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当长期生活在蜀地的诗仙李白写下流传千古的《蜀道难》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纵情歌吟“九天开出一成都,千门万户入画图”处不远的川西平原沃野下,掩埋着这样一个雄浑而神秘的“三星堆王国”。3月20日,“考古中国”重大项目三星堆遗址考古成果新闻通气会在四川广汉三星堆博物馆举行。会上宣布,被誉为世界第九大奇迹的三星堆遗址有新的重大考古发现,在1986年发现的两个“祭祀坑”旁新发现的6座“祭祀坑”,目前出土金面具残片、鸟形金饰片、金箔、眼部有彩绘铜头像、巨青铜面具、青铜神树、象牙、精美牙雕残件、玉琮、玉石器等重要文物500余件。今年是中国现代田野考古学100周年,三星堆的最新考古发现,正是对中国考古百年的最好献礼。3月30日,经过四川省文物考古部门批准,《中国报道》记者随同正在现场从事考古发掘工作的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唐飞进入三星堆遗址“祭祀坑”发掘现场,亲身感受这次世所罕见的考古大发掘。科幻范儿的“考古大棚”
△ 三星堆遗址内的考古大棚。
从成都市中心最为繁华热闹的春熙路向北偏东方向驱车50公里,就来到了三星堆遗址“祭祀坑”考古现场。
顺着公路前行,每隔一段,就能看见“三星堆”的指路牌。距离三星堆博物馆两公里之遥、距离鸭子河南岸不远的遗址祭祀坑门前是一派田园风光,一大片绿油油的麦地旁边野花丛生,地间搭建起的褐色构建物标志着这里的与众不同,一圈高墙将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区围拢,一道大门将内外隔绝。
1986年,震惊世界的三星堆的1号、2号坑正是从这片肥沃的土地里发现的。高达3.95米、上立神鸟下潜游龙的青铜神树,通高2.62米的青铜大立人像,宽达1.38米的青铜面具等上千件旷世奇珍,将广汉这座2000年古城的历史,推向更为久远的人类文明源头。2020年,在国家文物局的批复下,三星堆遗址迎来了新一轮考古发掘的高潮。进入发掘现场,映入眼帘的景象和记者以往采访经验中传统上“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考古发掘现场完全不同,在与马路一墙之隔的发掘区内中心位置的高地上,一座规模庞大的考古大棚赫然立起,黑色的钢制结构建筑在一片空旷的沃野中显得格外壮观,像是一处高科技产品的现代化车间,身着防护服的考古人员在大棚内的一个个玻璃与钢构结合的考古发掘舱进进出出,仿佛科幻大片场景,画面极具视觉震撼感。
考古大棚遮盖了新发现的全部6个“祭祀坑”,不受风雨影响,每个按照数字编号的考古舱都对应着发掘坑,整体呈“L”状分布,这些坑都是矩形的,面积从3.5平方米到19平方米不等。记者看到,通过K1到K8的标识分别标记了1号到8号坑,1986年发掘的1号坑和2号坑之间相距约30米。
据介绍,21世纪前10年,三星堆遗址曾经进行过两次探测并没有大的发现,直到2019年底,考古人员在为了展示1、2号坑所搭建的平台处有了意外发现,3号坑露出了“冰山一角”,由此展开了进一步的发掘工作,从而逐步发现了6个新的“祭祀坑”。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星堆考古研究所副所长辛中华向《中国报道》记者一一指点介绍说,这次开掘的6个坑与1986年发现的1、2号坑基本形制相同、朝向一致,均为东北至西南走向,但坑大小不一、有深有浅,已经发掘的1、2号坑本来上方覆盖着玻璃罩,但是因为配合这次考古工作需要已经暂时回填。目前,考古发掘工作持续进行中,预计有更多的新发现将陆续面世。
考古发掘舱的“黑科技”
