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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慈禧的五个话题

2018-01-11 满族文化网

侯德云

在晚清史料中,慈禧是一个敏感词。我注意到一个诡异现象,在有些史家或作家笔下,凡好事,搞洋务运动、富国强兵等等,都跟她无关;凡坏事,甲午战败、戊戌变法等等,都跟她有关。这种一边倒的言说方式,从逻辑学角度是站不住脚的。本文的宗旨,是从小角度切入,透视洋务运动、甲午战争和戊戌变法这三个重大历史事件中,慈禧的所作所为,力图还原历史的真相。

在此之前,我们先厘清一件基本史实,慈禧的垂帘听政,不是一垂到底,期间也有“卷帘归政”的时候。整个过程,可分四个阶段:第一段,1861年农历十一月,咸丰死后,慈禧与慈安共同垂帘,至1873年农历三月,同治帝亲政为止;第二段,1875年农历一月同治病死后,慈禧再度垂帘,至1889年农历二月,光绪帝亲政为止;第三段,是1895年中日战争出现败象,慈禧过问政局,但并不专权。第四段,是1898,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八月初六,戊戌政变后,慈禧三度垂帘,至1908年农历十月去世为止。也就是说,从1861至1908年间,有两年同治亲政,还有十年光绪亲政,这十二年间,慈禧处于离休或半离休状态。

让我们把目光聚焦在慈禧身上,好好看看她。

紫禁城里的漂亮女人

大清帝國从1861至1889年,近三十年间,只有短短两年是同治亲政。而这两年,同治毫无建树。

这里必须挑明,所谓“两宫垂帘”,真正起主导作用的是慈禧。对朝政的处理,俩人有分工:官员升迁等例行公事的折子,主要由慈安处理,圣旨上往往只盖她一个人的印章;事关朝廷大政方针的折子,都由慈禧处置。而且在朝堂之上,慈安“不甚发言”,“呐呐如无语者”。拿大主意的,都是慈禧。因此我要说,大清帝国的1860至1880年代,是慈禧的时代。

慈禧晚年时,曾跟身边人回忆往事,说:“入宫后,宫人以我为美,咸妒我”。 而她在垂帘听政之初,年仅二十五岁。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竟然领导中国进行了一场让世界瞩目的“洋务运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此后的三十年里,我把慈禧看作是全中国最漂亮的女人。当然,我所说的漂亮,不仅仅指她的容貌。

我很愿意以时间为序,说说慈禧到底漂亮在哪些地方。

其一,垂帘伊始,改组军机处,外交局面由此改观。新组建的军机处,由恭亲王领班,大清国在对外关系方面,走进一个长期和平的阶段。英国很快注意到:“中国政府一改从前千方百计拒绝跟外国打交道的立场,准备与外国建立密切关系。”同时表明自己的态度:“既然中国今天的政策是鼓励与世界各国通商贸易,我们应该协助开明的中国政府,不这样做等于自杀。”由英国牵头,西方各国都跟大清采取“合作政策”。时任英国首相巴麦尊说:“如今我们的政策,是巩固中华帝国,帮助它增加收入,建立一支更好的海军和陆军。”我们当然已经看到,史实跟巴麦尊的说法,高度吻合。

其二,广开言路,鼓励中下层官员和知识分子议政。晚清“清流党”由此兴起,成为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这些“清流”中,不乏信口雌黄的人,有时还将批评的矛头指向慈禧本人,但慈禧从不禁言。相反,她还能从“清流”中辨识出千里马加以重用,张之洞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后来在戊戌变法期间,光绪帝说过这样的话:“当广开言路之时,不必有所谴责以塞之”。说起来,光绪帝只是继承和发扬了慈禧太后的优良传统和作风而已。

其三,借力打力,不到三年时间,迅速剿灭作乱已久的太平天国。慈禧善于借用各种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终极目的。美国人华尔、英国人戈登、法国人日意格等,汉人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只要担得起历史重任,便一视同仁,委以大权。这里只说一件事,辛酉政变刚刚十八天,清廷颁布上谕,对曾国藩委以重任,以两江总督身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此外还包括浙江省的军务,等于是节制四省。下放的权力之大,在大清国史无前例。事实证明,慈禧的敢想敢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其四,慧眼识珠,重用英国人赫德,治理大清海关。慈禧竟然提拔年仅二十八岁的赫德,为“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而赫德也不负慈禧厚望,在此岗位上为大清恪尽职守近半个世纪,为国库提供了不断增长的税源,成为洋务运动稳固的经济基础。赫德主持的大清海关,雇用一大批外国人,如此“肥缺”,竟被洋人占据,很多人心生不满,甚至有不少朝中大员,直接对赫德表达愤慨。但慈禧用人不疑,显示出超人的判断力。到1888,大清国的年财政收入,由慈禧执政之初的白银四千万两猛增到八千多万两,其中近三分之一是海关税收。

