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8月第一版。
龚斌，曾用笔名河边拙，上海崇明人。197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1981年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陶渊明研究学会（筹）会长。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及中国文化的研究和教育工作，尤其在中古文学及中古社会文化领域用力最勤。已出版专著《陶渊明集校笺》、《陶渊明传论》、《世说新语校释》、《世说新语索解》、《慧远法师传》、《鸠摩罗什传》、《鬼神奇境：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鬼神世界》、《宫廷文化》、《中国人的休闲》、《青楼文化与中国文学研究》、《回望前尘》等十余种。与他人合著《中国古代文学事典》、《中国古代散文三百篇》、《中国古代诗词曲词典》、《秦淮文学志》等。
编者按：鸠摩罗什大师是开中原大乘先河，张汉地般若法眼的伟大高僧与翻译家，是汉传佛教的一座丰碑。魏晋时期，般若法统的清净传承自鸠摩罗什大师入关后，真正在汉地扎根下来。僧肇大师赞叹曰：“自公形应秦川，若烛龙之曜神光；恢廓大宗，若羲和之出扶桑。”
“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大师一生心存高远，以“大化流传”为己任，以“身当炉镬，利彼忘躯”之弘誓，忍辱负重，舍身弘法，更以寂后“舌不燋烂”之瑞迹，再度给予众生大乘佛法之确信。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龚斌教授感怀于大师之伟业与高格，于2013年出版了专著《鸠摩罗什传》，以优雅畅达、文史兼美的文字叙述了罗什大师卓越的一生。经龚教授授权，禅林网特别编选连载《鸠摩罗什传》，以飨大众。
深愿信仰三宝、敬慕佛教的广大读者在龚教授的娓娓道来中，能够深入了解鸠摩罗什大师一生的大悲行愿，永远铭记大师，缅怀大师。更愿以大师为楷模，以大师求法弘教之坚毅、舍身忘死之勇猛勉励道业，奋志求法，不忘初心，精进不懈！
阿难，我般泥洹后，族姓男女念佛生时，功德如是。佛得道时，神力如是。转法轮时，度人如是。临灭度时，遗法如是。
——《佛说长阿含经》卷四
僧所以为佛教三宝之一， 在于僧能弘道。所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人能弘道，人至法随；非道弘人，人无法灭。
一代高僧鸠摩罗什的辞世，确如姚兴所叹：秦之大宝丧矣。长安的佛光顿时暗淡，草堂寺冷冷清清，高座寂然无人，梵轮不再转动。数千弟子，感觉犹如大阳消失，长夜漫漫。
人亡道消，群龙无首，无尽悲哀。
僧肇尤其悲伤，十年来追随师父的情景一幕幕难忘：凉州初见什师，黄河边师徒俩夜谈中国诗歌，逍遥园的译经岁月，什师对《般若无知论》的赞赏……此生得遇什师，是最大的幸事。一位不世出的天才，誉满天下的佛学大师，我有幸作其门徒，谘禀义学，悟解幽妙，躬逢难遇之盛事，若非前世所积善缘，能相遇什师吗？又回顾什师弘法之伟业，开创佛法东传以来简直不可思议之繁盛局面，更深切感到什师之亡，如朝阳陨落，山岳崩颓，六合昼昏，迷驾九衢。谁再能像什师那样，巍巍乎，荡荡乎，具无边之高韵，难测之义学，为我等指点迷津？无人了，再无什师那样的伟人了。我等全都成了盲子！悲哀啊，无边无际的悲哀！
僧肇泪眼模糊，看着几案上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再也难抑悲伤，挥笔作《鸠摩罗什法师诔》。这篇诔感情真挚，文采斐然，是中古时期最佳诔文之一。因篇幅稍长，故略其序，仅录诔文：
