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权贵们这么迷信江湖术士王林，是傻吗？
王林大师因病去世。前两天就已放出了他心脏骤停正在抢救的消息，他的死亡，既是意料中事，也出人意表。有人调侃道：王林这么神，他为什么不发功治好自己的病？为什么他不能预测到自己的死亡？甚至，为什么他预测不到自己被捕、及时扭转现实？
回顿王林，身为一代“大师”，与政界、商界、娱乐圈关系密切，与多位中央级别的高官合影，包括给某位前卫生部长治病，还留有他的题词；与赵薇、王菲李亚鹏、李连杰、李冰冰、李湘等顶级明星关系密切，首富马云也在王林的私人宅第里，与之言笑晏晏；至于其他的政、商、娱人士，与其留下的合影，更是数不胜数。
（这两张照片很有名。）
一，
王林从萍乡一个杂耍剧团里的一个小演员，摇身一变为与政要巨贾和大明星们勾肩搭背的“大师”，打造了显赫的财富王国，本事是什么呢？原来就是空盆来蛇、轻功悬空提水行、空杯来酒及纸灰复原等。他曾对揭穿他把戏的司马南说，“我用气功隔几十米都能戳死你”；他曾提出要保刘志军“一辈子不倒”；他曾说他给多少名人用气功治好了病……
其实，不必非要拆穿他的“空盆变蛇”的伎俩。那是小县城的庙会上五块钱看一场的戏法而己，无伤大雅。但什么时候，这种江湖卖艺人的奇技淫巧可以登堂入室，一本正经地被引荐给首长变蛇了？能让无数见多识广、手握大权、富甲天下的名人们，都拜倒在他的平脚内裤下了（王林喜欢在名人面前穿着平脚内裤表演耍蛇）？这些名人，是真蠢还是假蠢？
说这些人蠢，我显然不能同意。如赵薇，不仅事业非常成功，好歹也是正规的硕士生，还喜欢看黑格尔。如果说赵薇是艺人大家不相信她的文化水平，那么马云呢？那么前卫生部长呢？那么多官员呢？这些人，无不是精英中的精英，为什么这么尊崇王林？
一种说法是，“王林一个人就相当于一个长江商学院”，靠近王林，就等于靠近权力与财富与资源，大家自然趋之若鹜。这话没错，但仍然没有解决一个问题：最初的那批权贵，是为什么会推崇这个不入流的江湖术士的？
恐怕，随着王林的忽然暴毙，这个问题，以及他所知道的诸多秘密，就埋进土里了。
（王林的绝技：变蛇）
王林，并不是当代中国的惟一的与权贵媾合的术士，之前的李一、严新、张宝胜、张宏堡，之后的各种法王、野生仁波切，都与级别高低不一的名流们惺惺相惜。尤其在上世纪80年代，气功热煌赫一时，各种特异功能甚嚣尘上，这类事迹更是多如牛毛。比如，一位号称集中西医、气功、武术和特异功能于一身的气功师严新红极一时，号称大兴安岭的火灾是他用气功扑灭的。初中文化的铅矿勤杂工张宝胜也不赖，当“耳朵识字”流行，他即宣称自己有“非眼视觉”功能，并能进行“送物取货”表演……有几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就非常热衷于各种特异功能的表演；更有甚者，这些特异功能者都得到各种机构和名人的背书，受过高官的接见，甚至国家科研机构对其进行过认证；更有钱学森多次保证“人体特异功能是真的，不是假的”“以党性保证人体特异功能是真的”（见1982年5月5日钱给中宣部副部长郁文写的信），为这种骗术加冕。
王林的受宠与得令，不过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全民对各种方术和戏法的热情的一种余绪。而所谓的全民狂热，主要还是一些当权者的喜好，并且利用了强大的舆论与科学工具，将之强行灌输到普通老百姓脑子里。
显然，迷信江湖术士，被简陋得可笑的骗局欺骗，而且是长久地欺骗的，并不只有我们以为的村夫愚妇，不是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的土包子，也未必是洗脚上田、没读过书的暴发户；他们可能是聪明狡诈、杀伐决断的社会顶层，可能是学富五车的首席科学家，可是，却能被江湖油子小混混玩弄于掌心。
这种精英阶层、权贵阶层，甚至顶级知识分子的集体反智，很能反映出那个泥沙俱下的八十年代部分的时代特征：一面高举科学、思想与理性的大旗，一面歇斯底里地迷信与反智。两种潮流斗得不亦乐乎，说不出谁胜谁败。
而今天的这种缭绕的余音，跟当年的情形又不太一样，更多地体现在精英阶层对自己获得的财富和地位的不自信，四处寻找精神皈依之上。对这个阶层来说，社会充满了不安全感与不确定性，一时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时又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朝生暮死，这个社会的非理性因素太多了，他们只能寄望于菩萨、上帝或者是各种各样的神祗保佑。公开的宗教缺少神秘感，不能平复他们的焦虑，那么，像王林这样懂点魔术的“野生”“大师”，便趁虚而入了。