其五,大刀阔斧,建设现代军队和工业。慈禧执政之初,就聘请外籍教官训练军队,聘请外籍工程师指导武器制造。1866年,中国第一个制造军舰的造船厂落成,1869年,第一艘轮船“万年清”号下水。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到光绪帝亲政那年,慈禧打造的北洋舰队,是当之无愧的亚洲第一舰队。同时,中国的现代工业,制造业、采矿业等等,也都欣欣向荣。

其六,放眼向洋看世界,让中国了解世界,也向世界介绍中国。慈禧在执政之初短短几年时间里,就走了三步棋:先是启用《瀛寰志略》(介绍世界地理的书籍)的编著者、“老成望重”的徐继畬为“总管同文馆事务大臣”。此书在道光年间出版时,舆论大哗,纷纷指责作者夸大“外夷”,徐因此丢官。慈禧对徐的起用,绝非小事,朝野上下自然能体会到朝廷的用意之深。其次是派人出国“旅游”。1866年春,赫德回国休假,清廷从同文馆选拔几个学生,跟随赫德到欧洲游历。第三是派遣正式外交代表团,出使西方各国。1867年,驻华六年的美国公使蒲安臣期满回国,恭亲王建议由蒲安臣领衔为中国特使,带队出访美欧。慈禧当即首肯,并派遣两位年轻的大清官员志刚和孙家谷,为二品“钦命之员”,随蒲出访,史称“蒲安臣使团”。这一使团,行期接近三年,访问了十一个国家。

其七,力排众议,收复新疆。1875年,慈禧二度垂帘之始,决定派兵收复新疆。新疆的阿古柏叛乱,是借太平天国之乱而起,到此时已割据十几年时间。此外,伊犁也被俄国所占。慈禧认为,新疆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了。她的意见,遭到朝中重臣的激烈反对,时任直隶总督李鸿章的看法,代表性最强。李氏认为,收复新疆,“兵力饷力,万不能逮”,况且那“数千里之旷地”,即便收回来,“将来断不能久守”,不如把它当作附属国看待。当时,连醇亲王也觉得“暂罢西征为最上之策”。但慈禧坚持己见,派左宗棠带兵前去收复。到1878年,左宗棠收复了绝大部分失地。慈禧采纳左的意见,将早先的这个自治区域改为行政省。随后,被俄国占领的伊犁,也通过谈判索回。而且那次谈判,被西方观察家称为中国的“外交大胜利”。

其八,“据理相持,刚柔互用”,《中法合约》不伤国体。1884年5月,李鸿章与法国军官福禄谈判,达成《李福协定》,清廷以放弃越南为代价,换取法国不侵犯大清的承诺。谁知此后不久,法国竟以双方军队发生的一场小规模冲突为借口,向大清勒索两亿五千万法郎(合白银三千八百万两)赔款。对此无理要求,慈禧的看法是:“法人有意废约,衅自彼开。”态度非常明朗,在朝堂之上,“字字严切”,“即减亦不可”,之后一再重申“不允”、“亦不允”,为此不惜跟法国重新开战,体现出“刚”的一面。法军进攻台湾,炸毁马尾造船厂,都不曾让慈禧萌生求和之意。到1885年3月下旬,清军在中越边境的镇南关打败法军、国内舆论振奋之时,慈禧抓住时机,见好就收,决定体面地结束战争。6月份签订的《中法和约》,基本上是以《李福协定》为底本,法国人一个法郎也没拿到。这场战争让大清国赢得普遍的国际尊重。赫德说:“一年多(指正式宣战)战争下来,没人能说中国干得不漂亮。”连对慈禧常有腹诽的翁帝师,也在日记中扬眉吐气:“朝廷一震之战,已足以化中原积弱之习。”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史实,直接支撑了我对慈禧的看法:她是一个有胆魄、有威仪、有见识、有胸怀的女人。在反腐倡廉、整顿吏治方面,也多有可圈可点之處。

光绪“亲政”风波

慈禧跟光绪之间,一直就说不上有多么亲密。比较而言,光绪更喜欢慈安太后。可惜,光绪九岁时,慈安去世,弄得“皇爸爸”慈禧跟光绪闹别扭的时候,连个调解的人也没有。透过史实,我们能清晰看到,慈禧与光绪的关系,随光绪年龄的增长而不断恶化。这种恶化,为大清的国运,带来了一场不可弥补的悲剧。

