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的大伯张学良

2015-06-20 张闾实 陈思 水煮历史


编注:张闾实,张作霖第六子张学浚之子,张学良之侄。


大伯竟是张学良


1948年,我父亲带着家人离开天津,先到了台湾。在台湾待了一年,父母觉得不太适应台湾的环境,第二年便去了香港。在香港待了约有七年,又去了澳门。在澳门待的时间长些,有十几年,我就是在澳门出生的。我们在澳门生活得很安逸。父亲一直用张崇义与张尧卿的名字出外工作,没有人知道他是张学良的六弟。直到1967年有人来到我们在澳门的家中喊他“六爷”,我们才决定回台湾。

  

那时,大陆的“运动”波及澳门,澳门的局势也越来越坏,我们终于在夏天的一个午夜,去了台湾。在台湾的新家,客厅里挂起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上一个老人身着军装拿着一把指挥刀,两边站着的两个小孩也身着军服。母亲告诉我中间的老人是爷爷,爷爷右边是爸爸,左边是五伯父张学森。但那时我并不知道爷爷就是张作霖,也不知道张作霖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我将要去见的人就是大伯张学良。

  

隐藏身世和身份是父母一直坚守的原则,我们家的孩子也都是在这样的保护下长大的。

  

与大伯第一次见面是在那年的圣诞节。那天,两台美制轿车来接我们全家。车开了近一个半小时才到大伯家。

  

在大伯家的门外,我们被警卫验证身份达二十多分钟。进了大伯家,见到三四个佣人在照顾他。大伯很老,胖胖的,头发很少,戴着眼镜,看上去比我爸爸大很多。大伯母赵一荻也在。我父亲只要我喊他们“大爷大妈”。当时大伯说一口浓郁的家乡话,嗓音洪亮,现在知道是东北台安口音,他出生在那里。

  

父亲事先告诫过我,到了大伯家不要乱问问题,也不要乱说话。因为当时屋内到处是监视和录音设备。因此我们也不多话。就这样,在懵懵懂懂中,我认识了大伯。当时,我只有五六岁。

  

这一年,分别居住在澳门、香港、台湾的张氏族人第一次在台湾团聚了。自1936年起,三十年来张氏家族的成员一直各奔东西,这次因为父亲决定返回台湾定居而有了这样的团聚。全家族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年三十晚上的团聚。虽然那时台湾仍处于戒严时期,但过年的欢乐已把那种气氛冲淡了不少。

  

大伯非常高兴,因为他看到张家的“闾”字辈终于有男孩在台湾了;两位祖母更是开心,一见面就给了大红包,大伯也急忙从棉袄中拿出红包发给我们小辈,还嘱咐我们记得交给母亲帮我们收好,免得一会儿在花园玩时掉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从大伯父那儿领到红包。

  

这红包一领就是二十年,虽然每年都是两百元,但那印着金色的“张”字的红包袋,拿回学校时都会引起同学的注目。

  

从那时起,我们便常常去看大伯,但每次去看他,他都在山上的家中。当时以为是他年纪大了不想下山,而根本不知道他是被软禁着。

  

从此我们便和大伯一起生活在台湾,直到三十年之后,大伯离开台湾。

 

陪被软禁的大伯过新年


小时候我对我们家族的历史一无所知,大人们也讳莫如深,绝少谈及。

  

我了解的大伯,是个普通老头,住在那个被宪兵围绕的地方。他养名贵的锦鲤和兰花,还有两三百只鹦鹉。鸟飞的时候很壮观,而他只在花园里看着。这个老头还喜欢钓鱼、射箭、看书。他从来不骂我们,也没打过我们,甚至我偷了他的锦鲤,打烂他心爱的兰花,把他的鸟放走,他也不生气。他永远待在山上,而我们可以在他的花园里面尽情地玩耍,但离开这里,整个世界便与他无关了。

  

我虽然从小被大人告诫要少问关于大伯的事情,但我始终好奇。有一次我和小朋友打架,打到头破血流,回家被奶奶训斥:“要打,就像爷爷一样打出一个天下来!”这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想起家里客厅墙上的那张照片,隐隐觉得我们家和大伯跟那张照片上中间的那个人有关。

  

那时台湾对西安事变的那段历史很忌讳。学校里的历史课上,老师从来没有讲过这一段。但家人之间的交谈,常常在只言片语中带出来。我自己慢慢梳理,但仍是一知半解。


我念初中的时候,历史课上又提到了这一段,但书中写得很简短,让我很疑惑,终于忍不住问了父亲。

  

我父亲是张学良的六弟,抗日期间一直做国军的情报工作,接触到各党派系的情报组织,对于大伯的事很了解。

  

听了父亲的讲解,我才真正认识了我的大伯,知道经常在花园里陪我们玩的这个人就是西安事变中的张学良,也知道了照片上中间的那个人是我的爷爷张作霖。

  

但大伯从不提起西安事变,也不看电视。那时我想,大概他觉得他是不自由的,所以电视里的自由世界与他无关。

  