往深层说，附庸风雅的政商娱界名流，固然是为了挤进名利圈才靠近王林，而不是真心相信他的故弄玄虚；然而，抱着装糊涂的心态去接近名利，在反智的路上，很难保不会越走越远。聪明如马云，先是相信骗子李一；李一倒了，又迷恋王林；这种聪明人，是真的蠢到去相信，还是精明到发现别人的蠢可以利用、却自己栽了进去呢？
（其实，这些方士们与最高层的合影还有很多，王林的合影更多）
（“大师”张宝胜与林青霞。张大师与明星的合影也不少。）
二，
这个道理，不必等到现代，就算在科学很不发达，理性很不彰显的古代，这样的故事，也经常发生。
比如说，汉武帝就是一个典型。不管你认为汉武帝是雄才大略还是祸国殃民，都必须承认他聪明、有手腕、刻薄猜忍。但他在求仙路上，成了历史上最著名的冤大头；方士们各种迎候祭祀神仙，去海上寻访蓬莱仙山，最终也没有什么结果，错漏百出。武帝杀了一个又一个被证实是欺骗了他的方士，甚至包括长公主的驸马，但他仍不死心，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方士，就是为了有一天心诚能感动上天，能遇到真有方术的人。
武帝遍天下召方士，同时入海求神仙的方士达数千人，求神怪采芝药的方士又有数千人。自元光二年（前133年）遣方士求神仙，到征和四年（前89年）悉罢诸方士候神人者，汉武帝求神拜佛，至少有四十五年之久。而且，晚年武帝晚年伐大宛以求天马，除了求良马之种以升级征伐匈奴的战备之外，不能忽略，他还有期冀乘天马登昆仑山寻西王母的用意。《汉书·礼乐志》载有汉武帝获大宛天马后所写《天马》诗:“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因为天马是龙媒，是人与神交通的。学者余英时在《东汉生死观》里就说到，汉武帝征大宛、发动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痴迷求仙而促成的。
汉朝并不是远古时代，这种迷信，这只不过是低端的伎俩和骗局，根本不是“掌握科学知识不足”所导致的。不然，你说司马迁为什么早看出来了，用词尽是“匿其年”“常自谓”“以为神”等；而亲自揭穿过多次骗局的皇帝，却老是上当呢？
很显然，皇帝需要这些骗局，他需要这些方士们打造出来的长生不老、王母神仙等形象来丰富和巩固他的天之子的政治形象；所以，他有骗局要信，没有骗局制造骗局也要信。而司马迁没有这个动机，所以他不信。
王莽也是同样。他本人就是儒学大师，很有学问。他登基之前，臣子们制造了无数的谶纬无数的祥瑞，帮他制造了篡位的合法性，那些牛腹藏帛、石井开花、天上飞龙、麒麟出没等预言，他无比真诚地信奉；最后天降金匮，匮有还藏有十一位新朝辅政大臣的名录，这种直白的神迹也出现了。朝中的大臣，天下的百姓，面对这些离奇荒诞的天启，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但在王莽登基之后，仍然有大臣拿着这些祥瑞来谋求名利时，他便把祥瑞给禁了；以后再呈祥瑞者者便视为谋反，诛杀。——看看，这里，没有一个人像他们表面上表现的那么蠢。
就算是昏君汉成帝，发生“荧惑守心”的星象时，逼死丞相翟方进替他挡灾，也并不是因为他真的相信“荧惑守心”的危害，只不过是找借口清除掉他一直看不顺眼的丞相罢了。
哪怕两千年前，那些拥有权力的人，他们的迷信、反智，从来都不是真是愚蠢，而是这种姿态有实用价值，可以用来忽悠人，可以实现他们的政治目的。他们身边的人，都知道皇帝不信，但要假装相信皇帝相信了；而皇帝也知道别人都不信，但又必须假装相信别人都相信他相信了。
这种皇帝的新衣，谁都不能说破。
今人也一样。权贵和精英阶层，并不傻，他们什么世面没见过，看人穿着裤衩变蛇，能看出什么花来？但这样可以进入某个权力圈子呀。而中间穿着新衣的皇帝呢，看似很愚蠢，但可以贯彻这种愚昧，可以传递这种反智的信息，可以让民众在这些弱智和迷信的狂欢当中，身心进一步匮乏，无暇他顾，也很划算。
就像汉武帝出征大宛，只为了寻找天马，以交通王母一样，老百姓当然会为他的迷信付出非常大的代价；但皇帝本人并没有吃亏啊。他又何愚之有？
一个反智社会的始作俑者，本身一定是很聪明的。那些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假装相信这些把戏，在旁边鼓鼓掌，也可分得一杯羹。利益就在这些人对江湖把戏的把玩当中，悄悄地瓜分完毕了。
好就好在，现在信息流通太方便，方士们玩脱的风险太大了。最后，不管是少翁还是栾大，通通都被汉武帝杀掉了。胡万林、李一、王林的倒掉，是大概率事件。但这并不妨碍权贵们仍然在寻找新的方士，继续这个循环。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气功热）
有智识，有态度，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