早年光绪在学习上很用功,翁帝师大为振奋,日记里装满了对光绪的赞美,如“读甚佳”、“读大佳”、“读极佳”等等。在翁帝师眼里,不满九岁的光绪,毛笔字“颇有笔意”,十岁时作诗“极敏捷”,“作史论,亦通畅,且极欢喜” 。对此,慈禧也很满意。九岁以后,宫中复制了一些奏折,让光绪在上面用朱笔练习写批语,有时慈禧会对他加以指点。某年陕甘总督上奏,说甘肃陇西县雷祖庙里的雷神显灵云云,用俗话说,就是当地官员担心“天鼓”要响,预示天灾临近,于是请皇上写份匾额挂在庙上,哄哄雷神。光绪朱笔批示:“著照所请行。”慈禧教他,要说得详细一点,叮嘱地方大员,要“修身爱民,政无缺失”,才能让神灵满意。这大概是慈禧与光绪之间最甜蜜的一段时光。

光绪“亲政”风波,从1886年开始。那年光绪十六岁,慈禧颁旨:“著钦天监选择吉期,于明年举行亲政典礼。”

此谕一出,朝中一片慌乱。史料记载,李鸿章担心已经稳健起步的洋务运动遭遇意外因素干扰,绞尽脑汁考虑对策,竟然达到“寝食俱废”的程度。终于想出对策,给醇亲王写信,说自己是“外吏”,不能冒昧插嘴皇室事务,委托醇亲王设法挽留慈禧。醇亲王也清楚,处在自己的地位上,于礼于理,都应该有个态度。一番叽叽喳喳之后,在谕旨颁发的第三天,请求皇太后收回成命的奏折,纷纷而至,其中,以军机处领班大臣礼亲王和醇亲王的折子最为显眼。醇亲王同时还安排自己的亲儿子光绪“跪求”慈禧再“训政数年”。这一番运作之后,慈禧宣布,她“何敢固守一己守经之义,致违天下公论之公也。勉允所请,于皇帝亲政后再行训政数年。”

史学界有人指责慈禧“嗜权如命”,说她碍于“祖制”,摆出归政的姿态是假,骨子里恋栈不肯交权是真。尽管没有明确的史料为依据,还是有不少史家,坚持这一论断。在我看来,清廷的那个“祖制”,本身就有问题,把一个泱泱大国,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去掌舵,不怕触礁或者翻船么?我觉得李鸿章即有此担心,才想方设法挽留慈禧。事成之后,老李赞扬醇亲王有“回天之力”,还说“远近臣民额首交庆”,光绪帝最亲爱的老师翁同龢,对此结果也不反对,他知道,毕竟“宗社事重”。

对慈禧“再行训政数年”意见最大的,是十六岁的小屁孩光绪本人。小东西很郁闷,“停食头疼”,病倒很多天。翁帝师再三劝慰,“反复数百语,至于流涕”。光绪从此闹开了情绪,对学习也不再感兴趣,翁帝师这个时期的日记,唯有一声叹息:“作论极不佳”,“作诗亦草草”,“功课如此,奈何!”

光绪的身体也从此坏掉了,“腿膝足踝永远发凉……夜间盖被须极严密……耳鸣脑响”,说话声音像蚊子叫,连近在咫尺的翁帝师也听不清。可怜见的,就在这时,他还有了一个难言之隐,遗精,每月十几次之多,连听见锣鼓响,都会应声而泄。小体格越来越坏。

1888年,小皇帝大发癔症。翁帝师在日记中说:“昨日上怒责茶房太监三人,内一人杖几死,因细事耳。”光绪的坏脾气,由此可见一斑。

很快,慈禧下旨:“明年正月举办大婚典礼。”不久又下旨:“明年大婚礼成,应即亲裁大政,著钦天监于二月内敬择归政吉期。”这回光绪迫不及待,也不给大臣做出反应的时间,立马颁布上谕,命令各衙门准备皇太后“归政届期一切典礼事宜”。

对慈禧归政后,她跟光绪之间,应该保持怎样的政治关系,醇亲王与一班军机大臣,拟定了详细方案。根据这个方案,光绪独立处理国家大事,不需要事先征求慈禧的意见,只是在“皇上披阅传旨后,发交臣等另缮清单恭呈皇太后慈览”,而这个清单上面,只有标题,没有详细内容。不过,在任免朝廷一二品大员时,给了慈禧一点发表意见的机会:“皇上奏明皇太后次日再降谕旨。”难怪慈禧自己要说:“自归政后,时事不复与闻。”