△ 在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现场,考古人员在3号“祭祀坑”内工作。摄影/江宏景三星堆遗址发掘现场,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一个个“手术室”般的考古发掘舱。“每个‘祭祀坑’单独搭建发掘舱,是为了最大程度让出土文物的环境保持与出土前一致。”辛中华告诉记者。为了尽可能避免考古环境受到外部影响,考古发掘舱以防紫外线双层隔热玻璃修建而成,并通过专业水冷空调设备保持恒温恒湿,将舱内温度控制在20℃~25℃,湿度控制在80%,波动不超过5%。大棚和发掘舱之间的地面上覆盖有大片的绒毯,考古工作人员在进入发掘舱之前,需要更换防护服、戴上头套并穿上鞋套。发掘舱内身着白色防护服的考古工作者正在进行各种紧张的工作,有的在一起对数据进行记录探讨;有的利用单反相机和反光设备对坑内的文物进行拍摄;有的几人协作操作设备进行探坑工作;有的在进行提取土壤样本工作;有的趴在下沉平台上,用竹刀一点点清理文物上的浮土……《中国报道》记者在现场看到,有的坑里炭灰色的象牙已有小部分露出顶部,待出土的部分圆形金箔片和玉器,散见在坑底各处。这次出土了大量青铜器的3号坑最令人瞩目,可以看到大口方尊、圆尊等青铜器物与横倒的青铜人层层堆叠,精美纹饰依稀可辨,有的青铜器上方还能看到覆盖着的象牙。辛中华介绍说,每一件中大型器物被取上来以前,都需要用保鲜膜从外部包裹,再装进特制的转移框里填充海绵,3D建模石膏固定风干后进行整体提取。考古发掘舱的另一个“黑科技”是安装了强大的工作视频记录系统,安装了8台400万星光级网络摄像机、1台工业全景摄像机,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记录下考古全过程,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而且可以实现实时传输到现场应急会诊室,还可以通过专家会诊系统实现远程文物会诊功能。每个考古发掘舱都装备有双层桁架结构,装载了载人系统、KBK起吊装置,纹理采集、3D/光谱信息采集系统,可以说“武装到牙齿”。“30多年前的那次发掘,受条件限制,当发现的大批文物层层叠叠堆满了‘祭祀坑'无处下脚的时候,为了保护文物,开始只能安排体重最轻的女队员下坑,踩着象牙小心翼翼地工作,大立人也是靠大家下坑齐心协力抱上来的,这不可避免地对文物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而现在考古队员都成了‘空中飞人’,可以悬空移动作业,非常便捷,也完全不会影响文物。”有着几十年田野考古工作经验的三星堆遗址考古工作站站长雷雨对《中国报道》记者感叹说,“这次我们真正走在中国乃至世界考古的最前沿。”
△ 考古人员正在现场的工作室内工作,桌上摆放着3D建模的文物提取“外套”。考古大棚的另外一边,应急检测分析室、有机质文物应急保护室、无机质文物应急保护室、微痕物应急保护室、应急保护装备室、考古工作室、文保工作室一字排开,实验室里三维扫描仪、多光谱仪、便携式X射线荧光、扫描电镜、超景深显微镜等设备一应俱全,这些设备被专程从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物保护中心搬到了这里,一部分细分领域的研究团队正在各自的实验室里进行着不同的工作。负责检验工作的肖庆对记者表示,每发掘10厘米就要做一次三维扫描和土壤样品等提取,现场检测土壤的酸碱度、含水度等参数,判断文物的保存环境。应急保护室内工作人员在对出土的无机质文物、有机质文物、遗痕分别开展现场应急保护与整体提取,以便于移至实验室后进一步研究保护。
唐飞介绍,以往包括良渚考古大发现在内的众多考古项目,田野和实验室工作是分开进行的,当一线考古队员的田野作业完成后,把提取的文物和环境样品送到后方实验室进行后续的文物研究、分析和保护工作。此次考古发掘现场将让文物保护工作和田野作业结合在一起,实验室就在现场,将考古发掘与文物保护、科技考古全过程紧密结合,在最佳时间内保护好文物,尽可能避免了不必要的各种干扰,对下一步的考古发掘工作提供了最丰富和最准确的资料参考和引导,以利于得出更准确的结论。这是一个重大开创。
空前强大的“多兵种”联合作战
