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往事】代号068:国家使命 湘西记忆
五湖四海的精英走进湘西深山建设基地,献出了青春,甚至生命。由于军工保密要求,近半个世纪,他们的故事大多不为人知。
2015年是三线建设50周年,本报记者走进深山,探访068基地开始的地方,揭开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2015年6月27日,在湖南洞口县,80岁的吕学明见到了78岁的马志贤,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嘴里反复念着“老家伙”,眼角夹杂着泪花。
两人上一次握手是40多年前,当年吕学明是068基地7804厂厂长,马志贤是湖南省洞口县副县长。
“那时,地方上支持很大,洞口县组建3000人的民兵团帮我们建三线。”刚落座,吕学明就把话题拉到了45年前。
1970年6月,一架飞机在湘西上空盘旋,舷窗边上的是时任湖南军分区司令员杨大义。起飞前,他安排人员在地面点火升烟。从空中看,几处烟迹最隐蔽的地点被选为068基地的建设区域,也就是后来7801厂、7802厂、7803厂等15个建设点的所在地。
经汇报后,1970年6月18日,周总理签发了“将七机部某研究院三线研制基地建在湖南省的隆回、洞口、邵阳县和新化县的部分地区的决定”,史称“618电报”,这一天也被定为068基地的成立日。
1971年,“三通一平”(通电、通水、通路、平整土地)的基础建设开始了。“那时我们每人全凭一双手、一把锄头。现在一辆推土机两天就能完成的工作,当时需要100个人忙活半个月。”吕学明说。
“航二代”常虹记得,大家一起把电线杆扛上山,架电线。母亲和同事们会把建好的厂房打扫干净,等着设备搬进来。
“几吨重的大个儿设备从外面运到山里,结果没家伙卸车,我们就挖个大坑,把车倒进去,然后铺圆木把设备拉下来。”讲述者叫王景星,45年前他从北京来到068基地,今年已经80岁,在接受采访的前一天还在住院。
前方带路的是“航二代”管兵,大家正跟着他穿过一段半人高的草丛,一股寒气忽然从脚下袭来,道路一转,一个巨大的山洞突然立在眼前,目测洞口有6米高,4米宽,洞内漆黑一片,白雾状的寒气不断从洞内涌出,令人不寒而栗。
管兵说:“这个洞已经废弃了,之前里面是个总装厂。一旦发生战争,人们可以搬进洞内继续生产,据说这洞体厚度可以防原子弹。”
提到挖洞,今年80岁的王礼斗摆了摆手:“太危险了。炸山开洞,雷管点燃了,没响,一个同事走过去检查,结果刚到跟前就炸了,这个人两条胳膊都没了,当场死了。”
王礼斗回忆:“当地的地质不是整块的花岗岩、石灰岩,是一粒一粒和土混在一起的岩石,一挖山洞,土就松,然后就是塌方。”
“那些塌方后抬出来的伤员,伤得血肉模糊,连血管都找不到,我们就扎大腿输液。”梅冠英说。1970年,从上海护校毕业的梅冠英来到隆回722医院,是一名护士长,10年前退休。
“最头疼的是夏天,伤员身上流着血,还散发着恶臭,戴口罩都不管用,但我们还是给病人翻身、换药。”梅冠英回忆,“那会没有水,我们到隆回旁边的江里挑水,回来先烧开给病人用。”
一次,梅冠英和同事赶到生病的工人家,病人胃穿孔、大出血,屋里的两个盆子被吐满了黑色的血。几个人一边给病人输液,一边把病人慢慢抬上担架,往隆回的医院送。路走不到一半,病人又吐了几口血,没了呼吸。
“有次我们加班加点做了5口棺材……”吕学明长吁了一口气,“那会儿毛主席说‘三线建不好,我睡不好觉’。为了让主席睡好觉,我们脱层皮,掉点肉无所谓。我们的口号就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们都准备埋在山沟里了。”
据湖南图书馆资料记载,068基地参与建设者2万多人,共建地面建筑588栋,建筑面积288622平方米,工业用房114526平方米,民用用房174096平方米。
上世纪70年代后期,国际形势转好,中国国家防御战略发生了转变,这直接影响到当时的三线建设。