事实证明,慈禧归政,对大清国的改革开放,是一重大损失。光绪亲政后,翁立马运用光绪的信任和手中的大权,把洋务运动代表人物李鸿章的手脚都给捆住,北洋舰队、京汉铁路、币制改革等等随之终止。慈禧时代“奉命游历”的官员,回国后也得不到重用,他们递交的各种报告,也都尘封在书库之中。西方人士明显感觉到,中国进入“沉睡状态,只有外国人还在积极努力”。这些事件,无论怎么看,都会让人觉得光绪还是跟慈禧赌气,而且是用国运在赌。

慈禧一生中,被人诟病最多的一件事,是修建颐和园。史学界以往的主要论调是,慈禧糟蹋了海军的钱,对后来北洋舰队全军覆没负有重要责任。说到钱,我倒要再次替慈禧说两句公道话。修颐和园花了多少钱,以前有个说法是几千万两白银,那是扯淡,准确数字,是五百到六百万两之间,其中最大一笔钱,三百万两,是慈禧从后宫的用度中,逐年节省出来的。其次是满朝官员的“报效”,二百六十万两,以北洋名义存入天津的外资银行生息,取名“海军军费”。“非职业历史拾荒者”雪珥先生说,此举“为的是减少舆论对中央的压力,却没想到效果适得其反”。最后才是从海军衙门每年“腾挪”三十万两,等于海军军费的零头。问题是,海军后来停止购舰购炮等等事端,跟颐和园一点关系也没有。此事我在《北洋舰队的悲殇》一文中有详细说明,这里略过不提。

最后我要强调,修颐和园的花销,跟光绪大婚的花销五百五十万两,基本相当,前者没动国库一分钱,后者所有费用都由国库承担,但为什么没人为此指责光绪帝或者清政府?

甲午年的焦虑和气闷

1894那个甲午年,也包括1895年在内,慈禧生活中的关键词,主要有两个,一是焦虑,二是气闷。这两个关键词,交替出现,让她不堪其扰。

下面以时间为序,简要说说慈禧在甲午战争期间的“参政议政”表现。

上文说过,慈禧归政,国家大事由光绪掌控,慈禧只能看到奏折的标题,而无法了解实情。但甲午中日开战之前,光绪破例向慈禧请示过一次工作。7月15日,光绪去了颐和园,第二天他向军机处“传懿旨”,说太后“主战”,并叮嘱“诸臣所行照会不准有示弱之语”。

此外,慈禧还参与了一件大事的决策,是关于北洋舰队统帅丁汝昌的罢免事件。光绪听信大舅哥志锐的说辞,要派海军去外洋“截日人归路,遇军火船则轰击之,遇载兵船则杀之”云云,谁知丁汝昌一盆冷水,把光绪浇得透心凉。丁的意见是“今日海军力量,以之攻人则不足,以之自守则有余”,总之是不去外洋为好。正要大展宏图的光绪哪能咽得下这口气,请示慈禧打算把丁免职。慈禧不同意,说“现在此人无罪可料”。光绪坚持己见,下旨让李鸿章找人替代丁,结果李也为丁辩护。光绪只好收回成命,但下旨警告丁:“倘遇敌船猝至,有畏缩退避情事,定按军法从事,决不姑宽。”丁就是背着这样的思想压力,打了一场悲壮的黄海海战。大战刚刚拉开序幕,光绪就孟浪如此,慈禧能不焦虑?

慈禧很长时间都不了解军情如何,直到李鸿章把宣战后的往来电报,汇集成册呈送给她,她才知道军情糟糕到什么程度。她立刻下旨,从后宫拿出三百万两银子“交李鸿章”,“以济饷需”。之后不久,又拿出二百万两,而且下旨停办六十大寿庆典中的诸多项目。在这一过程中,你说她能不焦虑?

到9月底,清军被全部赶出朝鲜。用赫德的话说:“再打也无益,最好的结果是尽快停战。”军机处与赫德商议,请英国驻华公使调解此事。对此,慈禧表示同意。没想到翁帝师大发雷霆,大骂英使“可恶”。无奈,慈禧只好耗费“极长”时间,去说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翁帝师,让他接受英使在中日间斡旋。谁知,此番努力竟付之东流,日本对英国的态度置若罔闻,一门心思攻打大清的边防要地,并很快进入大清本土。慈禧那个低调的六十大寿庆典,在日军的枪炮声中草草举行。这期间,慈禧大概是焦虑和气闷兼而有之吧?