△ 考古人员利用电脑查看新发现的象牙雕,并进行记录。摄影/沈伯韩去年9月以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北京大学、上海大学、四川大学等组建的专业团队陆续进驻三星堆“祭祀坑”考古发掘现场。参与此次三星堆遗址祭祀区发掘以及文物保护两个环节的工作人员约200人,其中有150多人都是“90后”。“上海大学团队主要执行3号坑的发掘工作,这是目前发现器物最多的一个坑,大量青铜器与象牙层叠堆放,大口尊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负责4号坑,这里发现了大量的象牙,特别的是还有一层竹子烧成的灰烬,值得进一步调查;四川大学主要负责5、6、7号坑,半张黄金面具就是在5号坑发现的;北京大学团队负责的8号坑,是未来最值得期待的一个坑……”辛中华如数家珍。记者注意到,每个工作人员的防护服臂膀处都有着各单位的LOGO,背后注明各自负责的具体工作,有的还别出心裁地绘制了海贼王等各种俏皮的卡通图案,一看就是“90后”。“除了我们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这次考古工作有着规模空前的前后方高校科研团队在同步工作。”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执行领队冉宏林介绍说。
△ 来自各高校的“90后”考古工作者正在紧张工作。
“这次参与三星堆发掘是我学术生涯中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一次,估计之后参加考古工作也很难超越。”来自上海大学的三星堆考古发掘现场领队徐斐宏告诉《中国报道》记者,此次来到现场的团队由上海大学文学院考古专业和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保护基础科学研究院的人员组成,作为本次新发现坑中最早被发现的一座,3号坑填土目前清理完毕,保守估计包括青铜器 109件、象牙127根和玉石器8件,青铜器中包括顶尊跪坐人像、方尊、神树、坛状器等。在上海大学后方还有一个更大的团队,目前正在实验室对送回的样品进行紧张的同步分析检测工作。
作为考古发掘工作的“东道主”之一,四川大学则专门组建了共有15名教师及21名学生参与的大队伍,主要任务是与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专业人员一道,共同发掘5、6、7号坑。此外,四川大学还建立了一个包括冶金、植物、环境、体质人类学、动物、文物保护等研究方向专家的庞大科技团队,为现场提供实时支持,若需要也将第一时间飞赴现场支持。
四川大学考古队员介绍,出土大型金面罩的5号坑还发现有象牙和象牙制品、金箔片和金器残件、铜器、玉器等;6号坑发现疑似“木箱”和“木器”,木箱内侧涂有朱砂,这在目前已发现的8个坑中最为特殊,引起学界诸多猜测,而面积较大的7号坑未来出土的器物最值得期待。
“现场见到各高校和研究团体的好多北大毕业的师兄,像雷雨、冉宏林师兄分别担任这次考古领队和执行领队,感觉特别兴奋。”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秦宁告诉记者,北大考古文博学院此次派出的工作组成员包括4名教师以及10名学生。北大的“后援团”相当强大: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孙华教授、原院长雷兴山教授坐镇后方担任学术顾问;为解决长期以来关于三星堆遗址年代问题的争议,碳14测年领域国内权威的吴小红教授团队承担此次三星堆遗址的系统性碳14测年工作;另外还有多位田野考古、科技考古、文物保护和文化遗产等方向的专家也作为学术和后方支援团队深度参与。
秦宁向《中国报道》记者介绍说,北京大学团队主要负责8号坑的发掘工作。8号坑是发现最晚也是目前面积最大的一座,坑口长5.1米、宽3.8米,坑口面积约19平方米。目前进展不快,但也发现了一部分玉石戈和可能与建筑构造相关的遗存,包括红烧土块、炭化木料、碎石块等。
