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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柯:论《共产党宣言》的风格,非凡的修辞技巧和论辩结构

2016-07-25 中国好青年
论《共产党宣言》的风格
艾柯
简介:艾柯(Emberto Eco)是当代最有影响的意大利学者,近几年刚刚从博洛尼亚大学退休(艾柯已于2016年2月19日逝世---小编注)。其研究涉及符号学、宗教学、诠释学、大众文化等多个领域,其小说也畅销全球。这篇短文发表于1998年1月8日意大利的新闻周刊L Espresso,是艾柯为纪念《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而作,后收入他的文集《论文学》。艾柯的学术研究本来与马克思主义没有多少关系,但是他从“风格”的角度对《共产党宣言》称赞不已。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本身,中国学界似乎很少有如此的“细读”,因此这篇短文当为研究者带来一定的启发。
摘要:《共产党宣言》不仅以天才的诗意才华创造出令人难忘的隐喻,而且也是一篇政治演说(当然不仅是政治)的杰作,对两个世纪的历史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我们应当从文学的角度、或者至少从其非凡的修辞技巧和论辩结构的角度重读这个文本。《共产党宣言》从一阵有力的鼓声开始,回顾了阶级斗争的历史,在对自由市场经济的赞词结尾出现一种戏剧性的逆转,以修辞的手段提出并回答问题的同时切中敌人的要害,最后以两条激动人心且注定具有非凡前景的口号提出了共产主义运动的纲要。

很难想象,薄薄的几页纸居然能一手颠覆整个世界。即使是但丁的全部作品,也不足以让神圣罗马帝国回复到意大利城邦。然而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确实对两个世纪的历史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我相信,我们应当从文学的角度、或者至少从其非凡的修辞技巧和论辩结构的角度重读这个文本,哪怕我们阅读的不是德文原文。

1971年,一位委内瑞拉的作者卢多维克·席尔瓦(Ludovico Silva)出版了一本小书《马克思的文学风格》。①我想现在已经找不到这本书了,不过它确实值得重印。在这本书中,席尔瓦追溯了马克思的文学修养(比如很少有人知道他还写过诗,尽管读过他的诗的人认为那只是蹩脚之作),进而详尽分析了马克思的全部作品。奇怪的是,作者只用了几行字提到《共产党宣言》,或许是因为那并不完全是马克思的个人著作。这很可惜,因为那个惊人的文本巧妙地交替运用了神启式的反讽语调、有力的口号和清晰的辩说;即使在今天,如果资本主义社会真想为这几页纸所引起的剧变而复仇,仍然应该把它当作广告公司的圣书来阅读。
它从一阵有力的鼓声开始,有如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不要忘记:当时我们还受到哥特式小说的前浪漫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影响,幽灵是要被认真对待的。紧接着便是关于阶级斗争的历史鸟瞰,从古罗马到资产阶级的诞生和发展。对自由市场经济的支持者来说,献给新的、“革命”阶级的这几页,构成了至今仍然有效的创始史诗(foundation epic)。②
我们看到(我确实认为我们能“看到”,几乎像看电影一样)这种势不可当的力量,在新的市场需要的怂恿下,遍及整个世界、遍及陆地和海洋(据我看,犹太教的、弥赛亚式的马克思,在这里想到的是《创世记》的开篇),倾覆和改变了遥远的国度,因为产品的廉价就是重武器,足以摧毁任何一座中国长城并迫使最最痛恨外来者的野蛮人屈服;这势不可当的力量建立和发展起许多城市,作为其权力的象征和基础;而且它成为多民族的、全球性的,甚至催生出一种不再是国族化、而是国际化的文学。③
在这段赞词的结尾(这确实令人信服并且几近真正的赞美),我们突然看到一种戏剧性的逆转:巫师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已经唤起的地下的力量,胜利者被他自己的过剩生产所窒息,并且不得不从自己的肋间催生自己的掘墓人——无产阶级。
于是新的力量登上了舞台:它起初是分裂的、困惑的,被锻造于机械的压迫之中,而后又为资产阶级所用,成为打击其敌人的敌人(即君主、大土地所有者和小资产阶级)的生力军,直到它逐渐吸纳了曾经是其对手、后来也被资产阶级变成了无产阶级的工匠、小商人、农民土地所有者。当工人们组织起来的时候,这一巨变终于成为斗争;而工人们之所以能够组织起来,却是由于资产阶级为了自身利益所发展的另一种力量:交流。《共产党宣言》在这里提到的例子是铁路,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想到了新的大众传媒。不要忘记: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用那个时代的电视——连载小说——作为一种集体想象的形式,他们批判这种意识形态之时,所使用的语言和情境正是通过连载小说而得以流行的。
共产主义者就这样登上了舞台。《共产党宣言》还没有宣告他们是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就首先以修辞的手段转向畏惧他们的资产者,并从资产者的角度提出一些可怕的问题:你们是要废除所有制吗?你们是要实行公妻制吗?你们是要取消宗教、民族和家庭吗?④