到11月下旬,日军占领旅顺军港之后,无法了解战局情况的慈禧,以惩治珍妃卖官鬻爵作为压制光绪的手段,迫使光绪对她政治让步。在懿旨把珍妃和瑾妃都“降为贵人,以示薄惩”的同一天,光绪下旨:“所有逐日对奏均递皇太后慈览”。

1895年1月,清廷派张荫桓和邵友濂动身去日本议和之前,慈禧专门给他们颁发一道懿旨:“如日本所请于国体有碍,及中国力所不逮者,皆不许擅许。凛之,慎之。”话说得很明白,既不能伤咱大清国的面子,也不能伤咱的里子。等战事延续到1895年2月,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慈禧的态度,却有了明显转变,再也不谈议和的话题。她“辞色俱厉”,对军机大臣宣告,中日形势“势难迁就”,应“撤使归国”,跟日本打下去。这时的慈禧,又回到中法战争期间的某个节点。但她的主战论,在军机大臣那里碰了软钉子。被重新启用领班军机处的恭亲王,“嗫嚅委婉”劝慰慈禧“不可决绝”。她不听。第二天,她召见即将代替李鸿章担任直隶和北洋职务的王文韶,“不惮烦言,历三刻许”,说告诉前线官兵,皇太后决心打下去,要求众将士“各矢天良,力图振作。果能奋勇争先,杀贼立功,必有不次之赏。”王在日记中记载,慈禧说这些话的时候,“忧愤形于辞色”。

问题是,慈禧说了不算。当时光绪、恭亲王和其他军机大臣,都不想再打,准备派李鸿章去日本谈判。慈禧让军机处通知李鸿章来京“请训”,恭亲王阻挠:“不令来京,如此恐与早间所奉谕旨不符。”慈禧生气,明明是你们来征求我的意见嘛,“我可作一半主张”呀。

其实,在整个甲午战争期间,慈禧根本不可能作成“一半主张”。

翁帝师在日记里说,慈禧坚决反对在割地的前提条件下进行谈判,恭亲王反复解释,老太太最后负气不管了,你们爱咋地咋地,别来问我!当光绪还想问问割哪块地给日本比较合适的时候,老太太让太监传话,俺病了,不能见人,皇上你自己决定吧。言外之意是,割哪块都不合适。

史学界很多人,多年来一直把甲午战败的责任,强加在慈禧头上,什么挪用海军经费,什么一意主和等等,这些说法都是对史实的亵渎。实际上,当日本要求割让台湾和辽东半岛的消息传来,慈禧的态度十分坚决,她对光绪直言:“两地皆不可弃,即撤使再战亦不恤也。”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无疑是要跟日本打一场持久战。

到三国干涉还辽的时候,慈禧还审时度势,认为列强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日本推翻满清而无动于衷,于是又生出废掉《马关条约》与日再战之心。她让军机处讨论这一建议,讨论的结果,让她大失所望。

关于甲午战败的原因,赫德感慨,是由于中國“没有首脑,没有强人”。但有一位法国人,敏锐地看到,在“末日的开端”里,慈禧是“中国唯一的男子汉”。

戊戌年的愤怒

关于戊戌变法的种种议论中,有一种观点,颇有些“惊世骇俗”。这便是张戎女士在《慈禧:开启现代中国的皇太后》一书中的说辞。张戎女士认为,戊戌变法是慈禧发动的。在张戎看来,光绪不是不想变法,而是不知道该怎样变。与此同时,慈禧自甲午战争后期已经拥有了“议政”权。戊戌年的光绪,只能依赖慈禧给他当主心骨,他经常去颐和园向慈禧请教政事便是最好的例子。1898年6月11日,光绪在颐和园待了两天之后,回到紫禁城向军机大臣宣布懿旨。翁帝师在日记中说,“是日上奉慈谕,以前日御史杨深秀、学士徐致靖言国是未定,良是。今宜专讲西学,明白宣示”,且“圣意坚定”。说白了,是慈禧下定决心,我们大清国要面向西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于是光绪的态度也“坚定”起来。随后由翁帝师执笔,清廷颁布《明定国是》诏,戊戌变法陡然拉开序幕。

翁帝师对变法,持有强烈的保留意见。他公开扬言:“西学不可不讲,圣贤义理之学尤不可忘。”这话等于说,国学比西学更重要。这样的观念,无疑对变法有害。加之翁帝师心情不畅,连日在光绪面前“咆哮”,结果让光绪跟慈禧合谋给罢了官。后来的事,为节省脑力,不妨直接引用张戎的陈述:

慈禧、光绪合作施行改革。每天把变法的谕旨发向全国。谕旨都是以皇上的名字发出,但它们都曾“恭呈慈览”,都得到慈禧的赞同。据清史专家孔祥吉教授披露,取代翁同龢成为皇上知己的张荫桓告诉日本驻京公使矢野文雄:“太后向来喜悦开新派之人。因此,皇帝翻然归于开新之说,与太后更加亲密,势必增加太后之权力。”

……

许多措施是慈禧早年改革的继续,如设立铁路矿物总局,送学生出国学习等。慈禧、光绪将乘火车去检阅用西法操练的军队,以此向全国展示铁路和现代化国防的重要性。崭新的措施包括鼓励现代农业、西式商务,奖励出新书、制新器、造新物,为此准备实行“专利法”。慈禧还对传统的出口方式进行了创新……

慈禧、光绪合作顺利,发出的谕旨代表他们的共同愿望。如此两个多月过去,朝廷的变法意志全国上下都感受到。光绪的改革派老师孙家鼐观察到:“近日臣工愿变法自强者十有六七,拘执不通者不过十之一二。”有的谕旨,如办京师大学堂,立刻开始。但当更多的项目正在展开时,一场突发事件使这场变法运动戛然而止。导致事件发生的主角是康有为。

没错,就是这个康有为,大幅度扭转了戊戌变法的走向,大清国的航船,由此严重倾斜。

史料记载,康有为提出的设“制度局”以左右光绪的“阳谋”,经总理衙门和军机处反复讨论被否决,加上康从张荫桓处得知光绪内心深处对慈禧有怨气的“宫廷秘密”之后,计上心来,作《波兰分灭记》一文上呈光绪。此文先混淆事实,说波兰“守旧法而勿变”,七年而亡,文末警告光绪:“今吾贵族大臣未肯开制度局以变法也……稍迟数年……吾其为波兰乎?”此文让光绪特别纠结,很快病倒。病中的光绪越发激进,接受康的学说,下旨裁撤“冗署”,仅京城一地,“失职失业者将及万人。朝野震骇,颇有民不聊生之戚。”据张戎考证,这道圣旨,慈禧并不满意,她以为“过重”,但为了维护光绪的权威,她提出一点修改意见后,同意下发。不料此后,光绪帝竟然“站了起来”,不提前“恭呈慈览”就下发谕旨,罢免礼部六堂官,大力提拔康党成员。康趁热打铁,很快提出更高的诉求,开办与制度局性质相同的议政院,或称懋勤殿,拟用十位“顾问”。所谓顾问,当然是以康党为主。这回,光绪没有专断独行,而是前往颐和园,请慈禧批准懋勤殿一事。没想到慈禧不同意。于是光绪归后召见杨锐,冒出个所谓的“衣带诏”。康得知衣带诏的内容,竟生出谋杀慈禧之心(严格说不仅是谋杀慈禧,更是“必须将一群老朽,全行杀去”),不久阴谋外泄,于是有了戊戌政变。

到戊戌变法后期,慈禧的情态,可用一个关键词来概括:愤怒。

让慈禧愤怒的事,至少有两件:

第一件,康有为暗中写了三份密折,分别以其他官员之名上呈光绪,要求起用日本下野首相伊藤博文和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为“主导”,以“康有为参赞”来指导改革。奏折还进一步鼓动大清与日本“联邦”,甚至是“合邦”。同时,日本人主办的中文报纸《国闻报》大肆鼓吹,是否聘请伊藤博文来指导改革,是大清“存亡与兴灭之关键”。更巧的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伊藤来大清访问,光绪很快确定于9月20日接见伊藤。9月18日晚,慈禧接到御史杨崇伊的密奏,说康氏有可能被“引入内廷”对光绪施加重大影响,又说外界传闻,伊藤将被光绪授以“政柄”,“则祖宗所传天下,不啻拱手让人”。你说,慈禧了解这些事,又看过这样的密奏,能不愤怒?这是她决定第二天起驾回京的主要原因。

第二件,得知康党谋反密报。还是9月18日,半夜三更,慈禧被叫醒。关于康党“围园弑后”的报告递交在她面前。大清以孝治天下,现在倒好,皇帝身边的激进分子,要杀皇帝的母后了。尽管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光绪已卷入这个阴谋,但面对此事,慈禧仍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很快,等光绪接见伊藤之后,慈禧就将他软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老太太“即日训政”。