……乃为诔曰：先觉登遐，灵风缅邈。通仙潜凝，应真冲漠。丛丛九流，是非竞作。悠悠盲子，神根沈溺。时无指南，谁识冥度。大人远觉，幽怀独悟。恬冲静默，抱此玄素。应期乘运，翔翼天路。既曰应运，宜当时望。受生乘利，形标奇相。襁褓俊远，髫齓逸量。思不再经，悟不待匠。投足八道，游神三向。玄根挺秀，宏音远唱。又以抗节，忽弃荣俗。从容道门，尊尚素朴。有典斯寻，有妙斯录。弘无自替，宗无拟族。霜结如冰，神安如岳。外疏弥高，内朗弥足。恢恢高韵，可模可因。愔愔冲德，惟妙惟真。静以通玄，动以应人。言为世宝，默为时珍。华风既立，二教亦宾。谁谓道消，玄化方新。自公之觉，道无不弘。灵风遐扇，逸响高腾。廓兹大方，然斯惠灯。道音始唱，俗网以崩。痴根弥拔，上善弥增。人之寓俗，其途无方。统斯群有，纽兹颓纲。顺以四恩，降以慧霜。如彼维摩，迹参城坊。形虽圆应，神冲帝乡。来教虽妙，何足以臧。伟哉大人，振隆圆德。标此名相，显彼冲默。通以众妙，约以玄则。方隆般若，以应天北。如何运邅，幽里冥克。天路谁通，三涂谁塞。呜呼哀哉！至人无为，而无不为。权网遐笼，长罗远羁。纯恩下钓，客旅上摛。恂恂善诱，肃肃风驰。道能易俗，化能移时。奈何昊天，摧此灵规。至真既往，一道莫施。天人哀泣，悲恸灵祇。呜呼哀哉！公之云亡，时唯百六。道匠韬斤，梵轮摧轴。朝阳颓景，琼岳颠覆。宇宙昼昏，时丧道目。哀哀苍生，谁抚谁育。普天悲感，我增摧衂。呜呼哀哉！昔吾一时，曾游仁川。遵其余波，纂承虚玄。用之无穷，钻之弥坚。曜日绝尘，思加数年。微情末叙，已随化迁。如可赎兮，贸之以千。时无可待，命无可延。惟身惟人，靡凭靡缘。驰怀罔极，情悲昊天。呜呼哀哉！
僧肇的诔文道出了罗什弟子的普遍感受，弟子们读后，无不涕泗横流。
也许悲伤过度，罗什死后的次年，年轻的僧肇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哲人易萎，大宝难久。从此，佛教史上既难遇罗什这样的大师，也罕见僧肇这样的智者。
罗什的弟子慧观，离开长安，南至荆州。
道融也告别长安，去了彭城（今徐州）。
昙影走进深山栖隐，从此远离人事，与寂寞为伴。
卑摩罗叉先前闻罗什在长安弘法，以弘始中也来长安。罗什弃世，罗叉离开长安，最后驻锡于寿春石涧寺，讲授律藏。罗叉所译的《十诵律》有五十八卷，在石涧寺续译，分为六十一卷，最后一诵改为《毘尼诵》。罗叉生前欲删治《十诵律》的宿愿无人替他完成。
昙摩流支在罗什亡后住在长安大寺，也未做删治《十诵律》的工作。慧观想请他南下京师建康，流支以为建康有人在弘法，他要去无人教授律藏的地方。于是四处游化，不知所终。
罗什的老师佛陀耶舍，在罗什亡后的次年，译完《四分律》后，便离开长安回到故国罽宾，得《虚空藏经》一卷，由商人传至凉州诸僧。后不知所终。
弟子散了，老朋友走了。
罗什死后的第三年，即东晋义熙十二年（416），姚兴死了。
姚兴死后的明年，即东晋义熙十三年（417），后秦国也亡了。
如姹紫嫣红的鲜花，突遇狂风暴雨，一夜之间统统凋零。盛极而衰，历史经常上演这样的悲喜剧，让人们惊悚，难以忘怀。往昔逍遥园、大寺、中寺的诵经声消歇，树下林间，坐禅者不知去向。西明阁前神佛相遇的绝技，从此失传。永贵里浮图顶部金光闪闪的宝刹，再也不能照亮天上的白云。塔上的金玲，在风中叮叮当当，不知是哀怨，还是叹息，无人能听懂了。长安城内，也不再漂浮神奇的安息香味，经久不灭。街巷与乡村，也看不到持钵乞食的僧人。佛像蒙上了灰尘，冷漠地看着人世的变化……
有盛必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无言的历史总是这样叙述。
梵轮摧轴。岂止摧轴，甚至是彻底瓦解。
然而，西北的梵轮摧轴，东南的梵轮仍在转动。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其实不可绝对而论。道犹如种子，裹着不可思议的潜能，即使在时空的重压下依然保存强大的生命力，遇到一定条件仍然能发芽、开花、结果。所以，道也弘人。罗什译出的几百卷优秀佛典，由长安传至庐山，传至建康，传至一切众生。这些佛典播下了数量巨大的文化种子，由罗什弟子浇灌培育，终于在南朝形成中国佛学的几个生命力强大的宗派。僧肇哀叹罗什之死说：“道匠西倾，灵轴东摧。”道匠固然西倾，灵轴却并未东摧。罗什传播的大乘中观学，在东方弘扬光大，成为中国文化的重要部分。
鸠摩罗什是中华文化的骄傲，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记。他的传奇人生、译出的不朽佛典、精深的佛学思想，为一代一代的佛教信徒和学者言说了一千六百年。
鸠摩罗什是永恒的。
慧灯虽然时暗时明，但不会熄灭。
梵轮摧轴，劫难过后，还会再转。
2011年11月9日至2012年3月29日初稿
2012年3月30日至2012年6月12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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