这里的文字更加微妙,《共产党宣言》似乎用宽慰的语气回答所有的问题,似乎是要安抚自己的敌人;而后却突然击中敌人的要害,赢得无产阶级大众的一片喝彩:我们是要废除所有制吗?当然不是。不过所有制关系从来都是变动的——法国大革命难道不是废除了封建的所有制、代之以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吗?我们是要废除私有财产吗?多么疯狂的念头,私有财产根本不存在,因为那只是与十分之九的人相对抗的十分之一的人的财产。⑤你们是责怪我们要废除“你们的”所有制吧?是的,没错,我们就是要这样做。
实行公妻制?算了吧,我们是要使妇女不再扮演生产工具的角色。你们看到我们实行公妻制了吗?其实公妻本来就是你们发明的。除去使用你们自己的妻子之外,你们还占有工人们的妻子,而且你们还以相互引诱同伴的妻子为最大的娱乐。取消民族?但是怎么可能从工人们那里剥夺他们从来没占有过的东西呢?正相反,我们是要让自己变成一个民族,并且取得胜利……⑥
接着又是一段无声的杰作,即对宗教问题的回答。凭我们的直觉,《共产党宣言》的回答应该是“我们是要取消宗教”,⑦但是《共产党宣言》的文本却没有这样说。在涉及这个微妙的话题时,它只是一带而过,只是让我们感觉到:一切改变都是有代价的,而为了善本身,我们还是不要立即开始这样一个微妙的话题。⑧
再往下是最核心的部分,是共产主义运动的纲要,是对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的批判,然而此时读者已经被其后的篇章所吸引。这一纲要性的部分或许不易理解,因而我们看到结尾处的最后一击,那便是两条激动人心、易懂、易记、并且在我看来注定会具有非凡前景的口号:“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共产党宣言》不仅以天才的诗意才华创造出令人难忘的隐喻,而且也是一篇政治演说(当然不仅是政治)的杰作。应当把《共产党宣言》与西塞罗的《反喀提林⑨》、莎士比亚剧作中安东尼在凯撒尸体旁边的演讲⑩放在一起,供学生研读。特别是如果马克思熟悉古典文化,他写作《共产党宣言》时所想到的,很可能正是这些文本。
①意大利文译本出版于1973年。②“创始史诗”亦即“创始神话”(founding myths)。有研究者认为:“讲故事”实际上就是“建构意义”(making-meaning),不同的族群、传统、信仰或者意识形态都被编织在一套“具有创始神话功能”的“文化故事”(cultural stories)当中。不断被讲述的故事后来便成为“经典”,成为一定群体及其价值的合法性依据。以“经验”构成的“故事”并非还原“经验”,却是使“经验”得到包含着“意义”的“形式和秩序”。这便是“讲故事”何以“从经验建构意义”、又“将形式和秩序赋予经验”的过程。就艾柯的分析而言,这其实也是《共产党宣言》的“风格”。[1](P215)③《共产党宣言》的这段文字对于后来的文学研究影响巨大:“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2](P276)④《共产党宣言》的说法是:“你们共产党人是要实行公妻制的啊,……整个资产阶级异口同声地向我们这样叫喊。”[2](P290)⑤按照《共产党宣言》的描述:“在现存社会里,私有财产对十分之九的成员来说已经被消灭了;这种私有制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私有财产对十分之九的成员来说已经不存在。”[2](P288)⑥《共产党宣言》的相关段落如下:“还有人责备共产党人,说他们要取消祖国,取消民族。工人没有祖国。决不能剥夺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因为无产阶级首先必须取得政治统治,上升为民族的阶级,把自身组织成为民族,所以它本身还是民族的,虽然完全不是资产阶级所理解的那种意思。”[2](P291)⑦艾柯的这一分析尽管简单,但极为重要,因为马克思对宗教的看法,始终是人们争论的话题。⑧艾柯的判断,正是基于《共产党宣言》的一段重要文字:“思想的历史……证明精神生产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而改造。……当古代世界走向灭亡的时候,古代的各种宗教就被基督教战胜了。当基督教思想在18世纪被启蒙思想击败的时候,封建社会正在同当时革命的资产阶级进行殊死的斗争。信仰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思想,不过表明自由竞争在信仰的领域里占统治地位罢了。”[2](P292)在艾柯看来,这实际上意味着宗教注定会被取消,而《共产党宣言》就此“一带而过”,正是其“风格”的一部分。⑨喀提林又译凯替莱恩(Catiline),是罗马历史上著名的阴谋家,据说曾一面参加竞选,一面暗中准备军队,试图刺杀西塞罗并占领全城、武力夺权。当时西塞洛担任执政官,发表了四篇《反喀提林》演说。[3]⑩见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第三幕第一场和第二场。[4]参考文献:[1]James D.Whitehead,Evelyn Eaton Whitehead.当代世界宗教学[M].北京:时事出版社,2006.[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西塞罗.演说词(上)[A].西塞罗全集(卷二)[M].台北:左岸文化实业有限公司,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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