晚清史专家茅海建说:“戊戌变法之失败,当然是由于慈禧太后的政变,但我仍然能够感到,根据康有为派的政治力量,按照康有为的政改方案,若慈禧太后未在八月初六日发动政变,他们似乎也不可能走得更远……”另有中国改革史学者雪珥在《危险关系:晚清转型时期的政商赌局》一书中说:“慈禧发动的所谓‘戊戌政变,并非为了遏制改革,而是遏制儿戏般的、以发红头文件为主的‘伪改革,更是为了遏制‘伪改革刺激下即将剧烈爆发的真正宫廷政变”。在这两番公道话之外,我还要特别引用张戎的陈述,来证明戊戌政变并不就是变法的终结。张戎在书中写道:

在平息康有为事件的同时,慈禧希望戊戌变法继续下去,发布了一系列上谕,称“所有一切自 62 47713 62 29754 0 0 9067 0 0:00:05 0:00:03 0:00:02 9065强新政”,不光是“已行者亟应实力举行,即尚未兴办者,亦当次第推广”,“不得因噎废食”。许多改革措施在继续,不少在事件前仅系倡议,之后才得到落实。然而,每天大发谕旨的那种轰轰烈烈的气势不复存在。慈禧训政后,撤销了提拔康和康党的谕旨;恢复了光绪一股脑裁撤的部门和官员;收回了不切合实际的指令(如鼓励全国所有人直接向皇帝上书);暂停了对科举制度的激进改革。暂停暴风骤雨式的改革还因为当时在华洋兵、教士与当地人屡起冲突,出现了杀伤教士的事情,导致“洋兵接踵而来,欲乘火车进京”。慈禧需要安定……这些都不可避免给人印象,变法夭折。

对慈禧的妖魔化

对慈禧的妖魔化,很早就开始了,早在戊戌政变发生不久。第一个站出来向慈禧头上泼污的,是康有为,第二个是他的弟子梁启超。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1898年10月6日),政变仅仅半个月,康有为在逃亡途中,接受香港英文报纸《德臣报》采访。谈话中,康对慈禧大肆攻击,还妄称光绪对他如何信任,给他“衣带诏”,让他去英国求救云云。谈话内容在《德臣报》发表后,很快传到国内,上海《字林西报周刊》《申报》《新闻报》、天津《国闻报》等,或全文或摘要转载了这一长篇报道。报道的破坏性显而易见,一则加剧了慈禧与光绪之间的离心离德,二則导致中方要求日本驱逐康有为。

这还没完,康逃亡到日本,于1899年初,又写下了一部被茅海建称为只“可以小心利用的史料”,也就是《我史》(即《康南海自编年谱》)。茅海建在《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一书中说,《我史》中有两个“定理”:之一,康没有任何错误,错的都是别人;之二,变法失败,是守旧派阻挠导致的。

紧随康有为向慈禧大泼污水的梁启超,在政变三个月之后,写出《戊戌政变记》,在《清议报》上连载。在这部真话与谎言参半的著作中,梁假借已被处斩的太监寇连材的“笔记”,攻击慈禧对光绪多年如一日的“虐待”:

西后待皇上无不疾声厉色,少年时每日呵斥之声不绝,稍不如意,常加鞭挞,或罚令长跪。故积威既久,皇上见西后如见狮虎,战战兢兢,因此胆为之破,至今每闻锣鼓之声,或闻吆喝之声,或闻雷则变色云。

你个梁启超,你让我说什么好。茅海建说他初读《我史》时,“心情十分混乱”。我读《戊戌政变记》,跟茅海建读《我史》的感受完全相同:心情十分混乱。

这里不想对梁的虚构逐条加以反驳,我只想说一个事实,《戊戌政变记》一书,附有《烈宦寇连材传》一文,把这个愤青太监好一通拔高。实际上,这太监,是清宫里的一个笑柄。甲午战后,此宦心血来潮,给慈禧上过一个折子。晚清史学家戚其章,曾在清宫档案里见过这个折子的复件,发现文法不通,错别字连篇,观点也迂腐可笑,如反对修铁路用轮船吃洋药等等。再看梁启超“引用”的寇连材“笔记”,根本不存在“文法不通,错别字连篇”的问题。略加考究,还不难看出是“启超笔法”。此外,语气也不对,完全采用“审视”视角。

不客气地说,很多史籍,尤其是通俗历史读物,对慈禧的随意涂鸦,都跟康梁有关。可恼的是,如今网上的“百度百科”、“互动百科”等,关于晚清的某些条目,仍然采信康梁的说辞。可笑的是,关于“寇连材”,这两个“百科”的内容,都是梁文《烈宦寇连材传》的今译和重组。