我在银行工作时,节假日常与大客户们打高尔夫,甚至到国外打。在和大伯聊这些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三十二岁前高尔夫已可打到八十杆了,同时网球、足球他也都是高手。有一次他与英国使节打网球,他说自己打得不好,但结果赢了人家。老外有点生气,说他骗人。他笑着对那老外说:那是中国人的客套,你没听懂。

  

听大伯聊这些,我渐渐明白,我的大伯,是真的失去了他原来的整个世界。

  

大伯被软禁五十多年,我们每年都陪他过新年。

  

从20世纪80年代起,台湾人已可出境旅游了。每次我们从国外回来,都把那个国家的纪念银币带一枚送给大伯,并告诉他那个国家当前的状况。听完后,大伯会讲他年轻时在那些国家的经历,大家就以此来当做过年话题,讨论一番。转眼十年,我们送了大伯三十多个国家的银币。 90年代大伯出国时将我们所送的银币归还给我们,说他不会回台湾了,希望我们把这些当做与他相处的纪念。同时他还送我们张家男孩一人一只1931年的老手表。


大伯改信了基督教


大伯原来一直信奉佛教,直到1950年。

  

大伯在台湾被软禁期间,宋美龄曾多次去探望,并赠与他一本英文的《圣经》。大伯在苦闷烦躁中开始阅读并翻译,大伯母赵一荻也同时投入经文阅读中。从此,两个人的精神重心全都放在了这本英文的《圣经》上。蒋介石发现后鼓励他们两人信奉基督教,并邀请他们周日一起去教堂聚会,希望借此他能撰写悔悟书。结果是大伯信了基督,但仍不愿撰写悔悟书,最终由别人代笔给了蒋介石才平息此事。

  

宗教让大伯什么都不再计较。那时他常说,1936年后,少帅张学良就死了,一切的往事都交给上帝基督去安排吧。在他八十岁的时候,他甚至还动过当牧师的念头。他早上起得很早,晚上睡得也早,我们去探望他时,晚上8点一过就让我们回家,因为他要休息了。下午他时常困了就睡,他说只要心中什么都不想了,觉也会睡得特别好。

  

但大伯从不强迫我们信仰基督,他认为只有自己知道何时需要一个宗教来解放自己。大伯的骨子里有着爷爷崇拜关公的义气。他晚年时告知我东北军加入国民党后仍领着当年东北奉军的薪俸,一切仍由张家支付,并没有对不起国民党。大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不要中国人再自相残杀,这是大伯在二十八岁时就有的思想,而这和宗教的教义不谋而合。

  

大伯在美国生活得很无奈


蒋经国去世后,大伯在台湾及金门可以自由走动,但仍有一小组人员随身跟从。此时大伯对外界事务充满好奇,但他发现自己已经与世界脱节了。他把台湾从北到南走了一遍,却听不懂任何台湾话。而大陆也渐渐经济腾飞,国力增强。他觉得自己回到大陆已不能再改变什么,加上五伯父张学森一家人居住在美国,可以就近照顾他,便提出前往美国。台湾方面很快就批准了。

  

大伯很快融入美国华人社会中,聚餐旅游打牌是他九十岁后的生活。他的身体状况变差后便与大伯母以轮椅逛海滩来打发时间。

  

2001年,美国发生了震惊全世界的“9·11”事件,之后不久,10月14日晚上,大伯离开了人世。

  

当时我正在泰国工作,美国的“9·11”事件使我的生意一落千丈,公司不得不宣布解散,而我需要时间来善后。最终我不得不决定放弃参加大伯在夏威夷的葬礼,而由大哥与大姊陪同母亲前往参加。

  

大伯离开台湾去美国定居时,在台湾的所有资产都由五伯父的家人变卖后带到了夏威夷。其实大伯在台湾时,许多亲戚为了家产已经闹得很不愉快。我母亲交代我们家的这一支张家属系不参与分家的纷争。大伯知道我们没参与其中,想按照家族辈分来平均分配,这引起了想分家的亲戚的极力反对,他们争论不休。大伯很生气,决定不再讨论此事。但事情一直到美国也没停止过,仍有许多远房的亲戚不断问起此事。大伯和大伯母都觉得很无奈。大伯母打电话回来时,说着说着,就想起在台北生活的点滴,觉得在台北时还是跟我们家相处得最好,而他们在夏威夷的许多不愉快却一字没说。但我却能感觉到她的无奈。

  

2000年,大伯母去世了。大伯慢慢变得很少说话,似乎只在等待最后的岁月流逝。他的身体迅速老化,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有痴呆迹象。他对很多访客已不再接见了,对家中的亲戚也已不太清楚他们到底是谁了。但家族财产纷争仍未结束,大伯去世后,在医院上演了遗体争夺事件,直至出动了美国警察才将此事平息。这些令人伤心的事情都是在葬礼后我们才知道的。

  

大伯走过了一个世纪,但事实上欢乐在他三十六岁前就已经结束了。


本文选自《名人传记》




世纪历史

世纪历史

ID:centuryhistory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

简介 听亲历者讲述令人销魂的历史细节。新锐小帅哥天均子主持。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