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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我们这一代付出的代价

2015-01-20 冯骥才 水煮历史


我今年三十四岁。"文革"开始时我十四岁,结束时二十四岁。您多半会想,我不像有些入那样,"文革"一完,巳经满脑袋白发;也不像有的人虽然刚过半百,一生最好的时光却全搭进去啦。我还蛮不错,是吧!可是,即使我活到七十岁,我也会认为,这十年就是我的一辈子。


我们这一代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是呵,我以为上山下乡还是有失也有得。只是代价太大了,对吗?


我对待人生为什么现在还很积极?就因为我在这段生活中——多艰难的生活阿——还有收获,真实的,实实在在的。


北大荒好多土地都是我们开垦的。是啊,说到这儿,是有点自豪嘛的。我们去到那儿还是一片荒原呢。新建的点儿,一无所有,只是荒地,一眼看不见边儿。农场的百分之八十都是青年,极少是五十年代的复员军人和他们的家属。我们是北大荒的一支主要力量。当然老一辈绘打下了一个基础。确实,甭管春天多苦多累,到了秋天麦子熟了,粮食上场了,西瓜结出来了,猪养肥了,我们心里特别高兴,那都是自己干的。所以说这青春不是完全丢掉了,确实有价值,是吧!


我的好多战友没回来,失去了生命。好多原因,有救火死的,也有给坏人弄死的。都是身边战友的事。上海的一个知青跟我同时接到命令,说有个坏人破坏农场,要我们去搜捕。大黑夜里,正好叫我们发现,逼他到河边。那上海知青把他堵住,他看没办法就跳进河里。当时四月份,河水刚刚解冻,水面还漂着冰片子,这个上海知青也跳进去了,棉袄没来及脱,游着游着就沉下去,我就眼看他沉下去了。那坏人也淹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战斗。你能说这知青死的没价值吗?他是为了保卫咱国家啊。


这儿大片大片森林。中原一带很难见到,方圆几百里,每年春秋两季都容易起火,枯枝烂叶,积得厚厚,沾火就着。大部分是用火不注意,野炊、抽烟,或是汽车引起的,也有自燃的。一着火,我们就跑去救。啊,那大火救起来,烧死烧伤都有。有次宿舍起火,救火时还死一个知青。头天晚上我们还一块睡觉,说笑。房柁掉下来"轰隆"砸死了。


叫狗咬着得狂犬病死的,还有别的什么病死的,都有。他们的骨灰都留在那儿啦,当然生命也就留在那儿啦。


想想他们,我们这代青年真有值得歌颂的地方。这可不是小说,全是事实,身边的事实。我亲眼见的。有的作家说什么"荒原作证"、"白桦树林作证",不用,用不着,我就可以作证。


再有就是我在这当中进步入了党。我入党三次填表才批准。在这之前很多普通战士都解决入党问题了。就是因为我起头说的我爷爷的问题。我父亲当初为了感激党救了他的命,加倍工作报答党;要入党,也是因为这事政审没通过。主要是我爷爷的死没人证实。


我爷爷曾在云南是个小镇税务员,一次陪税务所长上省城办事,半截道上叫武装走私的开枪打在腿上,流血过多死了。解放后为了我父亲入党的事,组织上找我家老奶奶(我爷爷的母亲)调查我爷爷的情况。老太大还是老思想,怕人家嫌我家穷,就说:"我儿子一个月赚好几百块钱,在那儿当局长,阔极了!"组织上不信,说你儿子赚那么多钱,你孙子(我父亲)解放前怎么都病得要死了?老太大答不出来。这下我爷爷的成分就没法定了,组织也没钱为一个普通人跑到云南调查,成了悬案。一直影响到我加入红卫兵和入党。那时很左,为这事我找农场党委问我爷爷算嘛问题。回答说:"打死你爷爷你们说是武装走私的,万一要是红军游击队,共产党领导的呢?咱们总得对党负责吧!"实际上我连我爷爷面儿也没见过。我爸爸十五岁时,我爷爷就死了。


我不管他们叫不叫我入党,照样干。有些知青思想一直很浮动,总惦着返城。实际上,上山下乡头一年,高干子弟借着爹妈的路子参军,变着法儿都走了,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有各种门路的,办选调,办特困;还有的办到三线去,先先后后定了不少。我一个心眼要扎根农场,咬破手指头写血书不走。我这儿有份材料,您看,当时的,《工作队简报》,当时对一些优秀青年就这么称呼,叫"××式的优秀队员"。××就是我的名字。最后党委书记拍了板啦,他说这个事再出什么问题我负责。我就入了党。这书记我忘不了,我离开那里之后,他调到局里当局长。这位老干部心里还是有"根"的。"文革"中批斗,叫人弄断三条肋骨。


知青返城也真难,尤其那些没路子的。眼看人家一个个走了,自己怎么办,想辙。女同志想什么辙呢?就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婚姻关系上。跟大城市的人订婚,再办户口,根本没爱情可言。男同志更绝望,精神状态更没法说了。没辙就找病,吞钉子,吃硬币然后就透视,有阴影吧。或把手弄破,血滴在大便里,或弄点蛋清放在尿里,再化验,一看几个加号;说实在的到了疯狂毁灭的程度。