“1978年前后,几个厂建完了,人才队伍齐整,北京和沈阳的单位都准备搬过来,国家突然宣布三线停缓建,搬迁取消了。”吕学明说。
当年春节,吕学明家里挤满了人,没有任务了,很多人要求离开,回北京、上海……大年初三,吕学明到北京开会,很多人知道后说他借开会之名跑了。
吕学明赶回来对大家说:“我不会走的,要走,我也是最后一个走。不管怎样,我还是个党员。”
人心稳住了,但停缓建后,国家划拨的基建费停了,吃饭的钱没了。“当时是以军为本,以军养民。没有军了,那我说以民养军吧。”
和7804厂一样,其他厂所也开始尝试开发民品。计算器、电机、电子琴、电褥子……068基地用这些民品摸索着前方的路。
“当时民品销路很好,厂里在银行存了几十万,我说我们要留点家底。”事实证明,吕学明的未雨绸缪颇具预见性。
1985年,国家调迁三线,众多基地开始走出大山,走进城市,不过像7804厂这样的已建成单位,国家不予以搬迁经费支持。
“停缓建时,我们没有了国家经费支持。搬迁,要在长沙盖厂房、宿舍,我们又要自己掏钱,最后厂里存的家底都花光了,搬到长沙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吕学明说。
原068基地副主任周致汇说:“不同于其他基地,当时国家对068基地的政策是‘单给’,就是只给政策,不给钱。”
几经争取,国家三线办给068基地划拨了2063万元的基建搬迁经费指标。
“从1986年到1989年,我们把1万多名职工和家属从山里搬出来,共花费3800多万元。其他基地搬迁,经费人均1万元,按照这个标准计算,068基地搬迁需要1亿元。”周致汇说。
“当时国务院三线办说,068搬得最快最好。有次让我去介绍经验,我说我没有什么经验,就是一条:穷,逼得我们没办法了。”吕学明摊开两只手说。
“搬迁到长沙前,听说厂里钱不够,为了省钱,我们把门窗都拆下来装车,从铅笔头、小锉刀到工具柜都打包装车。”“航二代”常虹说。
搬迁后的7804厂与7807厂合并,组成新的7804厂。艰苦的条件下,出现了没有人愿意当厂长的局面,当时已经是基地副主任的吕学明临危受命,兼任厂长。
“第一年,我只拿70%的工资,剩下的30%交给财务,交给厂里,基地借钱给我们发工资。”吕学明说,“不过,我们还是筹建了研究所,开发新产品。一年多,厂里研制了数控电焊机、汽车发电机的测试设备,畅销全国,一下能发工资了,特别开心。”
7804厂的处境是当时068基状况的缩影,金刚石压机、天线产品等代表性的民品大多昙花一现,国企改革潮刚刚掀起,前方的路仍不明朗。
由于长期每天几近24小时工作,1991年5月,吕学明病倒了,到北京721医院检查,医生说心脏不行了,不住院的话很危险。
“那一年多,我走了三个亲人,宣布我当新7804厂厂长的时候,我老母亲去世,我赶回去,也没见到最后一面。”吕学明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好好照顾我的父母,很遗憾。”
很长一段时间里,“航二代”罗淑辉只知道自己和父母在一个被称为“长沙市71支局507信箱”的地方,因为当时父母经常让她写信封封面。
事实上,71支局代表了068基地分布的区域,距离长沙还有260多公里。当年,很多来探亲望友的人都因路途曲折、问路无果,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深山中,轰隆作响的发电机一安静下来,夜晚就一片漆黑;最怕的大花蚊子会“穿透”蚊帐;菜不够吃,就到地里挖野蒜充饥……当时5岁的小常虹问从北京一起来的叔叔、阿姨:“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她得到的回答是“要把‘北京’搬过来”。
若干年后,“北京”还在北京,人们的记忆则留在了深山。
很多人都记得刘德秋和那辆拉着放映机的嘎斯车。“那会儿放一次电影跟过节一样,观众都是人山人海,有时电影荧幕背面对着的山头上也坐满了人。”刘德秋说着一口常德话,“那会儿就是八大样板戏和几部片子循环播放。1978年粉碎四人帮后,片源才逐渐丰富起来。”