“根据前期所进行的探地雷达和高灵敏金属探测的结果,在8号坑下部存在大量高密度的金属堆积,推测应当是青铜器为主的祭祀用品,这一点非常令人兴奋。”秦宁表示,“按目前的进度,预计4月底能清理至主要器物堆积层,相信会有惊喜。”△ 考古人员正在坑内工作,小心翼翼地保护好每一件文物。此外,还有大量“飞行专家”前来指导。5号坑发现金面具后,来自中国国家博物馆两位文物科技保护专家飞赴现场,在文物保护实验室内进行黄金面具的展开、矫形以及文物样品的分析检测工作;在有着丰富象牙考古经验的湖北荆州文物保护中心研究员吴顺清指导下,工作人员在发现的象牙上铺上湿毛巾、裹上保鲜膜,以避免以往象牙遇到空气脱水后快速粉末化的遗憾。针对可能发现的丝绸遗痕,中国丝绸博物馆研究员周旸提前飞到四川培训考古人员,在中国丝绸博物馆专家团队指导下,工作人员果然在4号坑的一些青铜器的器表上第一次成功提取了疑似纺织物朽烂后的残留物,并进行高景深显微镜检测,发现了清楚的纹路,随后通过提取样土,检测出其中存在蚕丝蛋白的残留,以证明三星堆3000多年前已开始使用丝绸……
△ 无机质文物应急保护室内,考古工作者正在认真研讨。
“三星堆‘祭祀坑’出土文物有明显火烧的痕迹,这方面研究成为了一个重点攻关的项目。究竟是燎祭还是故意焚毁,是在坑内还是在坑外点火,火烧的过程是怎样的,达到了融化青铜器的燃点使用了什么助燃剂……为了了解当时祭祀坑的火烧状况,我们这次还首次引入消防领域的专家共同参与研究,以破解谜团。” 辛中华说。
“如此规模的多兵种集团作战,在中国考古史上是首创!”唐飞告诉《中国报道》记者。在早先对此次三星堆遗址新一轮发掘方案设计时,对整体发掘工作进行了深入思考和建构,就确定了“文物保护与考古发掘并重”“多学科融合”“开放合作”等理念。此次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共邀请北京大学、上海大学、四川大学等全国33家学术机构深度参与考古发掘、文物保护与课题研究工作,“如此规模的多兵种集团作战,在中国考古史上是首创!”唐飞说,新发现的6个祭祀坑进行同步发掘,采取多学科、多团队密切配合,用“实验室考古”的方式将实验室前置到田野,尽最大可能第一时间用目前最新的科学技术汲取全方位的信息,最大程度的保留出土文物的原貌,同时对文物出土的温湿度、土壤成分、光谱等同步开展科学研究。“这种规模在全世界也是首屈一指,堪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考古发掘的典范。”唐飞表示。
三星堆“上新”的文物去哪儿了
随着三星堆不断“出圈”,三星堆新一轮考古发掘“上新”的文物去哪儿了,何时能向公众亮相,也成了众所关注的热点话题。
“目前,新发现的重要文物就保存在三星堆博物馆的库房中,三星堆博物馆与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正联合建立一个三星堆开放式文物修复馆,预计4月试运营,5月18日世界博物馆日正式开放,经过修复的三星堆‘上新’文物就将在这里展出。”三星堆博物馆副馆长朱亚蓉在接受《中国报道》记者采访时表示。连日来,三星堆博物馆以及与三星堆关系密切金沙博物馆的的游客量也骤增。记者3月31日在三星堆博物馆内看到,从全国各地纷至沓来的游客络绎不绝,正在建设中的三星堆开放式文物修复馆位于原先的文保中心,新的馆名已经亮相,内设的文物储藏室、陶器修复室、玉器修复室、金属类修复室、象牙修复室等目前正在紧张装修中,有着“我在三星堆修文物”字样的宣传牌已经竖立在大门口。朱亚蓉介绍说,这正是受到了《我在故宫修文物》的启发。
△ 全新的三星堆开放式文物修复馆内的文物修复展板。此次“上新”的文物未来就在馆内进行修复,馆内采用玻璃隔断,观众们可以沉浸式现场观摩文物修复师修复文物的过程、方法和技术,揭开文物修复工作的神秘面纱,了解文物修复与保护知识。另外,随着新发现金面具、巨青铜面具、青铜神树、象牙等大量重要出土文物的修复展出,三星堆也将更新升级三星堆博物馆的讲解词。
随着三星堆遗址不断出土更多的文物,修复后需要一个规模宏大的系统展示场所。三星堆目前正在筹建博物馆新馆。2020年10月,三星堆博物馆已面向全球征集新馆建筑概念设计方案,57家国内外顶级设计团队参与评比。最终方案确定后将正式开工建设新馆,有望在未来几年建成一座代表着中国多元一体文明标志的高等级博物馆。
撰文/摄影:《中国报道》记者 王哲
责编:何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