记得有个女青年与北大港一个男职工订婚。定好五一节回去见面,家里人都给联系好了。春节连队一百多号人差不多都回去过年。我没走。还有一千多口猪,几百只羊,好几十头马和牛,很多设施得看着。这女青年也没回去,就为的多存几天假放在"五一"一块儿歇。她非常爱干净,在宿舍洗被子,穿得挺薄,屋里烧得挺暖和的,来回倒水一折腾感冒了。连吃几天核霉素也没压下去高烧,我们急了,送她去医院。当时去农场场部好几十里路,化验又赶上停电;再送到县里,来回来去过去一个礼拜,造血功能已经被破坏,再生障碍性贫血。我是指导员,带着两个男青年两个女青年,五个人护理。这种病、得不断输血。我决定女同志别输血,我们恒男的验验;我和另外一个男青年是O型,可这个青年脸上有点为难。我说我输吧,输了四百CC血,完事她脸蛋就红扑扑了。原来是黄绿色,马上就精神起来。整天我就在走廊上蹲着。大夫跟她说:"你这个男朋友真够意思。"她说:"那是我们指导员,不是朋友。"大夫特别感动,非要给我开个病床,让我睡睡觉。九天九夜我们没台眼。她死后到哈尔滨火化。处理完后事回去,人们见我就说:"你怎么这模样了?"就跟打监狱里出来的一样。临死之前这女同志拉着我手,不让我离开。这时她姐姐、姐夫接到电报赶来了,抢救时不让他们进。她和她姐姐、姐夫有点矛盾。可是拽着我说嘛不让我走,两眼总看着我,光掉泪。那阵子话已经不能说了,只是人还清醒着。我眼泪也哗哗的。我们没有一点恋爱关系,就跟亲兄弟姐妹一样。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是怎样把她弄活了。我觉得我们够苦了,她得了病见不到父母,我看着她,亲眼看她停止呼吸。我在哈尔滨端着那个盛骨灰的磁盆,还热着呐,我想,哪怕我再抽多少血,只要她能活也没说的。


成千上万女同志都走这条道了。就是牺牲自己的爱情和人应有的尊严、权利,换一条生路,也未必会好。因为这条路没有爱情。埋下这个种子,必然会有恶果。这也是女知青的悲剧吧!她们的价值仅仅就是一个女性。像我们这些光棍男同志,只能毁灭自己,吞钉子嘛的,我看到就一顿臭骂:"咱不能干这事儿!挺不住还活嘛!"


79年知青大返城时,我是连队最后走的一个。走时心里有种负罪感。我想我最后走还是一个逃兵,最终打了败仗,还是没能战胜自己,还得随大流。我家说嘛也让我回来;人家都走了,快空了,宿舍里冷清得很。当时最大的压力是孤独。特别是后来没人了,打山东、河北、河南招来大批盲流当临时工,我带着他们干活,不是味儿了;我一想,我得走。我忘不了临走那天,几十个农场老职工送我,我提着手提包——那包里就几件破衣服和几本旧书嘛的。打营房出来,过那个小桥,那些人就像送殡赛的,在后边"哞哞"地哭。有的捂脸嚎陶大哭。尽管他们没文化,愚昧、粗鲁,可是跟大城市人际关系一比,实在可爱呀!送我老远老远的,还听见他们哭。


我回来后很久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做梦似的。照理说回到父母身边,吃住都好了,可就觉得空虚,觉得失掉好多东西。后来我觉得不该这样,还得从头做起。人嗯,在哪儿就得从哪儿开始起步。这样,积极生活那股劲才又慢慢恢复。我不是说我喜欢文学吗?除上班努力工作之外,80年我在文化宫的文学班业余上了两年课。82年我又开始上电大。去年毕业了。成绩还算满意吧。我不想自吹什么,我就得这样干,我伯失去自己。我学文学,有个抱负,觉得我有责任表现我们这代人和我自己。我永远当不了万元户,也不可能给我儿子留下什么产业嘛的。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能留下一本书,这辈子就没白活。


那些年使我落一身病。关节疼常常发作,还有胃疼,一疼就……忍着。恐怕我要带着它过一辈子。我妹妹早结婚成家了,那件事,一直没法对丈夫说。不说就别说了。我们心里埋着的并不止这个痛苦。但是呵,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是伟大的一代。这可不是自我安慰嘛的。当时,"文革"把国家经济搞成那样,几乎崩溃,我们要是不下去,两千万人会给城市造成多大的压力。尽管我们受骗,我们受苦,但我们支撑这国家大厦几乎坍塌的一角,是吧?应当说,是我们承受着"文革"造成的恶果,就是我们这代人。可是至今对上山下乡一直没有一个正确的估价。我写过一首诗,原稿早没了,但我记着这两句,大概是:


它应当枝叶繁茂的时候却过早凋落了,布满伤疤的躯干却支撑着坍塌的天空的一角。


我知道这诗幼稚。可它是我真实的想法,也是我的信念,我的力量。


因此我说,对于我们这一代,失掉的和得到的是同样宝贵的。我们并没虚度年华。


我们不会忘掉北大荒。我们把那么多东西留在了那里,又把那么多东西从那里带回来了。不是吗?


本文选自《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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