想不到外国人也来凑热闹,加入向慈禧泼污的舆论队伍。1910年,在英国和美国同时出版了一部《慈禧传》,作者是两位在中国生活多年的英国作家和“汉学家”,一位叫奥特维·布兰德,另一位叫埃特蒙德·白克豪斯。我读到的是2014年出版的中译本。这书在我眼里,是一本还算好看的“历史小说”。史学界已有公论,说它是一部“伪书”。其第三章第四节“谁谋杀了慈安太后”,里边有这样的文字:

到了1881年3月,由于总管太监李莲英骄横,两位太后又起了争执。慈安认为李莲英是慈禧宠信的人,眼中只有慈禧,没有自己,太看不起自己,致使其他太监都仿效李莲英。又说李莲英权力太大,别人都称呼他为“九千岁”。她们的争论很激烈,没办法调停。有人就说慈禧这次的愤怒没法忍受,慈安就死在这一点上。有不少谣传说慈安是中毒死的。中国的内宫,容易发生这种可怕的说法,虽然不可信服,但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但不幸的是,凡是慈禧猜忌的,或者对她的权力有威胁的人,都不能长寿。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不可能都说是凑巧的事情。否则的话我们也绝不会相信这些传言。开始没听说慈安生病,突然去世,这的确很令人奇怪。

作者绕来绕去,尽管没使用肯定的语气说慈安是慈禧毒死的,但倾向性很明显。这种写作方式,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貌似公允法”。

慈安是病死的,史料确凿,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李莲英,从来一言一行都非常谨慎,岂敢“骄横”?更岂敢“九千岁”?

从“政治”角度,疯狂向慈禧泼污的,当以那本奇怪的《光绪传》(孙孝恩、丁琪著)为代表作。此书对慈禧贬斥的词句,融化在所有涉及到慈禧的叙事当中,很难剥离。这里只摘取两段在戊戌政变后的议论:

自从政变后,西太后的暴虐行径,已在广大官民中“议论纷腾”,使“民情,颇觉惶惑”。因此,西太后在大肆搜捕维新人士和爱国官员的过程中,又以光绪帝颁谕自省的方式,企图一为缓解日益浮动的“民气”以求稳住政变后的局面;二又以光绪帝的名义废除新政的一些主要改革措施……

……

在这毛骨悚然、是非颠倒的时日里,西太后已把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人士视为与其不同戴天的死敌,大兴冤狱。与此同时,光绪帝也成了弥天的“罪人”,西太后必欲将其置于“死地”方可罢休。

说实话,这两段剑拔弩张的以阶级斗争为基调的议论,也把我的阅读感受弄得“毛骨悚然”。

在针砭慈禧的大合唱中,也有少数比较公允的旁白,如《戊戌风云录》(李济琛主编)中的某些陈述,读来稍稍让人心安。在这本就稀少的旁白中,我对张鸣《再说戊戌变法》一书对慈禧的历史定位,比较赞同。张鸣的看法,慈禧“是一个高明的权术大师”,同时也是“一个很明智又很功利的政治家”,很多时候,“她都很清楚政局的利害所在,总能把握住全局的要害,顺利地把握各种势力间的平衡,无师自通很纯熟地玩弄一打一拉,联甲制乙、联乙制甲的手段。”当然,这一评价,说的是义和团作乱之前的慈禧。对慈禧在义和团运动中的歇斯底里,我至今感到难以理解。

好了,既然承认慈禧是“政治家”,我们就不必从道德角度对她加以苛责。在专制社会里,没有一个政治家的个人道德,经得起显微镜的审视。比较而言,慈禧可能是其中比较内敛的一个。

主要参考书目:

1.《说慈禧》,隋丽娟著,中华书局,2013年。

2.《慈禧:开启现代中国的皇太后》,张戎著,麦田出版,2014年。

3.《温故戊戌年》,张建伟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

4.《光绪事典》,刘耿生编著,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

5.《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茅海建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

6.《帝国政改:改革需要顶层设计》,雪珥著,线装书局,2012年。

7.《慈禧传》,〔英〕奥维特·布兰德,埃特蒙德·白克豪斯,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安徽人民出版社,2014年。

8.《光绪传》,孙孝恩、丁琪著,人民出版社,1997年。

9.《大清后宫秘史》,陈靖宇编著,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年。

10.《戊戌风云录》,李济琛主编,金城出版社,2014年。

11.《再说戊戌变法》,张鸣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

12.《昂贵的和平:中日马关议和研究》,吉辰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13.《危险关系:晚清转型期的政商赌局》,雪珥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

〔責任编辑 宋长江〕

原文载《满族文学》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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