去年12月,刘德秋退休了,回首掐指一算,自己“航龄”40年,在广播电视宣传岗位上干了36年。
即使手头富裕,也省吃俭用,很多经历三线建设的人有这样的习惯,他们称之为“光荣传统”。
“那时的工资是一个月29块钱,我在家里排行老大,所以还要把钱寄回家。”梅冠英回忆,“别看我是上海人,很朴素的,5分钱的豆花,都舍不得吃。”
女儿在子弟学校上学时生病发烧,躺在病床上对梅冠英说:“妈妈,我喜欢发烧,因为发烧了,你就给我买水果罐头吃。”
从茶米油盐到桌椅板凳都由国家统一配发,每家的东西都一样,这种生活让常虹觉得像在部队,但生活中又跟老百姓没什么区别,工作起来似乎又是一种身份,这种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和识别是她在1981年参加工作时意识到的。
“我是谁,属于哪里?”这个问题曾一度困扰成长中的“航二代”陈雅琴,“在山里上小学时,课上大家说普通话,课下就说家乡话,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外地人。上大学时,来到哈尔滨,一张口是南方口音,自己还是外地人。”
“在航天大院,大家说普通话,这让我找到些许归属感。现在丈夫和孩子都在身边,家的感觉终于看得见摸得着了。”陈雅琴说。
车在7804厂旧址停稳,门打开的一瞬间,80岁的吕学明几乎是跳下车,疾步奔向厂房,后面的年轻人加紧脚步才勉强跟上。
当年,吕学明一手建起7804厂,现如今,厂区内的超净厂房已经布满了蜘蛛网。此刻,他抚摸着昔日厂房的墙砖,话语中充满感慨:“我这一辈子承担了毛主席的两项任务,一个是640工程,一个是三线建设。068基地是一个非常好的基地,最后没有建成,很可惜。”
今年是068基地成立45周年,回顾三线建设的活动渐渐多起来,这让很多人猛然意识到有些人失联已久。
陈雅琴说:“今年也赶上我弟弟要结婚,我妈想叫上曾经一起在山里的朋友,结果一联系,发现这个叔叔已经去世了,那个阿姨已经离开长沙回北京了……”
梅冠英已经离开上海45年,手机铃声仍是老上海的小曲,接电话时的上海话依旧地道。谈到当年从北京721医院戴着大红花来支援068基地建设的丈夫,她说:“跟他一起的同事现在在721医院卫生处当处长,多好。不过,人就是这样,到哪里就生根发芽,就可以了。”
看着那些坐拥数套房产的人,梅冠英并不羡慕:“我过得踏实。我献了青春,也献了子孙,希望子孙的后代有好的归宿。”一个月前,孙子高考分数上了一本线,但他自己并不满意,准备复读。
略显矛盾的想法普遍存在于三线建设者的心中。“平时,我父亲会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就是一聚会,听说这个叔叔在北京,那个大伯在上海,都不错,他心里就有些不平衡,后悔当初没有回北京。”王湘京说。
经历了国企改革后,068基地逐渐有了起色,但那些为三线建设献出青春的人们退休了。
“今年,我都50了,现在回想起来,人生已经明白了大半,很多事情都可以放下了,但就是这段记忆……”说到这里,常虹的泪水止不住地从指间滑落。
“搬迁到长沙后,基地的民品销路一度很好,但我们从未放弃寻找军品的机会。”原068基地副主任龙志成说。
如今,惯性技术、服务国家“高分辨对地观测”的浮空器和高新材料与装备等军民两用产品标注了068基地45年来的新高度。“很欣慰。”闻听068基地的现状,老一辈航天人会点着头说上这样一句话。
未来3~5年,068基地将建设成湖南航天装备与材料研究院,打造航天系统工程骨干企业、航天高新材料龙头企业和现代服务业中南旗舰店,“十三五”末期的目标是实现营业收入突破50亿元。
“068基地发展到今天,很不容易,在历史的大潮中几度沉浮。”周致汇说,“人总是要做点事的,要证明自己,在世上留下痕迹,这就是我们在困境中的想法,也是支撑我们走到今天的想法。”(王旭/文 王磊/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